二零一四年六月三十日,香港。
由於昨晚收到了瓊斯先生的電話,說有些事必須進行面對面的交談並希望約我於八時半見面,因此今天的我很早就起床,在梳洗後於八時多出了門,下樓到約定的地方去。我決定一邊享用早餐,一邊等待約我在我家樓下的茶餐廳見面的他。
「幾位啊?後生仔。(多少人啊?年輕人。)」
當我走進茶餐廳時,一個正要放下兩件蛋撻給兩位客人的伙計問剛剛步進餐廳的我,我回答「一位。」後就坐在一張二人卡位上,嗅著蛋撻那香噴噴的氣味。伙計馬上給了我一杯熱水和一份餐具。接著,他就站在我的旁邊凝視我。他一手拿著帳簿,一手拿著筆,等待我下單。
我把餐具放進熱水裡 ,橫視了整間茶餐廳約半秒鐘後道:
「要兩件蛋撻,加杯凍檸茶,欸……」話到這裡,我想起了自己在進入這餐廳前想吃的東西,於是補充道:「要多件奶油多啦。(還要一件奶油吐司。)」
「兩件蛋撻,凍檸茶,奶油多。」伙計一邊寫道一邊重覆下單,寫畢後把表面的那層紙撕下來,隨手就找了杯水把單據壓住,然後離開。他大聲地跟擔當水吧的伙計道:「八號要杯凍檸茶!」
我看一遍單據,除了「0T」外沒有一個看得懂,不過我想伙計沒有下錯單,所以我就這樣放它在旁邊,任由視線轉到雖然播放著晨早新聞,但由於聲音太小使客人無法聽見的電視機上。我閱讀字幕:
「六月二十二日由佔中發起的民間全民投票已於昨晚結束,投票人次約為七十八萬。真普選聯盟方案的票數最高,約三十三萬……政府視此次公投為市民表達意見的方式,同時又稱不能因政治考慮而偏離法律……」
政府視此次公投為市民表達意見的方式,同時又稱不能因政治考慮而偏離法律。
我不禁在心裡重覆這句說話,接著便將它拋開,嘗試忘記它,不去解釋這句話的背後意義,可惜我控制不了自己。這句於今天出現的話,其實是在回應於六月二十一日時,我上司對外界公開說的話。當時的他向外界表示,「在香港沒有所謂『公投』的法律基礎或機制。公民提名不符基本法,他本人、特區政府和中央都很希望做到2017年行政長官普選,但前提是普選一定要符合基本法和全國人大常委會決定。」
而這句話的意思是,到了最後,不管我多麼的努力,我多麼的乖巧,我的命運還是取決於先生上司的「心情」。
有人說過,先生家的體制並不會突然變得民主。他們認為民主是必須循序漸進,因此先生「暫時」是不會給我「民主」的自由,但是他最後還是會跟隨世界的潮流前進,猶如他如今所走的社會機制──「社會主義」一樣。
然而,那些人從未說過「暫時」是指什麼時候結束,亦從未說過先生所定義的「民主自由」是什麼意思。哪怕有一天,他所走的「民主」是往「他的特色」走去,而非符合「世界的特色」的話,那麼我根本就不是獲得了民主,而是掉進了別的陷阱罷了:
假如你如今中學畢業,父母終於允許你自由戀愛,可是你能選擇的對象只有他喜歡的對象,那麼這是否「自由戀愛」嗎?我不希望自己陷入那一種無稽的地步……
如果陷入了的話,一定連打電話給他的機會也不會再有吧?
「睇住啊!(小心!)」一把女聲突然傳來,一個長了頭棕紅色長髮的姨姨拿著一杯凍檸檬茶走了過來。我隨即往後靠,讓她把它放在我的桌上後才坐回來,看著她急忙地離開。我伸手拿起插在凍檸檬茶裡的飲管及攪拌匙,一邊對茶裡的檸檬進行擠壓,一邊輕啜它,直至味道合適我才停下。
我再次到處張望,視線卻於此時瞥見掛於牆上的時鐘,時間是早上八時四十分。
我又喝了口茶,為總是很準時的瓊斯先生會遲到一事感到不安:
或許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也說不定──
該不會是遇到了先生吧?
不過以我與瓊斯先生的關係,我們是有需要經常見面的。雖然先生會反感,但未至於會阻礙我與他見面吧……
你諗多咗啫,冇事嘅。(你想到了,沒事的。)我在心裡跟自己說。
然而,當我下單的蛋撻和奶油吐司都來了,瓊斯先生卻依然未到時,我就開始坐立不安了。我不禁取出他送我的「蘋果」手機,輸入他在香港時慣用的手機號碼,按下了撥出鍵──
「幾位啊?後生仔──欸!鬼仔?喂!求救啊喂!(多少人啊?少年──欸?外國人?喂!救命啊!)」剛才送我凍檸檬茶的姨姨此時驚慌地大叫,我立即往門口看去,發現穿著便服的瓊斯先生站於茶餐廳的門口──咦?穿著便服?來到香港不是因為工作嗎?莫非只是來探望我?不會吧?
我向姨姨大喊,說那是我的朋友後瓊斯先生便發現我了。他一臉高興地大叫我的英文名字,以充滿美國口音的英語道:
「Horace! Sorry to be late! I was caught in the traffic!(賀瑞斯!我為我的遲到感到抱歉!我遇上塞車了!)」
噢。「Never mind la, Mr. Jones.(沒關係啦,瓊斯先生。)」我指著桌子的另一邊,用充滿香港特色的英語回應:「Please come and sit down first.(請先過來坐下吧。)」
他走過來,坐下後張望四周,接著蹙起雙眉,一臉可惜地問:「現在沒有漢堡包和可樂嗎?上次來的時候,這裡做的包超好吃啊!」
「那是下午茶啊。」我微笑:「現在只有蛋撻、西多 之類的……不過可樂應該有吧?你要吃什麼嗎?」
他鼓起了雙腮,一臉不滿地回答:「那食物方面你幫我決定吧,英雄我不挑吃的。」
我又笑了:被那個人的廚藝養大的人,也沒有挑吃的可能。
他繼續道:「至於飲品就跟平常一樣要可樂──」他頓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麼般,最後改變主意:「啊,還是要熱咖啡好了。」
我隨即替他點餐,而當下單的伙計離開後我馬上好奇地道:
「瓊斯先生竟然會拋棄可樂真是太神奇了。」
他笑了一下,解釋原因:
「在飛機時一直被某人吵著,睡得一點也不好啊!」
某人?誰?
「如果你覺得我現在看來很精神,只因我是英雄而已!我想一般人已經累死了!」
他繼續說,可是我的專注力已經不在他的身上了: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抱歉。請問一下瓊斯先生說的『某人』是誰呢?」我嘗試笑著問,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成功「微笑」:「那個人我認識的嗎?」
他思考了半晌,接著道:「怎說呢?可能認識又可能不認識吧?誰知道呢!怎麼了?很好奇嗎?很想知道嗎?給我十億個漢堡包就告訴你啊!」
不安的預感愈來愈重。「不要為難我啊,瓊斯先生。我怎可能給你十億個漢堡包呢?再者──」
「那你覺得是誰呢?」他乍然問道,我馬上呆住,說不出話來。
我希望那是誰呢?
「不……我只是好奇啊。」我苦笑:「沒有覺得那必定是誰,只是好奇那到底是誰罷了。」
他又一次鼓起雙腮了:「真是無趣的回答啊,賀瑞斯。你以往比現在誠實多了啊!」
我只能苦笑,無法反駁──
「好吧!英雄我就大方一點告訴你吧!那個『某人』不是亞瑟啊。」
我愣住,覺得心臟被什麼刺中了般,可是我不知道原因何在:
「為什麼瓊斯先生會認為我會覺得那個人是亞瑟先生呢?」話後,就似是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我終於伸手拾起碟子上的蛋撻,吃了一口。
他大笑,一邊為自己猜中了而覺得高興,一邊說:「英雄我可是無所不知啊!當然如果你要否認也沒用啊!反對意見一概不接受啊!」可是,坐在他對面的我完全笑不出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為「那個人不是亞瑟先生」而失落,還是因為被總是不懂得察顏觀色的瓊斯先生發現到自己的真意而不高興。不過,不管是哪一個原因,我現在就是非常地不高興──
啊,不對。還有第三個原因:
「不想承認自己想念的人是他嗎?賀瑞斯。」瓊斯先生乍然問道,害我連「失落」的感覺都消失了。
不想承認嗎?
「為什麼今天的瓊斯先生這麼喜歡提起亞瑟先生呢?」我轉移話題:「明明平常都不喜歡跟我談起他。」
他笑了一笑,但這一次我看不見那笑容上真的含有笑意:「為什麼呢?」
我眨眨眼睛,把整件蛋撻都吃掉後,開始吃另一件。茶餐廳的姨姨此時送來了瓊斯先生點的熱咖啡,旁邊附送一枝小茶匙和兩包咖啡糖。瓊斯先生用英語向姨姨說了一些感謝的話,多謝她的服務,可是換來的只有姨姨的尷尬,使她以更快的速度離開了。瓊斯先生對此不在意,自然地拾起了茶匙,攪動冒出白煙的咖啡。
他問:「我與亞瑟是什麼關係呢?賀瑞斯。」
我又眨眼,有一種將要跌入陷阱的感覺,可是我無法停下或退後,只能繼續往前邁進:
「不是『朋友』嗎?」
他馬上微笑,卻使我愕然起來:那是一個我很熟悉的笑容。當我跟灣談及先生時,灣也會露出一個跟此一模一樣的笑容,往往讓坐在旁邊的我品嚐到苦澀。
他把茶匙放下後喝了一口咖啡,接著道:「對。確實是『朋友』。」
我有點失措,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怎麼了?瓊斯先生。」
他嘆了口氣:「我正為自己的肥胖感到煩惱啊!」
……嗄?
他又一次鼓起雙腮,表達不滿:「那傢伙最近都悶悶不樂啊!然後跟他一起吃飯時總是吃剩很多飯菜,害我這個英雄都變胖了不少啊!」
我想提出瓊斯先生的肥胖是出於日常習慣,可是我的好奇心戰勝了我的理性。當我吃完兩件蛋撻後便問道:「為什麼亞瑟先生會悶悶不樂?」
這一次他沒有再笑著回答了。他的眼神稍稍地瞥向了用黑白色階磚砌成的地板,猶如那裡會有什麼值得留意的事,但我往那方向看去卻什麼都沒發現。那裡沒有值錢的東西,沒有漂亮的事物,沒有有趣的玩意。在我眼中,那裡就只是一塊平平無奇的地板,可是瓊斯先生在看那裡時所露出的眼神,似乎訴說著那裡真的有值得留意的事物,而我想那個「事物」,其實是某些存在於他內心深處的記憶,是我永遠都看不到的虛幻之物。
他就這樣注視了數十秒,接著終於眨了眼睛,輕輕地吐出答案:
「因為獨立啊,賀瑞斯。」
我呆住,為他說的詞彙感到了恐懼,因為這是禁忌的詞彙:
「我說如果啊阿魯。如果你想離開我到外人的身邊,我可是會很頭疼的啊阿魯:」23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bQBjAPSu9
啊,是我不會想也不能想的詞彙:
「不管是因為你一直在籌備的『佔中』,還是因為我的上司也會讓我頭疼啊阿魯。你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嗎?」
我明白的。先生的意思是,即使有約七十八萬人參與全民公投,即使佔中真的發生了,「賀瑞斯是否自由」的決定權還是在先生的上司手上。而假如我想離開他的話就會給他添麻煩,因為他的上司絕不允許這件事發生。
我不自覺地喝了一口凍檸檬茶,然後在吃奶油吐司時問道:「你指的是亞瑟先生的哥哥嗎?」
他點頭。
上菜的姨姨在此時送來了我為瓊斯先生點的蛋撻及法國吐司,讓他可以開始吃早餐。他先下了大量的糖漿在吐司上,接著舉起餐具,手起刀落,很快就切開了吐司,把一小塊塞進嘴裡。
他一邊吃一邊道:「就我個人來說,是不贊成他的哥哥離開亞瑟的家。」
……欸?
我嚇了一跳,連忙問:「瓊斯先生向我表明這方面的立場可以嗎?我認為這些事還是──」
他打斷我,笑著回應:「為什麼不可以?這是遲早會公開的事情啊。」
我震驚了。為眼前這個「笨蛋」感到難以置信,無法想像一個如此直接的人可以變得強大,但是他真的做到了,而且比一直「口不對心」的先生做得更好──
啊。不過,其實這或許是我的奢望也說不定吧?
我奢望先生對灣所做的事,還有對我的警告,都是因為出於「口不對心」,又或「迫於無奈」罷了。
我又吃了一口奶油吐司,喝了一口凍檸檬茶。
瓊斯先生吃完口中的法國吐司後又問:「你呢?你對這件事又是怎樣看?」
我不禁苦笑:「我沒想過這個問題啊。」
「為什麼?」他揚起一道眉問:「覺得這件事與自己無關嗎?」
我喝著凍檸檬茶,誠實地回答:「如果你沒有提起這件事,我都要把它忘記了。」
瓊斯先生露出一張相當驚訝的表情:「怎可能?這可是『獨立』啊!你沒想過變得『獨立』嗎?」
我聽後立即嗆到,差點把茶都噴出來了。我叮囑:「請慎言啊!瓊斯先生。」
「Oh! I'm sorry!(噢!很抱歉!)」他傻乎乎地笑了一笑:「如果傳出去的話,恐怕我們的對話會被王耀理解為『外國勢力入侵』吧?沒注意真的非常抱歉啊!雖然我一點兒都不介意。」
我要暈了。「瓊斯先生這次來的目的,就是想問我這件事嗎?抑或還有別的事情?」
他大笑:「哈哈!怎可能?我是英雄啊!怎會繞這麼大的圈來問你這種敏感的問題呢?別開玩笑了!」
我嘆了口氣,認真地回答:「我沒有想過這件事。」
他立時安靜下來,似乎是為我的答案而愕然。他問:
「為什麼沒想過?」
為什麼……嗎?「如果人民沒有想過件事,我們也無法意識到自己要想這件事吧?」
他看來變得沒頭沒腦:「我不明白啊。雖然人民沒想過這件事,但我們還是有自由意識吧?」
這下子連我也沒頭沒腦了:「你所指的自由意識是什麼?」
他立時看了我一眼,然後本來一臉輕鬆的表情變得沉重起來。他隨之放下了餐具,用紙巾抹了嘴巴,接著用他那清澈的藍色眸子直視我的眼睛,認真地問道:
「你愛亞瑟嗎?賀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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