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性集 - 第二十屆台北文學獎參賽作品 - 長椅上的男人 (完)

　　八、

　　灰色的台北，似乎在這一刻變得繽紛。

　　他的善意，是冷漠都市的顏料，替一切染上五顏六色，刷上多采多姿。

　　到達松山路時，我堅持要走天橋而不是過馬路，而當他一臉憐惜地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傷害自己的膝蓋時，我回答他。

　　「小夥子，這天橋對你來說只是天橋，對我來說卻是高中時的回憶啊。那個時候未滿十八，不能抽菸，若想要一解癮頭，這裡最安全。」

　　「安全？這裡是開放空間，到處都是耳目，人家看到您的制服，就會通知學校了吧？」他反問。

　　「越安全的地方越危險，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囉。你別看我現在好像腦袋不太清楚，我年輕的時候啊，可靈光哩。我很清楚教官跟老師最常巡邏的地點，而那些地方喔，往往就是不知情者認為最安全的暗巷。」我賊賊地說。

　　「您年輕的時候，肯定是風雲人物吧。」他微笑。

　　「學生時期再風光也沒用，出了社會一樣得被上司叮，娶了老婆一樣得被念。啊，要是沒那老太婆，我還真想再瀟灑個幾年哩。你等會見了就知道，那老太婆現在正在家裡等我，一見我肯定又一張嘴念個不停，問我幹嘛這麼晚回去啊，又在哪裡鬼混啊，真是……」

　　他沒有回話，一手輕扶著我走下樓梯。

　　我繼續向他說著昔日的故事，有精彩的冒險，悲傷的往事，有衝突的現場，安詳的景色。有時他會搭話，湊上兩句，有時他保持沉默，靜靜聆聽。

　　偶爾，我的故事說到一半時，腦海中會出現一道深鎖的大門，屆時我便會停頓，陷入苦思，運氣好的話，我能夠憶起，將故事說完，但大多時候，我遍地都尋不到那大鎖的鑰匙。他也不介意，只叫我再說說其他篇章便是。

　　不知不覺，我們已到達熱鬧的林口街。

　　我今天說了很多話，身體有些疲倦，大概是這個原因，我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我眼中的台北，一瞬之間又被灰色壟罩，意識之中有什麼東西亟欲衝出，想將我扯向一個未知的領域，若要具體說明，我會說那像一片不懷好意的汪洋。

　　街邊的路燈逐漸暗了下來，原本正在炒菜的小吃攤、停車格中的機車好像浮到了空中。我的頭開始隱隱作痛。

　　「小夥子，我突然忘記家在哪了。」我感到慚愧。

　　他沒有回應，只是輕輕地握住我的手。

　　黑暗逐漸吞噬我的意識。

　　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漸漸地，連他的背影都看不見了，長相也不清楚了，唯一能感受到的，只剩下他手掌的溫度。

　　他用來引領我的，那一隻厚實的大手。

　　光。

　　一道溫暖明亮卻不刺眼的光，驅散了我腦中的黑暗。

　　眼前，是一塊綠底白字的門牌。

　　眼前，是那男人清澈爽朗的笑臉。

　　他說。

　　「爸，我們的家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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