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變成人類嗎?敦。」
鼻子嗅到屬於小椴的血味時,我捧著原本被放在地下雜物房角落裡、困著一隻橘色貓咪的籠子,站在人狼死後所剩下來的衣物之上,驚慌得無法動彈:
「我不會讓這件事發生的。」
我不明白為什麼回憶會在此時湧現,但以往與他的對話就是這樣在耳邊重播著:
「為什麼?也許是我想變成人類啊。」
然後,我想起來了。
「因為你無論變得多像人類,死亡的方式還是會跟人狼一樣吧?」
我想起了那次對話中,他最後所說的話來:2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BWzS6hUZh
「如果是這樣的話,其實還頗浪漫的,不是嗎?」
不祥的預感逐漸擴大,很快就佔據了腦裡的驚慌,將其化作行動。我無視在籠中熟睡的貓咪,捧著籠子拔腿就跑,離開了窄小的房間,經過了一件又一件失去主人的衣服,在滿是人狼灰燼的走廊上狂奔。期間,外面不斷傳來叫人不安的巨響,使我腦裡滿是害怕,害怕剛才的對話是我們的最後一次,害怕他會從此消失,化作他曾經所說的「浪漫」──
不。這不行。我不能讓這件事發生。
接著,這種感受變成了內疚,我這下子才發現到讓不擅長戰鬥的小椴獨自行動的自己是多麼的愚蠢。為什麼我會在聽見他的告白行動後,就得意得失去了謹慎?萬一在期間,他因為保護神父而受傷甚至死去,那我到底要如何面對提出各自行動的自己?我到底要在之後向自己說什麼樣的話來才能逃離後悔的責備?
沒有。根本沒有那樣子的話語。
唯一能逃離後悔的方法,就是打從一開始就不要做任何會讓自己後悔的事情。
跑出長廊,走到室外的瞬間,幾乎嗆得令我咳嗽的濃烈血味湧至,室內的昏暗換成了戶外的光明,刺痛了我的雙眼。我努力地想要適應,命令眼睛必須往前觀看,只因哪怕是一秒鐘,都有可能錯過任何重要時刻。然而,緊接著映入眼簾裡的,既不是有人因抓到神父而歡呼,亦不是神父為了反抗而努力戰鬥,更不是世上只剩下小椴的衣物的畫面:
是血。
眼下的,就只有無盡的鮮血,以及寧靜得只剩下心跳聲的世界──
「咔鏗!!!!!!」
乍然,大廈的高層響起了玻璃碎裂的聲音。我頓時抬頭,見到了天使墮下。
也許打從一開始,輕松哥哥就知道了。
「……哥哥?」
知道了,我是如何看待他變成了吸血鬼的這件事。
「十四……松。」
所以,他才會把如此殘暴的一面隱藏起來。
「砰!」
當輕松哥哥無視自己的翅膀被撕裂的事實,猛然張口襲來時,我嚇得馬上退後,隨即撞到一道己經崩壞的牆壁,背部因疼痛而大喊。可是,理性要我睜大眼睛盯緊前方,將輕松哥哥的臉孔映入眼裡,刻進心底:
沒有光芒。我幾乎忘記了呼吸:在輕松哥哥的眼裡,沒有了理性的光芒。
如今的他彷彿失去了感覺似的,儘管在我逃開的瞬間出現了短暫的靜止,但這顯然不是由於身體上的疼痛而出現,反之是為了重新出擊而給自己一個換氣的機會,彷彿翅膀的傷根本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影響,釘在牆上的不是他的血肉,四周的鮮紅不是他的血液。世界猶如地獄,而他就像於地獄中行屍走肉的惡靈,再度抬頭看我時,那空洞的眼神裡就只剩下死亡的警號:
我從沒見過這樣子的他。
「吼……」他發出無意義的低沉聲音。
我見過很多不同的輕松哥哥:他為了阿松哥哥而擔憂的樣子、成為了神明時那高興的樣子、兄弟墮落成惡魔後那震驚的樣子,還有他因為否定天堂的規矩而成為了吸血鬼的樣子,但我就是沒有見過如今的他:暴力、凶殘,有如失去了靈魂。
「吼!!!」他接著向我襲來,我奮力地逃開,用最小的翅膀靈活地於破碎的牆壁中穿梭,輕松哥哥卻只用猛力撞開所有障礙物,看得我無比心痛又驚慌。我意會到接下來只要被他抓住,我就只剩下死路一條,因此我開始在大廈中不斷地搜尋能夠躲藏的地方,卻沒有找到。
難道要就這樣飛到室外嗎?雖然我的飛行速度鐵定比輕松哥哥快,對於逃亡來說根本是綽綽有餘,但以哥哥這樣的狀態走入市區,要不就是他濫殺路人,要不就是造成世界大混亂,最後我會遭到天堂的懲罰──不。我才不要被折翼!
那麼,我應該要怎樣做?
我的第三對翅膀──亦是我如今最大的一雙翅膀在此時抖動,令我不禁轉身一看,猛然見到了一間不管是牆壁還是門鎖都依然完整的房間,令我無比驚喜。於是,我躲了進去,鎖上房門,在狹窄的空間裡背靠玻璃窗,陷入了寂靜之中。
回想起來,這雙翅膀是在我目睹輕松哥哥成為吸血鬼的時候出現的。到了現在,我都依然相信它們象徵著「美麗」,只因在我看到他那純白的翅膀染上了漆黑,那代表著慾望的獠牙從他嘴裡長出來時,我第一次明白到一直努力地隱藏自己的黑暗面、想要保持著純潔無瑕的哥哥,在尋找到真實的自己時原來可以如此美麗:
「不……不要看,十四松!我現在這個模樣很糟糕……十四松?」
可是,那一刻的輕松哥哥一定認為會這樣想的我是頭怪物吧?
「……不。很美,輕松哥哥。這樣的你很美。」
那時候我所說的讚美只換來了輕松哥哥的駭異。我明白的。任何天使都認為吸血鬼是他們醜陋的一群,所以大家都厭惡吸血鬼,一邊認為必須要跟他們保持距離,另一邊又害怕他們,只因他們同時知曉天使的一切。可是,我根本不在乎這些:醜陋?否定?黑暗?這些是什麼?能吃的嗎?不能吃的東西我才不在乎!我在乎的,就只有──
「砰!」
門外突然傳來猛烈的碰撞,我頓時靠到門上用力抵擋,輕松哥哥卻在緊接著的時刻裡不斷地用力推撞,使整間房都如同陷入了地震之中。我的手在顫抖,翅膀想要撥動,雙腳想要狂奔,身體早就在害怕的掌心之中,但是……
「別管我啊,十四松!把我留在這裡!」
但是,即使是這樣的他,他還是我的輕松哥哥啊。
他還是我在乎的哥哥。
「因為大家是兄弟,所以無論是好色還是變態都沒所謂。」
阿松哥哥曾經說過的名言在此時於耳邊響起,我終於明白到自己在這個困境裡能夠做到什麼:「吶,輕松哥哥。」我嘗試跟門外的他對話,希望能從中找回他的理性。「在變成這個樣子之前,你一直叫我離開,應該是不想讓我看到你這個模樣吧?」
外面的碰撞沒有因我的話而消失。
「可是,其實我們是兄弟啊,輕松哥哥。」我閉上眼睛,回憶起阿松哥哥成為惡魔的那個瞬間,回憶起他跟我說過的每一句話,回憶起我們兄弟間的所有交流。接著,當我再次睜眼時,淚水不聽話地淌下了:「阿松哥哥不是說過嗎?無論是好色還是變態都沒所謂什麼的……那麼包括你現在這個樣子,對我來說當然也沒所謂啊。」
突然,外面安靜了。
「所以,輕松哥哥。」他的理性回來了嗎?還是他離開了?不管是什麼,我還有必須說下去的話語:「其實我現在很害怕。真的,很害怕。非常害怕的。但同時……大概……我也有一點高興吧?」
我嚥了一口口水,不禁笑了:
「因為,我總算看到另一個更為真實的你了。」
可惜的是,我的話似乎沒有傳達到他的心裡:「啪啦。」
外面傳來了非常輕微的聲音,這引起了我的好奇,想要開門一探究竟,卻在之前──
門被撞開了。
「砰!!!!!!!!!!!」
在門後的我因為衝擊力而直接往後彈飛,整個人撞上了身後的玻璃,頭部撞到了窗框,頓時頭昏腦脹。下一秒,「咔鏗」一聲,玻璃因承受不住而爆開,我跌到大廈之外,背部插滿了玻璃的碎屑,全身無處不痛。
輕松哥哥呢?
我使勁地想要在模糊的視野中找到大廈,隨即看到了一個展開著黑色翅膀的身影盯緊著我,而那雙空洞的眸子裡──
是淚。
接著,他撥動了翅膀。
「不……」話語衝出了嘴巴:「不要走……輕松哥哥。」
可是,無論我說了什麼,他都在我跌到地上之前投入天空的懷裡,往市區去了。
「輕松哥哥!」
又是這樣了。
「一松!!!!!!!!!!!!」
「砰砰砰砰砰!!!!!!!」
在爆炸裡頭叫出對方的名字其實是沒有意義的。衝擊力終究會將我們分開,甚至把所有聲音都遮蓋住,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抵受衝擊力後,盡快回復狀態去看顧他。然而,把這些最好的做法說出口是容易的,但做不做到是另一回事,爆炸讓我全身上下只剩下痛意。
視線裡的一松在剎那間換成了天空。
貨倉被炸爛,我被拋到了半空,視野裡頭天旋地轉,巨響所造成的耳鳴惹人頭痛,強風吹得我五官不適。火焰正在燃燒我的衣服和翅膀,讓我渾身都是灼傷,麻痺、刺痛不斷湧來。不過,對比起這種表面之痛,我更想要穩定不斷在旋轉的身體,以尋找那個在緊要關頭時無視自己生死的白癡死神。
你在哪裡?一松。
我張開翅膀,嘗試重掌身體的控制權,讓依然在拋物線上爬升的自己穩定下來,可是作用不大。如果是十四松的話,一定能夠輕鬆解決這件事吧?六翼聖天使的長處之一就是飛行技巧遠勝於任何人呢。不過,這不代表我能夠就這樣任由自己下降,然後跌入命運安排之處。
我摸一摸指環,喚出了鎖鏈,捆住自己的雙腿,然後在不斷轉圈的畫面中隨便尋找一個能夠定位的地方──一根立於街邊的燈柱隨即成為了目標。我控制鎖鏈將其捆住,身體便立時因煞停而受力,雙腳痛得要命,我整個人往原本飛往的相反方向墜下。我放開鎖鏈,解除束縛,展翅,撥動,跟重力戰鬥,終於在鼻子撞上地面前爬升,回到了空中。
一松呢?
我一邊滅掉身上的火焰,一邊到處張望,堅信他跟我一樣被衝擊力拋上天空,卻沒有在附近找到他:難道已經墜下了?已經跌到地上了?還是──
「砰!」一聲巨響在下一刻出現。我立刻轉身過去,在數十米以外的大型貨倉上找到了一個頂部凹陷了的深藍色大鐵櫃。我往那處飛去,找到了一具以奇怪姿勢躺在地上的軀體,大概是從鐵櫃上彈到地面。他身上的衣物正被火焰狠狠地燃燒,四肢則有明顯的骨折。
我嚥了一口口水。
我凝重地降落到他的身邊,用翅膀拍滅他身上的火焰,然後撫向他的脈搏:有。
太好了。他還活著。
這代表他現在只不過是昏了過去,而不是在等待死亡後的復活。
「一松!回應我!」
那道在遇上一松後就不時會出現的聲音再度響起。我搖一搖頭,將它拋開,然後便嘗試呼喚:
「一松,你有聽見嗎?」
沒有回應。
我伏在地上看往他那向著地面的臉,頭部重創令他滿臉都是血,不過看起來沒有造成毀容……嘛,對死神來說其實這些都不重要吧?他們本來就是不受物理傷害影響性命的麻煩一族,無論受什麼樣的傷都會在一段時間過後痊癒,根本無需擔心……
想到這裡,心中乍然冒起了不悅,我禁不住皺起眉頭:即使是擁有不死身,這也太亂來了吧?
我從未沒見過有死神會為了保護目標以外的人類而拋棄自己的斗篷。對惡魔來說,翅膀是防火的,所以即使遇上這麼嚴重的爆炸而自己沒能及時集中精神使用穿透能力,都還有翅膀保護著。但是,對死神來說他們的穿透能力、斗篷和武器就是唯一能夠保護他們的東西,而沒有了前者後者的他,竟然還執意捨棄唯一剩下來的斗篷,真是……
想到這裡,我扶著額頭,為自己接下來的想法感到疲倦的同時,也體會到什麼是「病重」了。
我竟然會認為這樣的一個男人很可愛什麼的,真是夠了。
我小心翼翼地摸向他的身體,嘗試了解他的傷勢,確保沒有比起骨折和頭破血流更嚴重的傷勢──灼傷就不管了──便將他以公主抱的方式抱起:
很重,但我再也不會放手了。
「現在到底是誰任性啊?垃圾處●擼管短●蠢材。不要找我當保護盾,給我想辦法自己解決啊。而且就算我不答應他們,你真的以為他們沒有其他手段把你剷除嗎?才不會沒有啊。」
魚魚子女王的話在耳邊響起時,我回到了燃燒中的貨倉。被一松保護著的人類正忙於逃離火災,期間傳來了無數的吵鬧聲。有數人看來情況危殆,顯示出死神的斗蓬大小不足以掩蓋所有人類。但是,如果沒有他的犧牲,眼下的所有人都會死。
我禁不住抱緊了懷裡的一松,緊咬下唇。
而他們的死,全都將會是因我而起:
「殺死你不一定要使用暴力的。別給我忘記他們跟你一樣都是不折不扣的惡魔,再加上人狼的繼承戰仍在繼續,他們跟那群狼同流合污的可能性會很高。」
「惡……惡魔先生。」就在我要降落到地面之時,一名身材普普通通、穿著修女服的女性走過來,擔心地道:「死神先生怎樣──」話到此處,她倒抽一口氣,退後數步。她的反應就像人類看見了幽靈似的,顯然一松這渾身鮮血的模樣嚇倒她了。
我不打算責怪她。「他的斗蓬呢?」
她怔了怔,眼神在我和他之間遊移了一段時間後才懂得舉起手,將一松的斗篷交給我,雙手顫個不停:「這……這裡。他醒來後,請替我們向他道謝。」
我接過,將其蓋在他身上。遠處在此時傳來了警車和消防車趕來的警號,此地不宜久留了。
嘛,我也不會久留。
「敵人包括了兩個種族:人狼和惡魔。我能分辨得出人狼的氣味中有我在繼承戰中的對手,但惡魔都是我沒嗅過的氣味,你有什麼頭緒嗎?阿松。」
「有。」
「你們有能力自行解決這件事嗎?」有人問,聲線沒有高低起伏,是我從未聽過的聲音。如果沒有修女的眼神,我真的不會知道這句話是自己說的。
如此開口的人,是我。
她抖著雙唇回應:「可以。我們能夠處理接下來的事。」
聽後,我展開翅膀想要離開。
「等……等一下!」修女忽然慌張地想要叫住我:「你……你要到哪裡去?惡魔先生。死神先生現在這個模樣──」
我盯住她。我不知道她在我眼裡看見了什麼樣的感情,不過她緊接著一臉冷汗,欲言又止,最後決定閉嘴了。
很好。太好了。這就夠了。
「但這樣子我們就沒有辦法知道他們被抓到哪裡去──」
「不。我已經知道了。」
我帶著一松飛往天際,接著向城市的另一邊全速前進,指環與尾巴蠢蠢欲動。一個慾望從我找到一松的那刻起便不斷地在心裡引誘我,而我現在不但非常地渴望將其實現,亦清楚自己有實現它的能力。
「如果你剛才殺死了他的話你的繼承者生涯就結束了啊混蛋!你這個垃圾處●擼管短●蠢材!你不會是連思考都交給你那短●了吧?!」
女王的話成為了提醒,但憤怒在下一秒鐘便將其扔掉了。權力?我為什麼要因為那個該死的王位而讓自己的弟弟們,以及我所珍惜的人們冒生命危險?假如他們死了,那我所做的一切,包括我活著的這件事都沒有意義了。
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強風隨著移動迎面而來,皮膚因而感到疼痛,間接顯示出速度。我超越了休閒前進的小鳥,超越了想要捕食的大鷹,超越了所有在空中活動的生物,在牠們的路上留下了氣流,卻沒有在牠們身上獲得任何東西,對那些惡魔和人狼的憤怒持續地上升。
空氣的味道帶著些微酸澀,藍天在此刻被一層厚雲覆蓋,似乎快要下雨了。地上的人類有部分因為天色的改變而調整著步伐,有部分正在收拾放於街外擺賣的東西,有部分則在袋子中尋找傘子的下落。一個小孩子在此時跌在地上,一個女人立刻上前扶他起來,小孩卻看往了某個地方,接著突然尖叫,聲音劃破天際,附近的人們頓時看往他們,滿是錯愕:
嗯?
好奇心驅使我看過去,看見了一團黑色的東西在某條冷清的後巷中不斷發抖,我一眼就看出了那是雙吸血鬼的翅膀,綠色眸子裡不時閃出了紅光──欸?
「輕松?」
在我認出他的剎那,話語衝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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