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神的信仰 - 二．烏爾艾莉莎

　　中隊長拓特萊斯將熱湯遞給孤身隻影坐在角落的艾莉莎，這原本是侍從里歐的工作。艾莉莎接過湯，輕聲道謝。

　　沈默沒有被士兵們的喧鬧所覆蓋。

　　外城的東門城樓被作為暫時據點，士兵在附近民居搜羅食物煮成熱湯，稍稍舒暢身心，試圖以強作的歡樂驅散身體的疲憊和心靈裡的不安與憂鬱。

　　戰鬥有死傷是必然的事。

　　然而，屠殺平民，屠殺自己城裡的平民，不應是士兵的職責。

　　「我認為你不應該來這裡。」中隊長拓特萊斯倚在牆邊站著，他不是個擅長說話的人，跟艾莉莎這位新任城主說話令他非常緊張，不，也許緊張的原因是因為艾莉莎是女孩子？

　　艾莉莎捧著熱湯沒喝，微微抬頭看著拓特萊斯，不發一言。

　　「這樣的事，太殘酷了。」

　　戰爭從來都是殘酷的，死亡從來都是殘酷的……甚至這個世界，原本都是殘酷的，拓特萊斯所指到底是甚麼？

　　是這場戰爭本身嗎？還是要親手殺死跟隨了自己一輩子的侍從這回事？

　　「你，」艾莉莎張開那乾燥的嘴唇，說：「在小看我嗎？」

　　也許拓特萊斯並沒有預期過艾莉莎會有這樣的反應，因為他並沒有這個意思，他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四目交投，總覺得在艾莉莎那成熟的美麗裡多了一份偏執的倔強。

　　這不是一件好事，對一位正值花樣年華的少女來說。

　　「你喜歡怎麼想就怎麼想，我只是……我只是覺得，你沒必要親身承受這一切苦痛而已。」

　　沒有人希望經歷這樣的慘痛，就算是心理變態的被虐狂，會因為傷痛而感到快樂，都不會向神明祈求這種不論在肉體、精神或心理上都難以承受的苦難。

　　但作為一名軍人──無論她本來的身份是誰，一旦踏上了戰場，她就是一名軍人──這是最不應該有的心態。如果覺得互通廝殺殘酷，如何揮劍殺敵？如何覺得戰爭殘酷，如何堅持下去活到最後？

　　所以，面對殘酷的世界，只有兩個方法讓自己在心裡過得舒服點：習慣它，又或者，無視它。

　　拓特萊斯選擇習慣它。

　　十六歲從軍，用了五、六年時間，從無名小卒爬升到中隊長的階級，跟隨過艾莉莎的父親烏爾赫尼斯征戰沙場，更殘酷無情、更血腥恐怖的場面都親身經歷過。所謂的殘酷，早就習以為常。

　　只是沒有人從出生開始就習慣殘酷，所以他明白艾莉莎的心情，知道她的感受，認為如果可以，還是不要去習慣它比較好。

　　艾莉莎沒有回應拓特萊斯的說話，輕輕吐了口悶氣，將涼了湯放到一邊，站起來，拿著劍，離開。

　　「你要去哪裡？」

　　艾莉莎歪頭看了看在身後追上來的拓特萊斯，說：「出陣啊。」

　　雖然拓特萊斯認為艾莉莎極之需要休息，但他覺得自己沒可能阻止到她，他能夠做的，只有跟在艾莉莎後面，盡一名軍人的責任，為了自己的城主獻上自己的生命。

　　整場戰事持續三日三夜，艾莉莎和代替了里歐，一直陪在她身邊的拓特萊斯幾乎沒有休息過，不眠不休地揮劍砍殺那些原來不過是平民百姓的污鬼。三千大軍損傷輕微，死傷人數不值一提。

　　但艾莉莎本人的戰鬥卻還沒有結束。

　　在自己的房間裡睡了足足一整天，吃了一餐正式的晚飯，身體和精神總算放鬆了不少。

　　「艾莉莎大人，請用茶。」婢女帕比如常地服侍艾莉莎。

　　接過花巧精緻的茶杯，茶香濃郁芬芳，「對不起，帕比……」

　　「不……艾莉莎大人沒有做錯。能夠光榮地為艾莉莎大人捐軀，里歐他……里歐他一定不會後悔。」帕比忍住淚水擠出一個露齒笑。

　　里歐是帕比的戀人，年紀跟艾莉莎差不多，比帕比大幾歲，像哥哥一樣照顧她，教導她如何服侍他們的主人艾莉莎。

　　艾莉莎是主人，里歐非常清楚這一點，從小陪在艾莉莎身邊就被告誡不能有非分之想──艾莉莎是主人，而他自己就只是一個下賤的僕人，除了主僕關係之外，不能有更多。

　　但艾莉莎視他們為自己的朋友。親手殺死自己的朋友，一點都不好受。即使被殺死的里歐沒覺得遺憾或怨恨，艾莉莎還是覺得慚愧──里歐是死在自己的無能和軟弱底下的。

　　「艾莉莎大人……」衛兵在門外叩門，呼喊。

　　「甚麼事？」

　　「卡莎碧雅大人求見。」

　　「終於來了嗎……」艾莉莎輕聲抱怨，大聲回答：「叫她進來吧。」

　　先知卡莎碧雅一如以往穿著白色的神官衣袍，帶同一樣穿著莊重嚴肅的兩名神官走進艾莉莎的房間，二人各自捧著甚麼東西跟在後面。

　　「不好意思，沒換上正裝就讓你來見我。」

　　「不，我不介意。」

　　「所以，」艾莉莎態度有點惡劣不討好，「你來做甚麼？」

　　「艾莉莎大人，」面對著艾莉莎刻意裝出來的強勢，卡莎碧雅也不甘示弱：「我來協助你履行承諾，『摩拉克斯』大人已經準備好接受你獻上完全又絕對的忠誠了。」

　　「你就不能給我多休息一個晚上嗎……」

　　「根據星象的啟示，今晚就是最適合的時機。」

　　艾莉莎不懂觀星卜卦，雖然整個吾爾城，甚至整個美索不達米亞都以此為斷定吉凶的標準，但她卻覺得這樣的事情實在無稽，兩者根本沒有必然的關聯性，不過是一種近乎迷信的自圓其說罷了。

　　只是，先知既然搬出這樣的話，就意味艾莉莎沒有拒絕的理由。

　　「人來，替艾莉莎大人沐浴更衣。」

　　熱水滑過艾莉莎白晢的皮膚，果然是前城主的掌上明珠，保養得非常好。

　　兩名神官脫掉衣服，全身赤裸走進浴池，拿著毛巾替艾莉莎拭擦身體，對艾莉莎而言，這不是服侍，而是令人羞恥的酷刑，「等、等等！那個地方，不可以！呀！？」

　　艾莉莎每一寸肌膚都被洗擦乾淨，就連手臂上因為戰鬥時擦傷而留下來的疤痕，都被仔細地撫摸一遍又一遍，神官一邊用毛巾洗擦，一邊唸咒語，將疤痕消去，變回光滑漂亮的幼嫩肌膚。

　　「艾莉莎大人，請你換上這件衣服。」卡莎碧雅拿來了一件白色絲綢衣裙。

　　「這！你別要太過份！」

　　「這是『摩拉克斯』大人的喜好。」

　　「切！」

　　艾莉莎從沒有穿過這樣暴露的衣服，白色的絲綢近乎透明，艾莉莎幾番抗議才勉強爭取到一條內褲，還要就這樣從房間走到神殿，簡直是羞辱！風一吹過，身體就像被電流通過般打顫，無可奈何，唯有雙手抱胸，擋住晚風的搔癢和不知道從哪裡來的視線。

　　好不容易走出城堡，穿過花園，來到神殿門口，艾莉莎早就因為害羞滿臉通紅，明明才剛剛洗完澡，汗水又黏住了皮膚，好不舒服。

　　卡莎碧雅打開神殿大門，請艾莉莎一個人進去。

　　神殿裡面漆黑一片，微弱的燭光幾乎毫無意義。

　　艾莉莎嘗試調整不順的呼吸，但不成功，「呼……呼……哈……」，總覺得身體裡面有種奇怪的熱力傳遍全身，無法壓抑心跳急促得叫人難以忍受。

　　「我等你好久了，艾莉莎。」昏暗裡有人影出現，艾莉莎不是看得十分清楚，他頭上好像長著山羊的角，聲音沈實老練。

　　「你是誰！？」

　　「我就是你們所信仰的『摩拉克斯』，就是在滅亡裡將你們拯救出來的『摩拉克斯』。為了能和你共度一個愉快的晚上，我特意造了這個不太方便的人類身體，你覺得如何？」

　　「醜陋極了！」

　　「哈哈哈！你和你的父親一樣，從不說討好的話，嘛，我就是喜歡你們這樣。」

　　「我不准你提起我父親！」

　　「噢，對了，你知道我為甚麼要咒詛你的父親嗎？」

　　「我不想知道！」

　　「因為他拒絕將你獻給我。」摩拉克斯用手拓起艾莉莎的下巴，將嘴巴湊到她的耳邊說話。

　　「放開我！」艾莉莎大力撥開摩拉克斯的手，一臉厭惡般看著那個邪惡的身影。

　　「放心，我不會強來的……」摩拉克斯坐下來，坐在空氣上面，說：「除非，你親口求我。」

　　「你休想！」

　　「就看看你能撐到甚麼時候。」即使在黑暗之中，摩拉克斯邪蕩的笑容仍然清晰可見，仿佛直接刻印在腦海裡一樣可怕。

　　「嗚……」艾莉莎支持不住，雙腿發軟，跪倒在地上，「你……你對我的身體做了甚麼？」

　　「很難受嗎？求我吧？求我令你的身體舒暢下來吧！」

　　「你別太小看我……！」

　　大概是神官在替艾莉莎沐浴時下了藥吧，艾莉莎責怪自己太過大意，被人有機可乘。艾莉莎用一隻手撐住地下，不讓自己倒下去，另一隻手則繼續擋在胸部前面。

　　身體的灼熱令艾莉莎幾乎不能思考，僅餘不多的理想像絲一樣漸漸被剝走，一點一點地崩解分離，「哈……呼……」，只能軟弱無力地喘息。

　　「父親大人……」艾莉莎在心裡呼喊，呼喊那因她而死的父親。

　　摩拉克斯剛才說過，烏爾赫尼斯受到咒詛的原因，原來就是因為不願意將自己的寶貝女兒送給摩拉克斯所致，「我不能……不能辜負父親大人的好意……」

　　艾莉莎咬緊牙關，緊緊抓住最後一根理性的絲線，不容許它從腦袋裡消失，不容許它隨便斷裂，不容許它敗給身體的肉慾。

　　「怎麼了，艾莉莎，」摩拉克斯繞到艾莉莎身後，將手放在她露出來的肩上，說：「差不多放棄了吧？」

　　「哼……我說過了吧，別太小看我……」

　　「我果然沒看錯人，」摩拉克斯跪在艾莉莎背後親吻她的後頸，「這才有得到你的價值！」

　　「……我要殺了你……」艾莉莎感到人生之中最大的屈辱。

　　「啊？區區一個人類，竟想要弒神？」摩拉克斯把手伸到艾莉莎的小腹上。

　　「我要……我要殺了你！」

　　「哼。」摩拉克斯收回那不規矩的手，站起來，說：「我總有一天會得到你的，無論是你的身體，還是你的內心。」

　　摩拉克斯消失在黑暗之中，神殿的大門自己打開，一直在外面等候的卡莎碧雅走進來，俯視跪倒在地上喘息的艾莉莎，似乎有點失望，沒能露出笑容。

　　第二天一早，艾莉莎在自己的房間醒來，勉強撐起軟弱的身體，換上衣服，到議事廳跟大臣們議政。雖然因為昨晚的事很想休息，但現實不容讓她懶惰散漫。

　　艾莉莎今天沒穿上盔甲，而是換上了一套比較高貴大方的淺藍色長裙，灰黑色的披肩略帶嚴肅，大概是因為吾爾城才發生了這樣的大事，死了那麼多人，不好穿得太過花巧。艾莉莎拿著配劍坐到城主的位置上，這樣比較有安全感。

　　「艾莉莎大人，」內政大臣馬爾諾夫首先報告：「經粗略點算，這次災難本城損失約五分二人口，得想辦法補充失去的勞動力，填補生產力。」

　　「比起這個！」貴族派系的拿達激動地說：「『安托士』不就是『埃里都』那伙人所信仰的神明嗎？他們應該為他們的所作所為得到報應！」

　　「拿達卿，」馬爾諾夫說：「你想在這個時候提議出兵開戰嗎？」

　　「馬爾諾夫，你不會是怕了吧？人老了果然甚麼都不敢做了嗎？」

　　「拿達卿，你要搞清楚城裡的現況！這不是出兵的最佳時機！我們首先要恢復城裡的生產力！」

　　「懦夫！」

　　「你！」

　　「夠了！」艾莉莎大喊，「拿迪路尼將軍，你怎麼看？」

　　「是！臣認為兩位所言都有道理，這個大仇不能不報，但綜觀吾爾城當下的狀況，實在不宜大動干戈。」

　　「那，眾位卿家，有何建議？」

　　大臣們都在熱烈討論政事，提出自己的見解，雖然大部分都是無用的廢話，但總算是一番新氣象。因為這樣的情境並不常出現，就算是烏爾赫尼斯掌政的時候，也沒有這樣過，一來烏爾赫尼斯是個有決斷能力的城主，很多事情都是他提出，然後給大臣執行；二來大貴族赫勒斯勢力太大，壟斷了整個議事廳的發言權。

　　如今烏爾赫尼斯不在了，赫勒斯也消失了，這群長久以來都沒動過腦袋的大臣和貴族，到底能夠好好輔助艾莉莎管治吾爾城嗎？實在令人擔憂。

　　「艾莉莎大人，」接著發言的是管理糧倉的羅勒雷斯，「臣有個提議，未知可行不可行。」

　　「說來聽聽。」

　　「大河附近有些小村莊和遊牧民族，或者我們可以遊說他們住進吾爾城，雖然文化或信仰可能會引起衝突，但如果彼此協調得好，或者可以解決吾爾城人口驟降的問題。」

　　「你是說讓那些人成為住民，而不是奴隸嗎？」拿達作為貴族的代表，認為擄掠甚至向販子購買人口作為奴隸的方法更加直接。

　　「拿達卿，奴隸不會對我們效忠，就像赫勒斯公家裡的奴隸那樣，赫勒斯公才失蹤了一天半天，就趁亂將赫勒斯夫人殺了，偷走家裡財寶，雖然最後行蹤暴露被抓到了，但也足以證明，奴隸制度並不是長治久安之策。」

　　「哼！就只懂說三道四的學院派，現實狀況是大部分生產力都來自奴隸。只要進軍埃里都，將人口擄掠回來當做奴隸，所有事情都解決了！」

　　「我知道了，」艾莉莎有了決定，「拿迪路尼將軍。」

　　「臣在。」

　　「派出精銳前往埃里都，仔細查察那裡的兵力，我不想打沒把握的仗。」

　　「是！」

　　「羅勒雷斯。」

　　「臣在。」

　　「我認為你的建議可取，現在給你一個小隊，準備好之後來找我，我也要一起去。」

　　「是！」

　　「馬爾諾夫。」

　　「臣在。」

　　「城裡瑣碎的事務，都交給你處理，父親大人一直信任你的辦事能力，我也一樣信任你。」

　　「臣領命，定必不負所望。」

　　「至於，拿達卿。關於赫勒斯公一事，想必你在安定貴族們不安的情緒上做了不少功夫，這幾天我雖然都在戰場上，但這樣的事我都是知道的，辛苦你了。」

　　「不，我根本沒做甚麼……」

　　對於赫勒斯忽然人間蒸發，貴族和大臣之間眾說紛紜，有說他是被艾莉莎派去的人暗殺了，也有說是被騙到了外城化成污鬼被砍殺了……但無論那個版本才是真相，都離不開策劃事情的人就是艾莉莎。即使拿達取代了赫勒斯的位置，籠絡了大部分貴族，面對著艾莉莎的強勢，也不敢太過放肆，搞不好要步赫勒斯後塵。

　　也許艾莉莎當初也沒有想到這樣的結果，她只是想那個惹她討厭的大胖子消失而已，難道恐怖統治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不，這不是艾莉莎心目中的理想，更不是她的父親烏爾赫尼斯的願望。

　　那麼，艾莉莎管治吾爾城的理想又是怎樣？

　　她實在沒想過。

　　她是女兒身，城主之位原本就不屬於她，即使烏爾赫尼斯只有她一個女兒，但她始終認為父親終有一天會有另一個兒子，可惜弟弟還沒有出現，父親就過世了。

　　她只能硬著頭皮坐上城主的位置，邊學邊做，但對於她來說，政治的事還是太困難複雜，唯有相信她的臣子，下放權力給他們辦事。

　　問題還是貴族們的取態，一旦事情牽涉到他們的利益，他們總會群起反對令政事不通，難道真的要將所有貴族誅殺除滅嗎？但沒了他們穩住經濟生產，恐怕又是另一個噩夢……

　　平衡各方利益，真是個大學問。

　　艾莉莎一邊在房間等待，一邊感到疲累。

　　「艾莉莎大人，請用茶。」帕比端來熱茶和甜點。

　　「謝謝，帕比。」

　　「不，這是我應該做的。」

　　帕比沏的茶依舊芳味濃郁，喝下去令人身心舒暢，「還好有你，帕比。」

　　「艾莉莎大人，請別太勉強自己，多點休息吧。」

　　「我看起來像在勉強自己嗎？」

　　「不……奴婢失言了……」

　　「不，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帕比。我只是……不，也許你是對的，我真的需要多點休息，但不是現在。」

　　這樣想起來，除了從戰場回來之後的那一日，艾莉莎都沒有好好休息過，但政事不能拖延耽誤，先知卡莎碧雅和邪神摩拉克斯那邊又不能不理……難道輕鬆快樂的日子不能再有了嗎？

　　艾莉莎放下茶杯，皺起眉頭沈思，覺得為了自己的舒服而將所有事情都交給別人去辦，太自私，不是作為一位好城主的應有表現。

　　「這樣下去……」帕比小聲的碎碎念，「所有人都會被你連累去死，就像里歐那樣……」

　　「嗯？甚麼？你在說甚麼嗎？」

　　「不，沒甚麼，艾莉莎大人……我只是說，這樣下去，恐怕你的身體會撐不下去。」

　　「謝謝你的關心，帕比，我會注意的。」

　　艾莉莎嚐了一口熱茶，舒了口氣，這大概是她最近最能放鬆的一刻了。29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gCORVhsF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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