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野一松,你的下輩子想要怎樣的生活?」
與今天生日的壽星十四松一起穿過牆壁走入目標人物──赤塚小松子小姐的房間時,耳邊聽見了柔和的古典音樂和從中奔馳的打字聲,一名長著棕色及肩短髮的女性默默地坐在房間中央,專心地使用電腦。
我在來到這裡之前都有猜想過我們接下來所見的女性會是一個很美麗的人,因為在回收靈魂的清單中,她的靈魂有著對天使來說相當高的評價,可是當我們實際看見時還是呆住了:沒有化妝的容貌使她看來有點疲憊卻清爽,於鍵盤上舞動的雙手纖細得叫人心疼,她的每一個舉動都訴說著奮鬥的意志。儘管現階段仍然無法看見背著我們的她的面貌,她那為夢想而努力奮鬥的身姿都已經足以令她的美麗刻劃於我們的眼中,長存不散。
「她……擁有著有史以來最好吃的靈魂啊。」
穿著一襲白色制服、擁有三對白翼的十四松在旁邊說,金色的眸子閃耀著驚訝的光芒,那高得擋住了他嘴巴的領口令他有點神秘,頭上的光環則訴說著他作為天使的身份。他在半空中撥動著最常用的一對小翅膀,展現出他那超凡的飛行技巧,我每次看見都為之驚嘆,但這不適用於現在的場合,只因眼前的女性如同他的話般無比吸引。
這是我工作了這麼久以來第一次仔細觀察一個人類,因為一直以來我都覺得留意將死之人是沒有意義的,但她卻令我打破了這個慣例:沉醉於工作裡頭的背影、無比堅定的決心、專心一致的行動力……這一刻,一個可悲的問題浮現在腦裡,我不明白為什麼眼前這個人類可以集齊了我一輩子都沒可能得到的東西:
她很普通,卻亦因如此,變得異常地美麗。
「吶,一松哥哥。」十四松總喜歡以「哥哥」稱呼這輩子作為朋友的我,我猜這是由於擁有兩個哥哥的他早已習慣「哥哥」這個稱呼了。然而,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他的稱呼對於我來說,每一次都會勾起懷念和傷感。「人類在死去前的半小時能夠看到我們吧?距離她可以看到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我在黑色西褲的袋子裡取出一枚銀色的懷錶,看看時間,時間是凌晨零時十五分。
「還剩五分鐘左右吧?」我道,將懷錶放回袋子裡。
「啊啊,還要等五分鐘嗎?五分鐘,五分鐘。五分鐘……到時候她的味道應該會改變吧?」他以活潑輕快的聲音說,接著突然一臉可惜:「『因為這世上沒有人不害怕死亡的』……哈哈!這是輕松哥哥說過的話!」
這一次的「哥哥」是字面上的意思……
嗯。是字面上的意思,而那個人不是我。
我靜靜地在被棕色地毯鋪滿的房裡站立著、注視著。這一刻,天花的吊燈就像是為了替她打下襯托的光芒而存在,電腦後的大窗戶和美麗的夜空使這個畫面如同一幅畫作,至於房間中的細小懷舊裝飾配合著三道放滿了書櫃和書本的牆壁,完美地凸顯了她的文藝……
啊,她應該是一名作家吧?
打字的聲音從未停止,我不知道她到底在寫些什麼,只不過看這裡的裝潢,她寫的應該是文學小說吧?如果是輕小說的話就大煞風景了。
我和十四松就這樣等待著,而時間亦回應了我們的渴求,五分鐘如同眨眼般飛逝,我預計的時間終於來到了,可是她依然繼續編寫,沒有停止過任何動作,這叫我們都感到不解:
「她還沒察覺到我們嗎?」可能是覺得小松子小姐過於美麗,刺得眼睛有點疼痛吧?他說:「她好吃得令我不自在啊。」
我輕聲回答:「或許是過於專注工作──」
「那個……」打字聲突然停下,小松子小姐以溫和的語調插話:
「可以在我把結局寫完前安靜地待著嗎?死神先生和天使先生。」
空氣因為驚訝而冷卻,我嚇得不知道應該給予什麼反應,下意識就發起了問題:
「妳知道我們是誰?」
「看你們的穿著就知道吧?」她瞥向身後的我們展現出溫柔的微笑,平凡得不值一提的容貌映入眼簾:如果不是她的氣質和靈魂,她真的只是一個相當普通的人類呢……她諦視了我和十四松一遍後便把話說下去:「我想我不用解釋自己為何猜得到他是天使吧?至於我猜你是死神先生,一方面是因為你穿了一身的黑色,另一方面則是以常理來推測,天使和惡魔應該不會一起行動的。不過……」她明顯地看了我的黑色兜帽一眼,接著便不知道是因為那看起來像貓耳的帽角,抑或在帽角間懶洋洋地躺著的橘色貓咪──超能貓而愉快地笑了:
「我沒想過死神先生的造型是如此可愛就是了。」
她的而且確解答了我的問題,但我的駭異並無得到解答:
「妳為什麼如此冷靜?妳應該是第一次看見我們吧?」
「一來……嘛。」她突然停下來,半晌後才再次開口,答案似乎跟原本想說出來的不一樣:「我是寫奇幻小說的,早就在腦裡幻想過很多次這樣子的情節了。」
十四松仍然為眼前所發生的事而驚愕得動彈不得,我卻為她的話愣了愣。我聽得出她在說謊卻不知道要如何開口,亦沒有看見她的味道因為她的謊言而有所下降,於是最終只能把反駁的話吞回去,隨便說了些話和應:「如果這樣子就能接受到我們的存在,我的工作就不用如此吃力了。」
小松子小姐笑了。「既然我為你的工作分擔了一點麻煩,可以讓我先把現在的故事寫完才奪去我的性命嗎?死神先生。」
難過湧現。我跟十四松不約而同地對望了一眼後便道:「對不起。這輪不到我們決定。」
「哎呀?」我的答案顯然跟她的常識有出入了:「這是什麼回事?」
要解釋什麼的很麻煩,不過我還是說了:「你們人類的死亡是由『定律』所規定,而我作為死神的工作只是確保『定律』可以順利運作,以及為各種族進行適當的糧食分配。由於妳的靈魂被歸納於天使所有,所以今天我就帶同天使來了。」
她怔住,花了半晌才說話:「『定律』是什麼?這是你不能決定我什麼時候死去的意思?」
「對。」我不自覺地縮起身子,雙手插在幾乎擋住了我全身的黑色斗蓬的袋子裡,心裡莫名其妙地生起了內疚:「『定律』就是指無法改變的世界常理,例如『太陽永遠由東方升起』的這件事,作為死神和天使的我們是無法令『定律』延遲舉行的。」
她稍稍低下頭,一臉傷心地問:「那我還剩下多少時間?」
我再次取出懷錶。「約二十五分鐘吧?普通的人類就只有死前三十分鐘才能夠看到我們。」
她聽後眼睛有一瞬間閃出震驚,但下一刻就回復正常了。
她的視線回到了螢幕裡頭,然後深深地吸了口氣,笑說道:「那我要快一點才行了。如果不把故事寫完就死去的話,她一定會跑到地獄裡把我拉回來吧?」話落,她的手指便再次起舞,扔下了將要奪去她的生命的我們,投入了工作之中。
我應該要佩服眼前的女性能夠毫不畏懼,抑或要質疑她如今的冷靜呢?儘管不知道十四松的想法,也不熟悉眼前的女性,但最後我執意地選擇了後者:除非天生就擁有能夠看見我們的體質,否則沒可能會對於總是隱藏在人類視覺裡的我們這麼冷靜。而擁有那種體質的人只有少數,我所認識的人中就只有現在被我保護著的屎松神父,小松子小姐顯然是屬於大多數之一……
突然,一個想法浮現於腦裡,卻不是解答了我的提問,而是增加了疑問:
難道有人提早把她的死期告訴了她?但為什麼要這樣做?誰又會這樣做?這樣做又對那個人有什麼好處?我到最後還是沒有想到任何答案。現在,就在眼前的女性將要死去的這刻,我唯一能夠想的就只有相信她。嘛……即使工作了超過半個世紀,也不代表我這種垃圾已經遇過了世上的每種人類……
也不代表我遇上了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
「松野一松,你的下輩子想要怎樣的生活?」
「我想──」
「她……」小松子小姐再一次的開口打斷了記憶的回流:「她會喜歡這個結局嗎?大家到最後都幸福地生活下去什麼的……我總覺得不夠完美。」
「她」?我和十四松一起呆站著,不知道應否回應:她所指的「她」是誰?
她繼續說:「這是她最喜歡的故事,我想給予它最好的結局,但是時間如此緊迫──」
「那妳心中最好的結局是什麼?」在我理解到「她」是指她所認識的人時,十四松忽然在她面前說話,我才發現他倒轉了整個人飛到小松子小姐與螢幕之間的位置,用一張大臉擋住她的視線,嚇得她頓住,停止了編寫。
「很……很近。」
「啊啊,對不起。你嚇倒她了啊,十四松。」我連忙說,走過去伸手想把十四松拉走,卻聽見了小松子小姐突如其來的讚美:
「……很美。」
「欸?」我因她的話而停住,以為自己聽錯:「妳剛才說什麼?」
「啊……就只是覺得死神先生的手很美而已。」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膚色雖然慘白得叫人擔心,看起來像冰一樣冷,但是手的骨骼相當分明,指甲細長,關節位置的摺痕淡淡地浮現出來──」
「要……要摸嗎?」有人忽然說,我半秒後才發現說話的是自己……
欸?!什麼?!我為什麼這樣說?!
「欸?可以嗎?」她驚喜地問。
好吧。既然說出口了就唯有繼續下去。我向她伸出手,有點害羞地道:「可……可以。」
她嚥了一口水,然後觸碰起我的手。我不知道她從中找到了什麼,因為我的手就應該如她所想像中般,冰冷得要命,彷彿是在提醒所有人我不是人類一樣。她的動作如同撫摸玻璃藝術品般非常小心,輕輕地摸向我的指節、指骨,令我感覺癢癢的,有點想把手抽回來──
「就像她一樣……」她乍然間吐話,一道淚痕突然在她臉上劃過:「天啊……原來是這樣嗎?」
「欸?」看見她哭泣的樣子,我和十四松立時慌張得不知道怎樣做:「等……等一下。怎麼哭了?我們做錯了什麼嗎?」如果是大吵大鬧地害怕著死亡而哭泣我還比較懂得處理,可是直到剛才為止我們的對話都像是朋友的交談般,這反而叫人不知所措。至於十四在手忙腳亂間想到了她需要抹眼淚,於是便拉起自己穿著的衣服,示意她可以用它來拭鼻水,小松子小姐卻搖搖頭,眼神放空,思路不在這裡,嘴巴說著不明所以的話來:
「真正完美的結局不是大團圓,而是在遺憾中找到幸福……」
我們不明所以地注視著她,看著她的表情從沉思變成了恍然大悟,再從恍然大悟轉換成行動的決心:「這不是我要寫的結局……」
下一刻,小松子小姐的視線回到了螢幕之中,選取了一大段的文字後毅然按下了刪除鍵,我和十四松馬上叫了出來:「欸?妳打算做什麼?妳的時間所剩無幾……」
然而,她接著的說話卻不是回應我們的駭異:「一年前……一年前的我還是個辦公室職員,每天只是想著要如何撐過當天,要在死線前把工作交給上司已經很疲倦,根本沒想過要實現早就放棄了的夢想。」
我無法插話,只能靜心地聆聽,看著她一邊說,一邊把新的文字輸入檔案之中。「但在一年前被告知自己的死期後,我便把工作辭掉了。那時候很多人反對我的做法,說那個人的說法根本毫無根據,認為我沒必要因他的話而放棄工作什麼的,但她……
一子她不一樣。」
這刻,我意識到兩個事實:一是我本來的懷疑得到了證實,二是她一直所說的『她』的名字是一子……我禁不住咬牙,覺得定律給我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
「話說今天晚上我們要怎樣過呢?一松。」
她吸了一下鼻子後繼續道:「對於我的做法,一子只說了:『這不是很好嗎?想做就去做啊。錢什麼的其實最終帶不走嘛。』」話到這裡,她笑了:「明明總是說著不明所以的話,明明想法總是如此消極,但為什麼在那些時候卻說出了這麼叫人感動的話來呢?現在我大概理解得到了。」
「這是什麼意思?」十四松好奇地問。
小松子小姐打字的手終於停下,本來的大段落如今只剩下一小句,她卻一臉滿足地按下了「存檔」的快捷鍵,接著拔掉本來插在電腦主機上的外置記憶體,轉向旁邊的我們笑說道:
「我不是說了嗎?真正完美的結局不是大團圓──」
這瞬間,時間如同被染上了慢鏡效果,我和十四松都察覺到了。
「──而是在遺憾中找到幸福啊。」
「啪咧!」
時間回復正常速度之時,電腦後的窗戶猛然碎裂,一塊人頭般大小的石頭飛了進來,直奔小松子小姐的後腦。一根球棒不知不覺間出現在十四松的手上,他以迷一般的迅速揮動球棒,將石頭如同棒球般打出去,它隨即化成了星星,但願不會有人因而中獎吧。一道道的身影緊接著在夜空裡現身,我立時把仍然呆若木雞的小松子小姐拉離窗邊,到達房門,十四松則進入了戒備狀態,在各個身影穿過破爛的窗戶來到我們眼前時一邊後退,一邊準備戰鬥。
野獸的味道在一剎那染滿了整個空間,十二個陌生人陸續跳到眼前,紫色的眸子閃出了饑餓的危險閃光。我讓小松子小姐站在身後,盯著他們,其人類的面貌已經完全化作野狼的模樣,身體被狼毛所佔據,四肢是鋒利的爪子,尾巴是慾望的象徵,人狼的全獸化形態告訴我和十四松情況不妙,而小松子小姐更被嚇得輕聲吐語:
「發生了……什麼事……」
發生了比活著更不幸的事啊,小松子小姐。
一名站在最前方的人狼的頭部猛然發生了鼓脹,狼毛迅速翻起消退,長長的鼻子和嘴巴在皮膚翻騰扭曲過後縮回了人類的長度,少年的面孔在半晌後出現於眼前,尖尖的耳朵卻依然保留狼的影子。他開門見山,聲線低沉得像一個大叔:
「我只說一遍,死神和天使。放棄她,然後把她交給我們。」
十四松沒有回話,他把談判的事交給了最不擅長應付這種事的我,於是我嚥了一口口水,緊張地吐出例行的句子:「『你……你們現在所做的事是違犯定律的法規,請立即停止你們的所作所為,否則作為定律的使者,死神將會對你們採取極刑。』」
雖然是這樣說,但此刻的首要工作是保護小松子小姐。為此,我想過要超能貓把她傳送到其他地方,但由於每次只能夠傳送一個人,超能貓亦無法傳送自己到他方以保護她的關係,對於在不久後就要死去的她,以及將要回收她的靈魂的我們來說顯然不是明智之舉。再者,現在替我在保護教堂的是輕松,如果教堂那邊同樣受到人狼的襲擊,我的所作所為只會加重他的負擔。
啊……很麻煩。
人狼對我的台詞嗤之以鼻:「就憑你們兩人?就算是六翼聖天使和你──貓咪死神,面對著我們十二頭人狼也沒可能功成身退啊。再考慮一下如何?」
他所說的結果一點也沒錯,但前提卻大錯特錯:正因為天使和人類在這裡我才無法功成身退。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的話,我敢保證他們會弄痛我,而我會在享受過後把他們殺死,這就是作為沒有物理弱點的死神的福利了。
然而,十四松和小松子小姐卻在這裡,而我必須撐到小松子死去後,十四松吃掉她的靈魂的一刻,否則作為死神的任務便會失敗告終,定律會替我們畫上失敗的記號,而到達一定數量後,我們將會被定律刪除,連輪迴轉世的機會都沒有……
嘛,這還不錯呢。
「一松哥哥?」
十四松的呼叫提醒著我不要妄想。即使這樣的垃圾人生本來就沒有保留的價值,可是如果因為我害到十四松無法吃掉如此美味的靈魂,我一定會在死前內疚得痛不欲生吧?
因此,我的答案從一而終就只有一個。
「不。」我盯著對方的眼睛說道,希望緊張已經從表面退卻:「我們才不會把她交給你們。」
一瞬間,對方的臉孔發生變化,他身邊的十一頭人狼則向我們露出利爪。第一道攻擊朝十四松襲去,我在他抵擋的時候用公主抱的方式抱起了小松子小姐,開門衝出書房,率先見到了小短廊的牆壁,左轉則是通往下層的樓梯,右轉則是有窗戶的睡房。幸運的是,我在來的時候已經仔細地觀察過這個家一遍,這令我知道如今最好的出路是撞破睡房的窗戶離開──對。只因穿牆能力無法與人類共享,我必須腳踏實地帶她離開,所以必須使用「撞破」,而非「穿透」。可惜的是,就在我想要進入睡房,裡頭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人狼已經入侵了那裡,換言之我必須到樓下去。好吧,他們一定多於十二人。
我爬下樓梯,十四松則在身後一邊戰鬥一邊跟著我走。一股非常臭的危險味道從下方傳來,告訴我煤氣已經遍佈整間屋,只要點火就──
一頭人狼在樓梯下方,他手持著一個打火機──幹。
「退回去啊!十四松!」
我大叫,轉身要折返,「嚓」的一聲卻已經傳入耳裡,一道火光和衝擊猛然爆出,火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席捲而來。我下意識地抱緊小松子小姐,而頭上的超能貓亦聰明地跑進我的懷裡,接著我被衝擊撞到,頭部直擊身後的牆壁──
糟糕了。
「砰!」
「話說今天晚上我們要怎樣過呢?一松。」
「大家離開後家裡都安靜了,哥哥有點寂寞啊。」
「又一次只剩下我們了呢。」
「一松!回應我!」
「啪咧!啪啦!……」
眼前黑暗一片。
「不……不要!」
有人想要在我懷裡搶走什麼似的,周遭充斥著燃燒的聲音和慘叫。
「不要!天使先生!」
接下來,是一道滾燙得要命的溫度濺到臉上,鼻子嗅到了混雜著香甜的血腥味──
是天使的血。
我瞬然睜眼,看到了一片火海,瞥到了小松子小姐的哭泣,見到了十四松的背影,以及一隻穿過了他身體的狼爪:不要。
「一松……哥哥……」
十四松呼叫起我的名字,但聲線已經失去了往常的活潑。他稍稍轉向我,嘴邊滿是鮮血,金色的眸子失去了平常的光彩,頭上的光環變得暗啞。而當狼爪抽離他的身體時,他勉強地展現他的天真笑容,接著閉上了眼睛,無力倒下,身體撞上地板的聲響刺入我的心臟,我的唇瓣不斷抖震。
不。
「松野一松,你的下輩子想要怎樣的生活?」
「我想──」
我想要的,絕對不是看著十四松在眼前死去,自己卻什麼都做不到的生活!
「超能貓!」我大喊,貓咪立即從我的懷裡跳出來,降落在十四松的身邊,稍微嚇停了想迫近位於牆角的人狼,但作用不大,他們看見牠是貓咪後便嘲笑起來,以為我瘋了。
然而,他們錯了。
我把小松子小姐的一邊耳朵貼近自己的胸口,另一邊則用手用力掩住。超能貓吸了一大口,接著便在大家正小看我們的這個瞬間大喊:「喵!!!!!!!!!」
聲音大得使整棟樓房都在震動,有如發生了七級地震,身邊的牆壁隨即出現裂紋,逐漸瓦解,所有人除了無法站穩外,對於聽角敏銳的人狼來說還造成了更嚴重的傷害,所有人狼都忙著掩住耳朵動彈不得。我在這時一手把小松子小姐扛起,一手攬住十四松的腰部將他提起,接著大力地用背部撞上牆壁,牆壁立時連同天花板一起倒塌,我跳出了室外,超能貓則停止叫喊,立時回到我的頭上,陪同我一起墜下。
小松子小姐發出了慘叫。
我努力地試著調整好降落的角度,但攬住兩個人逃跑的這件事確實超越了正常的物理定律,我難以控制先讓雙腳落地。好吧。
我換一換拉起十四松的手勢,然後二話不說地將他拋向更高更遠的地方。小松子小姐嚇得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我們的情況更加可怕,地面就在眼前。我在空中轉身,背部朝天,腳部向地,雙腿踏上地面的瞬間一陣麻痺感傳遍身體,令我差點兒跪在地上。我往天上的十四松看,他剛好處於拋物線的最高點,將會再次回到地面的懷裡,跌個粉身碎骨。於是,我在之前強迫自己再一次發揮如同貓咪般的跳躍力,屈膝,彈起,躍出,在空中接住了十四松,跳入了一座三層高的商場天台上。
轉身一看,人狼們已經重新振作,學我一樣跳出火海。於是我再一次跳起,決定深入市中心,希望能夠找到同伴幫忙……
如果找不到的話,以十四松的傷勢來看,剛才人狼一定擊中了他心臟附近的位置,那裡的傷口總是恢復得很慢,換言之他的出血情況會持續,他有可能將會因失血過多而死,真是跟人類一樣麻煩的體質。
「死……死神先生!」肩上的小松子小姐在這時大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欸?到了這個時候還問這種問題?!「人狼想要在你死於定律的限期前把你吃掉,這跟我的職責有衝突,所以我們在保護你!」
「人……人狼?!」她驚呼:「但他們為什麼想吃掉我?我不明白!」
我覺得她的反應簡直存在於我的理解範圍之外,但還是一邊朝市中心跑去,一邊回答:「因為妳的靈魂質素很高,所以對於吸血鬼和人狼來說,妳的肉體也可能是極品,但這單純是根據他們那些垃圾傳說所得來的結論。由於吸血鬼和天使為同盟,所以吸血鬼不會跑來搶走妳,但是對於與惡魔結盟的人狼來說則是最佳的獵物──抓緊!」
在我踏入一座大廈的天台時背後轟來一道煞氣,我連忙跳起躲開未知的攻擊,卻因為躲避而跳到距離目的地愈來愈的地方。下一刻,「呯!」的一聲取代了我本來的位置,瞥眼看去發現了一塊巨型石頭,大小與剛才十四松打走的石頭相差無幾,被擊中就凶多吉少。
好吧。這次死定了。他們一來是在阻止我去尋找增援,二來針對我這個沒長翅膀的死神,要我來一場空中躲避戰什麼的,這一次真的死定了。
「一松哥哥……」十四松在這時候費盡力氣吐出沒意義的話來:「別管我……帶著她跑……」
「你在胡說什麼?十四松。」我焦躁得要命,奮力地前進,奮力地起跳,奮力地躲過石頭,現在不想聽見這種廢話:「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可是要跟你一起慶祝,而不是夾著尾巴逃跑拋棄你!」
「但是──」
「趕快逃往左邊!」小松子小姐突然大叫,我用力地在空中轉了一個圈,及時偏離了原本的軌道,一顆石頭在右邊擦過,嚇得我全身上下都在冒汗。
真糟糕。但是:「謝……謝謝妳。」我跟她道。
她回話:「我想問一下,我們現在的逃跑不會影響我的死因嗎?這很奇怪!」
不!妳為什麼真的要在這種時候問這種其實沒有任何意義的問題?這樣的妳更奇怪吧?!「妳的死因被列入最簡單的級別,代表著與環境因素無關,所以我們帶妳到哪裡都可以,妳最後還是會死掉。」
「既然最後還是會死掉,其實把我交給他們就好了,不是嗎?」她的重點似乎突然之間轉移到地雷區上:「為什麼還要如此保護我?提早二十分鐘去世根本對這個世界沒什麼影響吧?」
「我說過了吧?這是我們的職責──」
「但你們根本沒有為了我而面臨瀕死的理由啊!」她猛然大喊,情緒在瞬間崩潰……
欸?不!不要崩潰!這是什麼回事──啊。
難道一直以來的發問其實是想阻止自己崩潰嗎?如果這是事實的話,這個女性也太強了吧?
「今天……今天是天使先生的生日吧?」她的聲音滿是絕望,似乎想透過話語把所有驚恐嘔出來一樣,我則在佩服她為何在這種如同坐過山車般刺激的情況下說這些話來:「明明是生日啊。生日不是應該要開心地慶祝嗎?但現在……」話到這裡,她突然大聲哭了:「現在這樣是什麼回事啊!我不懂啊!事情明明不應該變成這樣的!」
最後的話有點奇怪:「那麼應該變成怎樣?」
她大力地吸鼻子後又再次吶喊:「我應該要代替那個人向天使說生日快樂,然後開開心心地被天使吃掉啊!」
「那個人?」我重覆她的用詞:「誰?」
「那個人是──」她稍作停頓,然後語氣換成了恍然大悟:「啊!死神先生有沒有手提電話?」
「嗄?手提電話?」因為她的話,我在跳過一座五層樓高的大廈時稍為分了心,差點撞上前方的電線桿,幸好我及時縮起身體躲過,否則將會被電線纏繞,跌到地面。我在安全過後莫名其妙地問道:「突然要手提電話來幹嘛?我現在要如何找一部給妳?!」
「當然是為了求救啊!」她大喊:「總之先給我一部手提電話!」
妳確定要在這種逃亡的時刻提出這個無理要求嗎?!
「一松哥哥……」十四松這時開口,我對於他仍然清醒的事實感到了震驚:「我衣袋裡……有……」
聽到這話的剎那,腦海裡轟出了一聲雷電,我瞬間說不出話來。我不明白作為天使的他為什麼會擁有著一部手提電話──天堂裡應該用不著這東西吧?不過,這條問題顯然不應該在這刻尋求解答。我呼叫頭上的超能貓,牠馬上在我高速移動的期間從我身上爬到十四松的身上,再於他的制服裡找到了電話──我不知道牠是怎樣做得到的,但牠就是做到了。接著,牠把電話交到了小松子小姐的手裡,再回到了我的頭上緊抓著,並像是在慶祝任務完成般叫了一聲。
對,你真的做得很好啊。
接下來我聽見小松子小姐一邊撥號,一邊說著一組號碼。沒有手機的我對這組號碼沒有半點印象,而且我亦不是什麼記憶奇才,在這個逃亡的時刻完全記不住它。而緊接著的,在我躲避下一道的石頭攻擊時,她似乎打通了:
「救救我們!惡魔先生!」
這刻,世界陷入了無聲的懷裡,我只聽見心裡的疑問:惡魔?
她剛才說的是「惡魔」?
接下來,是晴天霹靂。
她繼續對著電話大吼:「有一大群人狼追著我們!天使先生快死了!」
「等一下!」我叫道,瞥向旁邊的她,想要在半空中抓住她責罵她的愚蠢:「我不是說了人狼是跟惡魔同伙的嗎?妳怎麼還向惡魔求救──」
「不!惡魔先生絕對會來救我們的!」她肯定地回應,我卻不知道她的信心來自哪裡:「因為是惡魔先生想要把我送給天使先生──他的弟弟作生日禮物的!」
欸?這是什麼回事?惡魔?天使?弟弟?
小松子小姐又說:「他不會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辛辛苦苦準備了一整年的禮物被人狼吃掉的!惡魔先生才不是這種人!」
這下子我真的感到莫名其妙了。「我完全理解不到妳在說什麼!對方是惡魔──」
背後猛然傳來了一道煞氣,一個黑影擋在月光前覆蓋著我們,告訴我必須為自己的分心付出代價。我立時轉身,看到了一頭人狼就在身後,立時想著的再不是逃命,而是希望把傷害減至最低──至少不能讓小松子小姐受傷。我故意讓對方的爪子劃入我的胸口,皮膚被割破帶來了劇痛,鮮血狂飆,對方卻不讓我有喘息的機會。下一刻,對方靈敏地轉身,腳狠狠地踢往我的腰間,把在空中的我一下子踢到地面,跌入了一條小巷之中。我在背部撞上死胡同前將小松子小姐拉回到我的懷裡一手緊緊抱住,接著任由衝擊折斷我的背骨,清脆聲音與碰撞的巨響混合而一,沙塵四起。
這下子不論是死神還是人類都會發現我們,真是太好了。
「發生……什麼事?」小松子小姐的聲音帶著些許痛苦,慢慢地撐起壓住我的身體。我稍微瞥向她:沒事。我接著轉向十四松,他頭破血流,雙腿扭曲至不正常的角度,顯然我沒有好好地保護到他……
嘛,沒有死就好了。
胸口的傷如同被火燒般熱得要命,但很快又退卻,代表著傷口已經康復了。我累意滿滿地往天空看,發現位於兩座大廈間的自己有如井底之蛙,眼前只看得見天空的一小部分,月光在遠處映照著我,似乎在給我這種廢物打氣一樣。
哈。這絕對是我的妄想。
「啪答!啪答!啪答!……」
一頭又一頭的人狼來到了我們面前,其獸腿碰上地面的聲音不斷響起,我已經數不清楚包圍著我們的人狼到底有多少了:十五?二十?超能貓從我頭上跳到地面,然後走到我的手邊,用臉頰揉著指尖,叫我觸碰牠頸圈上的小鐮刀吊飾。我注視牠,看到牠那藍色眼鏡後的眸子閃出了堅定的目光,溫暖叫我冰冷的手活動起來。
牠要我反抗。真是隻麻煩的貓咪。
「最後警告。」起初跟我們進行交流的人狼再度開口。他如今站在後巷的出路中央,跟剛才一樣擔當著領導人:「把她交給我們,那麼天使還有活著的可能。」
我從衣袋裡取出懷錶,時間是零時四十分,距離小松子小姐的死期還有十分鐘:
幹。我跑了這麼多路才過了五分鐘是怎麼回事?
「小松子小姐……」我把懷錶放回衣袋裡,跟抖個不停的她道:「可以先幫忙替十四松做些急救嗎?」
「什……你要做什麼?」
「做些兒童不宜的事……希望妳可以專注起來,不要看這場無意義的殺戮……」我一邊移開她,一邊站起來,期間背脊響起無數骨頭重新接駁的聲響,過程痛得令我想尖叫,但我還是忍受著苦楚,盯著人狼笑說道:
「要搶就即管來啊……你到底在警告什麼?正常也不會作警告吧?」
剎那間,對方的眼睛爆出了怒火,眸子閃出危險的光芒。他拔腿就跑,朝我狂奔,我在這時碰觸超能貓的頸圈,上面的吊飾亮出紫色的光芒,一陣微妙的音頻於耳邊徘徊,連接著頸圈的鎖鏈鬆脫,再如同快速生長的蔓藤般纏繞到我的手腕上,其捆綁緊得令我感到了痛意。
人狼的爪子將要傷害我,我立時用力揮動右手,細小的吊飾瞬然變成了與成年人等高的大小,一把黑色鐮刀在月光下亮起光芒,漆黑的長身握柄刻上了微細的貓掌花紋,死神的專用武器現身,剎時擋住了人狼的攻擊,嚇得他馬上退後數步。
十分鐘。在這個沒有著火的地方裡要撐個十分鐘,我大概還能夠抵擋得住吧?
我活動身體,確保所有骨折已經痊癒後便跟超能貓一起稍微走出去,站在十四松和小松子小姐的前面,跟所有人狼道:
「來吧。看我要如何跟你們同歸於盡。」
人狼們咬牙,上前,少看他們的後果就是會惹他們失去理性。
第一道攻擊瞄準了我的頭顱,我側身避過,然後像是在玩遙遙般垂直轉動鐮刀,毫不留情地把那頭人狼一分為二,他隨之化作灰色的粉末消失於空氣之中──這是人狼獨有的死亡型態。另一頭襲向我的左邊,超能貓猛然撲上他的臉上,用爪子刺入他的眼睛裡,痛苦叫他馬上尖叫後退。兩頭人狼朝我的上方和下方進行夾擊,我立刻旋轉鐮刀,將刀尖刺入他的頭部,再跳起,用力把他壓到地面,剛好撞上了他的同伴,一人隨之消散於空氣之中,另一人暈倒在地,我在空中翻騰一圈後回到地面。另有三人包圍著我撲來,我靈活地揮動鐮刀,在空中劃下了無限符號,鐮刀立時割開了前面兩人的身體,卻只讓背後的人狼重傷。他的牙齒咬入我的肩膀上,爪子刺入我的背部,我痛苦地大叫了一聲。
數量太多了。
另一頭人狼在這時咬向我的腰間,連同我的斗蓬和衣服將血肉撕扯出來,痛得我幾乎暈倒。我用鐮刀的長手柄敲穿其頭部,而超能貓則幫忙處理身後的,但防衛的時間比不上他們再來的速度,握著鐮刀的手猛然被人抓緊,手臂和肚子都被咬住不放,他們想要把我分屍處理的慾望表露無遺。
「不……不要過來!」
背後傳來了小松子小姐的叫喊,驚鳴一瞥之下兩頭人狼正迫近他們。十四松想要起身抵抗,但他已經連舉起翅膀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用羽翼包裹著她當作保護盾。超能貓見狀,立時跳到兩人旁邊想要發出吼叫,可惜在之前另一頭人狼卻想要抓住牠,牠必須逃跑。
我們的努力即將白費了。
眼見對方將要咬斷小松子小姐的脖子,我把鐮刀縮小至吊飾的大小後,用拳頭敲碎了咬住肚子的人狼的頭骨,再用手指插向咬住手臂的人狼的眼睛,但再轉頭時,人狼已經扯住小松子小姐的頭髮想要把她拉離天使的保護。
只是數分鐘就已經陷入苦戰什麼的,我無法接受。
我跳起,在空中翻騰過後直接踏在襲擊小松子小姐的人狼頭上,以體重將他的頭壓到地面同時,鐮刀回復大小,刀鋒剛好落在另一頭人狼的腰間,我用力往後一扯便把他的上下半身完全分離,他在眼前倒下,在身體撞上地面前化成塵埃。
我瞥向小松子小姐,她無力地跪在地上大聲喘氣,顯然被嚇壞了,可是我什麼都做不到。一場激戰過後,我傷痕傫傫,四周的敵人卻似乎有增無減。我腳下的人狼在此時想要逃開,於是我再次用力一踏,將他的頭骨踏至粉碎,他失去意識。
「一松哥哥……」十四松的呼叫訴說著逃跑,但事實上現在不管逃到哪裡去都沒有作為了。我帶著小松子小姐逃跑的話,他們除了很快就會追上之外,十四松也必死無疑,到時候我們如今的所作所為都會變得完全沒有意義了……
一切就會如同我的人生一樣沒有意義,而這是我不能允許的事。
「話說今天晚上我們要怎樣過呢?一松。」
「沒事的,十四松。」我道,盯著包圍著我們的人狼道:「我大不了就跟他們同歸於盡。」
「不行……」十四松說,想要起身,但力氣早就離他而去了,如今的他只剩下淚意:
「我不要在生日看著你消失……這不行啊……不行……」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不應該是這樣的……」小松子小姐也說出了情緒失控的話來:
「不應該是這樣的吧?惡魔先生!」
人狼們再一次的攻擊或許會為這場戰鬥畫下休止符,眼前數之不盡的爪子都朝我揮來,我一瞬間就理解到這是我抵擋不住的份量。我握緊鐮刀,想著能多殺一個就一個,卻萬萬沒想到就在激鬥再次發起的瞬間,頭頂出現了一道黑影,接著有一件龐然大物被掉了下來,跌到我們和人狼之間的位置。朝它一看,是一頭重傷的人狼。
什麼回事?
「呯!」倏忽之間,一條鎖鏈在眼前穿過了他的身體,撞入混凝土地面,讓他在眾人面前化成了灰燼,大家都看得目瞪口呆。
「吶,我說啊。」一把聲音在空中響起,抬頭一看,一個長著惡魔翅膀的身影在空中出現,擋住了月光,吸引著我的視線──
不。怎麼會?
「在這最後的五分鐘,可否讓我的孩子死得舒舒服服呢?人狼們。」
身影繼續說,超能貓靜悄悄地回到我的肩上,但思路在這刻完全當機,只因為我……
我見過這個人。
「松野一松,你的下輩子想要怎樣的生活?」
「你來幹嘛啊?惡魔。」作為領導者的人狼在此時開口:「殺死我的同伴,難道你是站在天使那邊──」話還未說完,一條帶著箭頭的鎖鏈突然刺入他的嘴裡,穿過後腦再擊中地板,領導者在眨眼間成了塵土,大家都震驚了,但他笑了。
他任由自己的紅眸暴露出兇悍,淺淺的微笑透露出自信,可是他卻不知道這一切對我來說是多麼的熟悉,而他那張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臉孔更證明了他的身份:
「惡魔先生!」
「阿松……哥哥……」
當小松子小姐和十四松如此叫道時,我覺得世界簡直瘋了。
「我想──
回到阿松哥哥的身邊。」
ns3.15.221.165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