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隨意錄 - 黃金木檞蘭

那是一條狹長的潔白走廊。

慘嚎四起，走廊的潔白旋即染上殷紅，像是潑墨繪畫一樣，一道又一道的豪邁草筆恣意塗抹，刷在牆面、地板和玻璃上，混含著肉沫、氣泡和臟器的碎塊，慢慢往下滑。

少年的金髮也染上了血紅，當中似乎有一些參進了他的眼裡，但他不在意人血。

至少，他是不會在意眼前這些人的。

少年看見一名粗壯的漢子手持略為寬大的氣動槍，槍口在那些倒地不起的白衣人身前，不斷發出震耳欲聾的「啪喀！」、「啪喀！」聲響。

他在研究員們的身上打進密密麻麻的釘子，排成詭譎的圖騰。

釘槍的聲響像是閻王落審定讞的判槌，一下又一下，擊打著少年的耳膜和心臟。

男孩看見大漢的後頸上刺有一幅白色太陽的刺青，陽光的鋒芒共有十二道，平均分布在白圓的外圍。

接著，大漢提了一具屍體走到男孩面前。

那是一具屍體。

滿布孔洞的屍體。

那些孔洞多半接近圓形，各個深邃漆黑，大量且密集，簡直是要把人硬生生扭轉為外星異形的驚悚。

男孩頭皮一陣發麻，反胃作嘔。

忽然，男孩認出了死者的臉孔。他張大嘴，粗啞的喘息聲斷斷續續自口中傳出。

是亨利。

那個全身是洞的屍體，是他的搭檔。

亨利．摩根。

「哇啊！」

菲托驚聲自床上跳起，背部快速貼至牆角，瞪著空無一物的黑暗大口喘氣。

「嗚……」在意識到這只是惡夢一場，他才緊摀著胸口，癱軟跌坐在床上，「真是夠了。」

少年輕敲自己的腦袋幾下，苦惱地喃喃自語。

自從他不慎被自稱殺人魔的凌虐狂人擄走，並加以折磨後，那些塵封許久的記憶又一一浮現了出來。

而每當那張密密麻麻滿布小洞的驚悚面容一貼近，他便驚醒。

「而且為什麼是亨利叔啊？那張臉……

「唔！」菲托猛地摀住自己的嘴，攔阻那波濤洶湧的反胃感。

每每一想到那密密麻麻的小洞，他就忍不住作嘔想吐。

他決定與其讓這亂七八糟的夢境內容繼續擾亂自己的睡眠，不如下床走走，找亨利去散散心。

此時，亨利正埋首桌上一塊金屬鐵板正忙著組裝各式機件，房門忽然被敲響。

他回過頭，馬上看見披著夾克的菲托倚門站在外頭，於是招手說：「怎麼啦？小夥子，別在外面罰站，進來坐吧。」

「......嗯。」菲托點頭應了聲，這才走到亨利身邊，在他一旁的沙發空位坐下，溫暖地縮起身子。

他看著桌上一大堆五顏六色的纖細的電線，一柄電鑽不停在鐵盤上轉著，被那金屬摩擦的尖銳聲響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於是忍不住問：「亨利叔，你在做什麼？」

「修狄諾號的自動駕駛AI啊。」

亨利一面在綠色的電路板上鎖上一些黑色的塑膠塊，一面說：「這艘飛船的里程數都快爆表了，但輔助駕駛的AI到現在還沒開過幾次。我早就想趁有空的時候看能不能搞定它啦……不過可能還缺一些電料。」

「去外面買不就好了嗎？」

「因為今天是平安夜嘛。」亨利笑說，伸手從桌腳旁搬過一盒大紙箱，在裡頭翻找起堪用的二手電料，「商區的店家趁著節慶把價格抬高了，所以只好拿以前用剩的料來拼湊囉。」

「嗯……」

「啊，好累，不搞了。」亨利忽然兩手一攤，把手邊的工作撇下，轉頭看向神色疲倦的菲托，問：「你不回床上睡嗎？」

少年搖搖頭。

「睡不著？」

少年點點頭。

「怎麼啦？」亨利揉了揉菲托有些黯淡的金髮，說：「你最近幾天精神好像一直不太好呢。」

少年遲疑了下，最後還是說：「我最近一直做噩夢。」

「你夢到什麼？」

「以前待的研究所。」少年的語調很輕，彷彿如此就能淡化掉夢境中那份過於真實的恐懼，「還有白色的太陽。」

「太陽？」聽見菲托的描述，亨利微微皺起眉頭，「十二芒白日嗎？」

「亨利叔，你知道那是什麼嗎？」少年吸了吸因寒冷而微微泛紅的鼻子，好奇地問。

亨利嘆了口氣，他看著菲托，側過臉想了想，才說：「過去第六星域的掌權組織之一，因為內戰失利，輾轉來到第三星域。」

「雖然組織的人還是想著要回到第六星域去，但十二芒白日的腐敗從未停止……他們的勢力和資源一直衰弱，最終失去一切，成為一幫打著復興祖國口號的惡匪。」

聽完亨利簡短地敘述了這段歷史，菲托垂下頭，陷入深沉的沉默。

見狀，亨利決定不再提這些沉重的史事，話題一轉，說：「還記得你的名字是我取的吧？」

「嗯，當然記得呀！」熟悉的記憶忽被提起，菲托立刻大力點頭，說：「雖然亨利叔收留我的時候還說名字這種事不急，叫我以後再慢慢考慮。結果當天自己就先想好了。」

「別吐槽我嘛！」亨利笑了，他搓了搓菲托柔順的金髮，說：「還是說你討厭這個名字？」

菲托搖搖頭，「不會啦，亨利叔肯讓我住下來我就很感謝了，怎麼會討厭呢？」

聞言，亨利似乎鬆了口氣。

「太好了，我本來是有點擔心，怕我這樣擅作主張你會覺得排斥，看來是還好。」獵人話鋒一轉，忽然說：「既然你睡不著，乾脆聽我說個故事吧？」

「好啊。」男孩舒服地靠在亨利的肩膀上，點頭同意。

亨利微微一笑，聲音漸轉輕柔，開始說起那則遠在上百光年之遙的古老童話：

在遙遠的過去，第一盞燃油燈還沒被人點起之前的古老時代裡，人類平常只能依靠太陽和月亮光芒的照射來生活。一旦失去這些，人們什麼也看不見。

某天，一名農夫在自己家族所屬的田裡發現了幾朵長在石頭上的金色花朵。

「石頭？」聽到這裡，菲托驚奇地睜大雙眼，忍不住插嘴說：「有花可以長在石頭上嗎？」

亨利一手輕輕抓揉著菲托的後腦勺，一面繼續說下去：

農夫也覺得很奇怪，他這輩子頭一次看見生命力這麼堅強的花朵，能在缺乏陽光的樹蔭下和沒有水源的石頭上盛開。

最後，農夫決定搬走石頭，把這叢罕見的美麗朵花帶回家裡。

入夜後，從田裡歸來、用完晚餐的農夫卻突然發現，擺在廳堂桌上的石子隱隱發出璀璨的金黃柔光。

原來每到日落西山，天色暗下來的時候，那些長在石頭上的金黃花朵就發出燦爛的光輝，那些花朵的花粉彷彿螢火蟲的尾部一般，在夜幕裡發出美麗的光采。雖然不及太陽那樣刺眼，但有月光那樣的柔和，足以讓農夫在夜裡順利進行早上未完的事情。

過了好些日子，村裡出現了奇怪的事情。

那些和月亮交替出現的太陽們，忽然不安分了起來。

紅的、白的太陽爭相出現，同時在天際照耀著大地，把夜幕和月光全都遠遠趕走。

村民們開始緊閉門戶不出，卻又苦於屋裡缺少光線而難以作息；有些人躲進了冰冷的洞穴裡去，但同樣生活在黑暗當中。

農夫眼看人們快要撐不過摸黑度日的生活，決定把發亮的金黃花朵分送給他們。

但當他一摘下花朵，將它放進水瓶裡，金黃的光芒立刻黯淡下來。著急的農夫只好在嘗試用別的容器來盛裝花朵。

奇怪的是，不論他是用清水或土壤，甚至是找來了各種不同的石頭來栽培花朵，都無法讓花朵再發出美麗的柔光。

心灰意冷的農夫疲倦了，他決定先返回家裡，卻在半途中碰上一名穿著奇怪的老人。

老人身上紅裡帶黑，滿頭髮鬚，告訴農夫：那種金花是受到神庇佑的印記，並不是唾手可得的靈藥，本就沒辦法輕易分給人們。

焦急的農夫反問：紅白太陽久掛不下，同伴們不是快被烤成肉乾，就是快凍成死屍，自己究竟該如何是好？

老人沒有回答農夫的問題，只是呵呵大笑，便乘著芭蕉葉飛走了。

農夫回到家後大睡了一覺，決定等到自己醒後有了精神再來煩惱這些問題。

但憤懣不平的他輾轉反側，熱得閉不上眼睛。他只好下了床，忽然想到：既然老人說金色花朵是神庇護自己的印記，那麼他何不戴上金花去射下太陽呢？如果神真的會保護自己，那就試試看神拿這些無法無天的太陽有沒有辦法吧！

於是，農夫拿了與山地友人打獵用的土製獵槍以及那塊還剩有幾朵金花的石頭，頂著火傘高張的烈日，走到一處空曠的地方，仰頭瞄準一顆火紅的巨大日輪，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碰的一聲，所有在空中奔走嬉戲的太陽都愣住了。

其中一顆赤紅的太陽表面應聲開出數個漆黑的槍孔，鮮紅的血液噴灑出來，像是泉水一樣，很快就流了滿地。

站在下頭舉槍瞄準的農夫來不及閃躲，便被滾燙的血水給灼傷，很快便死了。

其它的太陽見到自己的同伴慘遭槍擊，心中產生恐懼，也紛紛離去，只剩下最慢的那一顆被迫留了下來。

農夫死後，他的屍體結成石塊，盤在樹根下頭，表面卻長滿了那種發光的、金黃色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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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至此結束，亨利低頭一看，發現少年已經躺在自己的雙腿上沉沉睡去。

亨利淺淺笑了，透過觸發他的知覺經絡反應（ASMR），恐怕故事還沒說完，這孩子很快就進入夢鄉裡了。

他的腦波流轉，透過植入皮下的微型控制器將暗藏在喉結中的偽音揚聲器關閉，同時伸手關上夜燈。

即便伸手不見五指，亨利的兩眼卻仍穿透黑暗，直視著男孩的睡顏。

讓太陽的光輝消逝，讓靈魂豁然開朗。

全世界群找不到的東西，只能在自己心中獲得。

「此後，人們將這種金黃色的花朵稱為菲托。」亨利以矽不可聞的語調，為故事做結，「是你的話，肯定做得到的。」

對我而言，你就是那朵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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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閒聊】

台灣原生種，能長於高海拔處，也可作為胃藥使用。

花語為：戰神的印記，或有生命力旺盛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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