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璽晴忙歸忙,但是午餐時間總不會虧待自己,對她而言,這是一個她唯一可以感知幸福的時刻,連她回到家,躺在床上沉沉睡去時都比不上的幸福感。
不同於回到家的空洞,進食,是種滿足感,縱使忙碌卻有種充實的、溫暖的滿足感,所以她會在預算範圍內盡可能讓自己吃到最好。
她最喜歡一個人野餐。在藍天之下,一個人坐在公司頂樓的長椅上,享受著只有一個人的寧靜自在。
可是,當她在頂樓熟悉的位置上剛坐下,就聽到一陣腳步聲,似乎是兩個男人小跑步上來,然後,門鎖上了,傳來一陣交談聲。
她原先是不想理會這些私人交談的,畢竟,雖然她大部分時候都絕對是單獨待在頂樓,但是難保不會有人也想來這裡,所以總會有些言語在這時候讓她聽到。
一開始,她會去聽,但是自從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之後,她就當那些交談為背景音樂去了。這一次,原先也想秉持左耳進右耳出的原則,但是當她聽到其中一個男同事逗另一個男同事的時候,卻忍不住去細聽,然後──「噗!」她犯了她人生中難得的錯,居然在「偷聽」時笑出聲。
不過,幸運的是:這兩個男人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咳咳,這樣講好容易想歪。
等到她從腦中那個奇怪的幻想畫面回到現實的時候,就聽那個年紀稍大的男人說了個故事:
他曾有個論及婚嫁的未婚妻,在讀書的時候就認識了,他是資訊管理系的,而那個女孩是醫學系的。他們在服務老人的社團認識,一直都是好朋友,直到某年冬至,社團的朋友相約去服務的機構煮湯圓,卻因為快要段考了,只來了四個人:社長、副社長,還有他們。
當然,那個時候的「他們」,只是「他」跟「她」。不過,那天,剛好其他兩個人住家方向都不一樣,所以他們才有了獨處的時間,也是那天,他們在一起了。
第一次,他感受到全世界都屬於他了。
他們交往了六年,在女孩正式成為醫生之後,聯絡的時間雖少卻也仍舊甜蜜,他們相愛非常,絕非一般人可比。在他研究所畢業、入伍前夕,向她求婚,請她等他兩年,兩年後就把她娶回家。
然而,半年後,那女孩突然提了分手。
「這是兵變嗎?」年輕的男子打斷了這個故事。
「一開始我也以為是,」年長的男子說道:「要真是兵變就好了。」
那個女孩因為不存在的醫療疏失被家屬指控,並告上法院,醫院方無力保護她,導致她被迫離職。
「離職也就算了,」那男子的聲音中摻了一絲的心疼:「她最後壓力過大,得了憂鬱症,也不讓我去看她,然後,在我退伍沒多久,她就...」他沒有再說下去,濃濃的自責在哽咽聲中若隱若現。
他甚至見不了最後一面,只能送她最後一程。
「我還是有娶她的。」男子低低的笑了一聲,似是自嘲。「不論如何,她會永遠在我心中的,也沒有誰可以取代的。」那麼優秀與善良的她,卻只能得到這麼多了。
男子絮絮叨叨,說著他們的過去,甜蜜與酸澀並存,似是輕鬆的語調,卻讓年輕男子再也吐不出一句話。
過了好一會兒,年輕男子只說了一句:「改天,我們去看看她吧!」一陣輕緩的拍肩聲落入顏璽晴的耳裡,打斷了那絮絮叨叨。隨後就是一陣沉默,接著,淺淺的低泣聲。
顏璽晴皺了皺眉,有些微恍惚。
平時冷落冰霜的她,竟紅了眼眶。
「真傻。」她說不清楚,為何心中有種隱隱的痛楚,混著一絲不平、一縷心疼。她感到惋惜,為那個美好的女孩感到不值。她居然因為一些不重要的人傷害自己,值得嗎?
也可能,顏璽晴從未理解過什麼叫「成就感」與「他人的期待 」,於她而言,實質的「利益」更實際,至於他人的眼光、法官的定奪?卻不是那麼重要,如果要求自己只是活下去,而不對人性抱有任何的期待,那麼那女孩就不會有今天了。當然,也許那男子也不會這麼戀戀不忘了。畢竟他看上的,是女孩的純真與善良。
畢竟,誰能夠真的理解一個打從出世以來就一無所有的人的心聲呢?
那個女孩固然可憐,卻是因於曾經幸福順遂的人生,顏璽晴有些羨慕,但是幸與不幸又如何定義?
想到這裡,她突然有一絲煩躁,努力將腦海中已經有些模糊的身影揮去,才繼續用餐。
她,從沒有傷春悲秋的權力,也從未理解過什麼是順遂,這使得她難以接受因為自責、因為旁人眼光就將自己放棄的那種心情。她不知道,現在的她與過去的那個女孩誰比較幸福,可是,她很清楚,要活著,才有改變一切的可能,否則,都是徒勞。
抬頭望向天空,一片烏雲緩緩飄了過來,又再度離開。
顏璽晴嘆了口氣,不懂自己為什麼突然想這麼多了。
聽到一陣腳步聲離開後,一切歸於平靜,她看了看手中吃得差不多的便當,把剩下的米粒清空之後,簡單收拾一下,就準備回去上班了。
轉身──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瞪大雙眼。
「你...」怎麼還在這裡?
她看著眼前約莫三十歲的男子,有些說不出話來。難不成剛剛只有一個人下樓了?
看起來似乎就是如此。那個人若是滿臉淚痕,是肯定需要去收拾一下了。
「呃......抱歉,我聽到這裡有聲音,以為是小貓,所以過來看看。」那男子滿臉通紅地說著非常不切實的謊。
真的,非常不切實......「這裡有小貓?」顏璽晴問道:「二十樓樓頂?」她的口氣有些直白,甚至,有些嘲諷。嗯,就是嘲諷,明明應該被質問是否偷聽的人是她,這男子還好心想幫她圓過去,可她......自然而然地就用防備的口氣吐出了這樣的話。也許是她有些看不起男子應變的說法,也許是這麼多年以來的歷練以及年輕時的經歷,讓她整個人猶如帶刺的黑玫瑰,誰碰便扎誰,總之,她在說這話時,一點好臉色也沒有。
那男子有些尷尬,臉不免又更紅了,兩隻稍大的耳朵如同發燒般鮮紅。顏璽晴垂下眼輕輕掃了他一眼。這男子身形不算高挑,甚至可以說得上嬌小,再配上他現在的表情,感覺就像是一個十分膽小的人。
不過,她覺得這位先生實在太過緊張了。她沒有拿主管的架子威脅什麼,或是羞辱他,為何他需要這麼緊張呢?
莫名地,她有些反感。
「我沒想那麼多......那個,請問妳剛剛一直在這裡嗎?」終於,那男子問出了這個顏璽晴覺得早就該問的問題。
「嗯。」她幾乎不帶一絲表情地說。
「呃......顏組長,不好意思,那個......如果......」他看了看顏璽晴,說話結結巴巴,又不時吞口水,試著掩飾緊張。
看到男人緊張到滿頭大汗,顏璽晴有些不耐煩。她有時間在午休的時候野餐放鬆,但不代表她有時間聽一個人斷斷續續、組織了半天文字還不成句,最後甚至說出一件跟她毫不相干的事情。天知道,午休過後,還有多少工作等著她,與其耗費精力在言詞交談之間,不如早些把工作處裡完,早些回家休息。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她直接開口打斷了對方試著吐出口的話。「我對八卦沒興趣。」便提著便當袋,與男子擦身而過。
「謝謝妳。」男人的聲音在身後傳來。
「不會。」她頭也不回地走向樓梯口。
「呼──」打開頂樓的門之時,她聽見了一聲放鬆了的呼氣聲。
皺了皺眉,空著的手緊緊攢著,腳步未停,跨過門檻,便踩著高跟鞋下了樓。
那聲音清脆、冰冷,聽不出一絲情緒。
ns3.133.149.165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