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子拿起削皮刀(paring knife),在蛋包的中心切開;就像開花一般,半熟的炒蛋覆蓋著底下的炒飯。撫子接著拿起小杓,把法式肉汁(demi-glace)傾倒在上面,再撒上扁葉香芹(parsley)。整個過程乾淨俐落,舉止純粹而優雅,就像表演魔術一樣。在場的各人,無不被撫子的技藝迷倒,鼓掌起來。
「這是上個世紀,在京都的一間洋食屋的招牌菜,現時還可以在『人類文明續存計劃』的電子資料庫裡找到當時的視頻。」撫子帶點自豪地說著,然後溫柔地笑了笑。「本來…是想待到老公生日的。」
撫子的感歎將熱鬧的氣氛平息了下來,不明所以孩子們露出困惑的表情。現在的撫子雖然看上去跟平常差不多,但仔細留意的話,就會看到她的下身束上了輕型的外置骨骼。她的神經侵蝕率發展得比想像中要快,現在已經到達30%。這是昨天她跌倒以後,我們利用儀器檢查所知的結果。撫子一開始時很震驚,但很快就恢復了冷靜,叫我們找高山先生,說想借用一下工作室。也是在那時,我和撫子才知道,芙蕾亞是以「人」來向她的家人介紹撫子的。在那一刻前,無人知道她是「人形」的身份。
撫子在電腦裡載入了一個外置骨骼設計圖,看來她早已準備好如何照料日漸崩壞的身體。高山先生在看了設計以後,思考又計算了一會,就自行開始了工作,不讓我們幫忙──我們這些外行人只會幫倒忙而已。他客製了物料成份,又優化了細微的設計,最後徹夜未眠的把外置骨骼製造了出來。整套外置骨骼輕巧而堅韌,採用全模組設計。現在的撫子,只需要使用下半身的部件。而往後的日子裡,她會慢慢失去雙腿剩餘的知覺與活動能力,然後失去上半身,然後失去語言能力、最後內臟衰竭…
「呀,不好意思。大家不要在意,難得我都弄好了,快點試味吧。」撫子意識到自己說錯話。
首先拿起餐匙的,是高山先生。假若不是他多年的機械經驗,以及對個人裝備的熟悉,就那麼一個晚上,不要說是要改進,要弄好這套外置骨骼也是相當困難的事。高山先生吃了一口蛋包飯,慢慢地咀嚼,沒有說甚麼。大家依然是看不到他的眼睛,因此也不知道他在想甚麼,就只看到他連接吃著了第二口、第三口。
「我繼續弄。」撫子滿意地笑了笑,把蛋漿倒進平底鍋。人形小姐們把飯炒好,倒進了臨時模具──醬汁船(sauce boat),倒在碟上。就在此時,撫子就把準備好的蛋包放在了飯上,又把小刀遞給了芙蕾亞。芙蕾亞稍稍猶豫了半刻,與微笑著的撫子雙目交投,然後就默默地拿過了刀,在大家的面前把蛋包切開,氣氛又再變得熱鬧起來。聽到孩子們的歡呼,撫子接下來直接把炒蛋從平底鍋拋到飯上,使得飯廳的氣氛更上一層樓。
「有些東西,還是自己來的好。醬汁的話,本來自己的話就要弄一整天,路易莎媽媽的人形真的幫大忙了。」撫子笑了笑。此時,人形小姐遞上了一大窩肉。「這是和式炒牛肉,因為大家都在吃蛋包飯,所以不弄牛丼了。」
吃得最高興的應該是高山先生。雖然因為欠缺調味料和食材,所以無法煮出傳統的日邦菜式,但「洋食」──日邦化的西方菜色,倒是沒有太大難度。只是,撫子只是呼吸也會加劇神經侵蝕,這樣操勞的話,也會繼續縮短她已經不多的壽命。
然而,撫子一直以來的願望,其實就是過著平凡的生活而已。在失去活動能力以前,好好的過著每一天,就是她最大的幸福了。
「撫子姊姊。」排第八的小妹奧克塔維婭問。「下次可以再煮嗎?」
「好的。」撫子摸了摸她的頭,笑了笑。「假若有機會的話。」
「勾手指?」薩比亞伸了尾指出來。
「好的喔。」撫子勾了勾。
「我也要。」排第九的小妹諾娜說。
「下次撫子姊姊回來,會煮更多爸爸家鄉的菜給妳們吃。」撫子抱住了小女孩們,若有所思地微笑著。
撫子一事,讓我和芙蕾亞都相當在意。但是,時間不會讓我們就這樣停下來,其他事情都在繼續發生進展著。
比較簡單的是安那托利先生的女兒,馬麗卡娜。今早早餐後,在路易莎媽媽的協助下,我們在書房把安那托利先生的財產權正式轉移了給她。雖然尚未恢復過來,但馬麗卡娜至少開始表現出自然的感覺。看來在魯塞尼亞酒廠想要老實生活,是很困難的事。她可以全身而退,已屬萬幸。她應該會繼續在芙蕾亞家裡逗留好一會兒,直到找到前進的目標。在辦完手續後,馬麗卡娜就繼續去跟小孩子玩,又去幫忙其他家務。房間裡只剩下我和路易莎媽媽。
「路易莎…伯母?」我遲緩了一下。
「叫媽媽。」路易莎媽媽一臉期待。
「路易莎…媽媽。」
「哇~❤」
「…」我只是在思考,芙蕾亞怎麼跟她媽媽相差那麼遠。這是件好事。
「路易莎…媽媽?」
「是的?天一君❤。」
「唔…我不知道這樣會不會麻煩到妳們,但我的同僚給了我一個小型儲存盤,裡面應該是…敏感的東西。我在想,這裡會不會有電子戰的設備…」
「天一君?」
「是的?」
「裡面不會是色色的東西吧?」路易莎媽媽不知是在賣傻還是認真地問。
「唔……………。」我到底要怎麼回答?路易莎媽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事情是這樣的…」
接著,我就把龍騎士團與【不死血清】,還有葛麗特夫人與酒廠的事情從頭到尾的說了一遍。從路易莎媽媽的表情可以看到,她知道在龍騎士堡和之前發生的事情,但芙蕾亞應該沒仔細說過魯塞尼亞酒廠發生了甚麼事。因為在我說的時候,路易莎媽媽的表情一開始是好奇的,然後就變成了昨夜冷酷的樣子,而且看得出有點不快。
在我說完後,路易莎媽媽沉思了一下,然後說:「你剛才說,把儲存盤給你的,是聖墓騎士團,而且還是第三會的騎士嗎?」
「是的,怎麼了?」
「你知道『第三會』的意思嗎?」
「…不好意思,不知道。」
「也罷。『第三會』就是指沒有出家,由一般信徒組成的組織。聖墓騎士團第三會相當有名,我們這個家也多得他們當時的團員幫忙才建得成的。」
「原來是這樣。」
「好的,天一君。跟我過來。」
路易莎媽媽走到書櫃前,把手放到了某本書上,然後旁邊的一個櫃就電影橋段般移開了。
「這個家的網路採用了商業用的最高級加密措施,一般來說已經是是很保密的了。然而,有心的話,始終可以找到源頭。」路易莎媽媽走進了隱藏的房間,示意我進去。「而這裡…有最高級別的軍用通訊措施。雖然世上並無絕對的加密手段,任何設計都會有漏洞,但這不代表我們無法拖延敵人。」
在書房裡的這個隱藏房間約有二十平方米,差不多就是我先前租住的小單位的大小。驟眼看去,裡面除了有大型的主機外,還有些舊世代的槍械,以及瓶裝水及緊急食物。在一旁的屏幕,則播放著監視鏡頭的畫面,除了家宅內外,田野四周,甚至附近小鎮,學校,軍隊的營地,騎士團的駐紮點,和警察的站崗處畫面都有。畫面的涵蓋範圍比想像中遠遠的多,差不多可以立刻知道任何地方發生的事件。這裡面有不少畫面,應該是透過系統漏洞而取得的吧?
「好的,天一君。你不會想用你的私人電郵進行諜報的、也不會想用同一個地址進行不同的諜報。除此以外,還要注意語法和活動模式等等可被分析的人性數據。我們先開設幾個高加密的電郵地址,在這裡你可以安心傳送訊息,在外邊時也就盡量使用防壁和多重路由轉接吧。」
路易莎媽媽熟練地啟動了程序,辦了好幾個空殼電郵地址,然後在我的電話裡裝上了加密和諜報用的程序,以及她們家的雲端儲存系統。
「任何手段都會有洩密的危險,但除非是絕對不可洩露的情報,不然多弄幾個拷貝總非壞事。聯合企業早就準備好情報外洩的準備,那個魯塞尼亞酒廠的事情雖然嚇人,但只要佔領了就有無數利用的方法,要辯解也有專門的律師、公關和宣傳部門。這不是一兩個人可以解決的問題,而諷刺地,就算是騎士團也有各自的目的,只要不會立即死人也沒有人理會。」路易莎媽媽一面操作鍵盤一面說。
「那麼…我們還可以怎麼辦?眼白白地看著聯合企業吞佔這個邪惡的工廠嗎?騎士團不會理會,羅馬尼亞國防軍也不理會,我們還可以怎麼樣做?」我不解地問。
「唔。」路易莎媽媽想了想。「『想要拯救世界,就去拯救身邊的人吧。其他說法都只是浪漫主義和政治論述而已。』」
「…查理·布考斯基(Charles Bukowski)的名言。」我回答說。「但是…」
「做好你應該做的事,做好你可以做到的事,能力以外的事就只能盼望。」路易莎媽媽說著。「好了,我已經把你的生體資訊紀錄到我們家的保安系統,接下來的事就自己來,我先去休息了。」
「阿…」我對路易莎媽媽的信任感到有點意外。
「在工作完結後,快點回來結婚生小孩,我想快點抱孫❤。」路易莎媽媽走了出去,趁門要關上前,確切地把要說的話都講完。
又能幹又天然呆的芙蕾亞,有著如此精明細練的媽媽,到此刻依然讓我感到意外。
我打開了馬桑給我的儲存盤,裡面是我們搜集到的第一手證據,對應的考據資料和分析,還有一個叫”I”的聯絡地址。馬桑和羅倫在有限的時間分析了不少資料,實在很可靠。從結論而言,雖然有很多事情需要核實,但葛麗特夫人製造的【不死血清】,以及西方聖殿的介入,實在是不容致疑的。我把資料發送了給”I”,希望這會有點用處吧。想到這裡,其實聯合企業到底隱藏著多少【災害】?除了他們以外,還有更多組織想利用【災害】吧?在一個多月前我還只是個卑微無知的月薪族,而現在卻在擔心世界的未來,這種感覺實在奇妙。人就只有漠視潛藏的邪惡,才能繼續每天的生活吧。
接下來,我發現私人地址收到一個沒有來源的神秘電郵。此刻覺得路易莎媽媽真的說得沒錯,我的私人電郵地址已經不再保密──但也因此可以全力作偽裝之用。雖然如此,但始終商業的電郵也不是完全沒有保障的,至少可以減慢敵人破解的速度;如果我有敵人,要知道我的紀錄的話。只要在這個世間有信念、有尊嚴地活著,敵人一定會越來越多。算了,也就再辦幾個付費的高級電郵吧。
電郵內容經過加密處理。用路易莎媽媽的諜報程序掃瞄後,發現需要生體資訊才可以解鎖。在確認了沒有病毒的情況下,我進行了解鎖程序,確保檔案都好安後,立刻把那個電郵刪除了。
電郵內容都是照片,有些是風景,有些是建築物,還有一名少女的不少照片。諜報系統迅速將照片分析好,又把少女的照片組合成立體模型,連帶換裝模版。少女長得很有氣質,感覺清秀但看得出城府不淺。也就是四處可見,有點聰明的一般小女孩罷了。她留了一頭茶色長髮,穿著時尚而端裝,打扮優雅得體。身材雖然纖瘦,但也因此將少女的曲線突顯了出來。看上去好像在那裡見過,但一時之間真的想不起來。那些建築與地方都是倫敦市法團──聯合企業的傀儡政權──範圍內的建築。
就這樣推斷的話,那個少女應該是在倫敦市法團的區域內。而她的真實身份為何,應該要繼續搜尋才可以知道的了。也許我使用現有的權限,就可以直接從內部渠道得到更多資料,但此舉應該會引起懷疑,而進行入侵的話,保安系統也會鎖定在破曉神上。
檔案的另一個共通點是在描述的一欄裡寫著”V”,是明顯得來很容易看漏眼的一項。特地用”V”這個字母,應該是特地要我明白甚麼。
我認識的,名字中有”V”又有諜報背景的人…就只有菁英衛隊的長官、維克多(Victor)。他是怎樣取得我的資料,應該是經聯合企業內部的資料庫找到的吧。等一下,我的生體資訊是何時被記錄的?可惡。
到底維克多為什麼要讓我看這些資料?這個少女有危險嗎?是會被綁架嗎?如果使用侵入程序的話,應該會被發現的。現在的話,還是把資料放進芙蕾亞家的系統裡,也許路易莎媽媽會有更多方法吧?
這樣下去不娶芙蕾亞也不行了。雖然真的不是壞事,但至少也要待到撫子──
很痛苦,這樣去想真的很痛苦。到底芙蕾亞是怎樣想的呢?不知道,但也不想再想下去。
撫子,應該算是人類吧?
至少就我們對她的感覺,對她的態度──她謂我們,都是不可或缺的…朋友。
已經不能再想了。
晚餐後,撫子不讓我們陪她,而是要我和芙蕾亞兩個一起,自己獨個兒的去幫忙家務,然後與孩子們玩。我和芙蕾亞看著星星,大家都說不出話來。芙蕾亞雖然沒有說甚麼,但看得出她心裡的一點痛。
我們沒有特別說甚麼就回去房間睡了,愛蓮連續幾晚沒有夜襲讓我放鬆了下來,但也有點不實在。在撫子來到身邊以前,一直都是獨個兒生活吧?但習慣了有別人在身旁後,才發現自己一個人的日子很痛苦。
不行了,真的不可以再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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