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們：首爾 - 第二章窮途末路的愛

我是佛。

生靈有求，萬念凝結，匯聚如絲如柱，貫穿了天地，你注定成為我手中的織線，我掌握你命運的紡錘。

我是緣分的主宰，也是生命的旁觀者，

我是、緣起。

人們常向我祈禱，無論是哪一種寄託；

人們常向我傾訴，無論是哪一種情感。

他們以為我會一直坐在神社裡、寺廟裡，事實不然，我總是穿梭在人群人流之中，經歷他們此生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印象最深刻的，是有次在京都伏見稻荷大社境內的千本鳥居下，巧遇一對穿著花色和服的母女，女人看來年紀輕輕，烏黑的秀髮盤成包頭很美麗，她笑得像是五月的洋甘菊；女孩手中拿著香草冰淇淋，腳步輕盈，面容遺傳了母親的秀氣。

我深受這美好的春日畫面吸引，便尾隨她們。

「七、八、九、十、十一、十二......。」走路似是飛揚的小女孩，靦腆數著總共有幾根朱紅支柱。

不曉得時間和我們一起走了多久。

冰淇淋在女孩的搖擺之間無心沾上腰帶。

「啊！」我發出了一聲惋惜。

真的很可惜，就快數完了呢。

但仍暗自竊喜，幸好沒有被聽到。

女人彎腰蹲在將要哭泣的小女孩跟前，溫柔道：「這樣就好了。」

女人沾了一指冰淇淋塗抹在自己的黃色腰帶上。

現在真的成為洋甘菊了。

盈溢眼眶的淚水又被吸了回去，她笑出了聲，她也是。

於是，我微笑越過她們身邊，輕舔了一口我手上的抹茶冰淇淋。

當然，我並未跟風將冰淇淋抹在和服上。

身為佛大概也是有執念的，我們有各自習慣的生活型態、食性、穿衣風格等等，像我就喜歡深色系的打扮，以前待在日本時幾乎天天穿和服，最近倒是少有機會這麼做了。

滅過個頭比我小，處事也很低調（除了戰鬥時），但天生熱愛酒紅色、長相標緻的他，自然奪人目光。然後他很宅。

離苦是個御姐，常年累月地在北歐國家漂泊，獨到的衣品、俐落的裝扮，時而清湯掛麵、時而濃妝豔抹，很愛染各式不同風格的髮色，新奇卻與她合襯。我實在捉摸不清她這個人。

至於，她那個自以為英國紳士卻常飛美國的白癡弟弟，我就不提了。

「真不知道他們現在過得怎麼樣了。」隻手撐住下巴，盤坐在具有藺草香氣的榻榻米上，看著屋簷外的蒸汽尾跡。

「會幸福的。」說話的人雙臂枕在後腦勺，徐風吹過帶著涼意和春天的氣息。

「是嗎？」緣起自問自答：「是這樣的吧。」

那抹微笑不再帶有霧氣，清晰可見。

身旁的人緩入夢鄉。夢裏是檸檬馬鞭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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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佛，我通常聆聽，很少有機會和人類真實對話，

但如果有那一刻，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

「胡說八道胡作非為的、可是你們人類自己，少把那等低級的欲加之罪丟到我們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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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上，一輛白色Audi Q7馳騁著，鹹鹹的海風吹過趴在副駕駛座窗邊那人的髮梢，濟州島之美一覽無遺。

「所以我說，為什麼我們不乾脆點，用飛的到這裡？」

「你不是也聽到了嗎？他說他有懼高症。」正在駕駛的緣起透過後照鏡瞥了嚴燦植一眼。

「有懼高症你還想跳樓自殺？」滅過嗤之以鼻。「你不會是騙人的吧？」

「是真的......是真的花了很長的時間才下定決心的。」

「只是剛好當時就被您救起了。」顯然是想起天台上威風凜凜的滅過，於是心中泛起了幾分敬畏。

「哼。」

嚴燦植憶起昨日在天台準備結束自己生命的過程。

當時他搖晃著步伐走向天台邊緣，攀爬過鐵柵欄後往下鳥瞰整個首爾市中心，向外伸出一腳，明白心裡再多的撼動和記憶也無法阻攔他了，只要再一步、再一步就好了，他現在和允熙只有一步之遙，不曉得世界的彼岸是不是和人們形容的一樣，那麼的完美無瑕、那麼的善良無私呢？

咻——這一腳的前進，是我和妳不再有距離。

重力加速度、雨水、風壓，全在嚴燦植身上蔓延開來，他張開雙手想感受一些生命的力量，證明自己曾經也擁抱過世界一樣。

左手無名指上的銀戒比他更先墜落了。

咻——如果剛剛是告別的狀聲詞，那這一聲又是什麼意思？

「是你又回到了天台，智障。」滅過真誠語。

驚慌失措卻啞口無聲，嚴燦植。

想要站直身子卻腿軟跪地。

正常人該有的表現，並不出彩、略是一般般，滅過在心裡給了他七十八分。

和得到最高分的那人的模樣相比，嚴燦植真的是個正常到不行的平凡人類。

直愣愣盯著癱在地上沒有血色的雙手，任憑風吹雨淋。

「難道我剛剛並沒有跳下去？」良久後的自言自語。

然後開始搓著左手那根無名指，「不對啊！我跳了啊！」

「難道這裡就是西方極樂世界？！」

「不是。」滅過毫無懸念，「我救了你。」

「而且就算你剛剛成功死亡，這裡也只會是煉獄。」完美又精簡的概念分析，滅過道：「因為你是自殺。」

嚴燦植用那張歇斯底里的美術臉看著他的恩人，無言以對。不是，是錯愕到出不了聲。

「你是不是應該先說『謝謝』？」滅過邏輯系。

「可是......我想死掉啊！！！」

「不客氣。」有禮貌的好孩子。

「為什麼要救我？！」

「不應該救我的！」

「這麼......多年了、我、等的就是這一刻！」

後來的發展嚴燦植這輩子大概都忘不了了，包括坐在他眼前的這兩名奇異男子。

雖然是佛，可是正開著車，而且車上除了他們三人以外，還有一隻小熊仔。牠正在吃巧克力棒，很大量的那種。

佛曰：「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換得今生一次的擦肩而過。」

倘若真是如此，嚴燦植究竟在上輩子回眸了多少次，此刻才能與祂們共逐一趟跋山涉水之途呢？

「怎麼換成巧克力棒了？」緣起提問。

「是午餐。」滅過答道。

滅我歪頭。

「所以焦糖爆米花是早晚餐？」緣起再問。

「是點心，要均衡飲食。」滅過實力有邏輯。

「不對，他們不可能是佛。」嚴燦植咬指甲思忖。

滅過和緣起同時會心一笑。

剎那，兩者的神情流淌出一絲絲異常。

「這是什麼味道？」

「像是怨氣、又似哀傷，靈的感覺五味雜陳。」

「但好像還構不成傷害。」

「是嗎？那就先靜觀其變吧。」

這是內斂於心的對話，只有佛與佛之間能相互通達，也只有想被對方聽見時，才能被聽見。

「到了，前面左轉就是了，我的老家。」嚴燦植的神情滿溢鄉愁，卻沒有那種見雙親的喜悅之感。

左轉後的第一眼，是間被石砌牆面圍繞的兩樓高米色建築，樣式很具現代感，但和濟州島的自然景緻完全契合，恰如其分，滅過為此首先下了車。

下車前，不忘提醒滅我：「先在車上乖乖待著吧。」

「這裡真是不錯。」緣起讚嘆。

嚴燦植從後車廂取下四人份的行李，「其中一整箱應該都是甜膩的零食吧。」他暗想。

「這是我兒時居住的地方，為了當作民宿所以翻新過。」

「原來是民宿啊！」

「你的父母呢？」滅過淡然。

「這時間應該是在招待客人吧。」看了下手錶的嚴燦植，說話愈發小聲。

「看來現在還不是時候呢。」滅過挑了眉。

「我先拿行李進去幫你們登記房間吧。」

嚴燦植推開矮於腰身的白色木門，有些喪氣地走了進去。其中原因，可能是行李數真的太多了，他無法掌握得很好。

「我想去藥泉寺看看。」「我想去漢拏山。」

位於濟州島正中央的漢拏山，是韓國第一高峰，海拔高度有1950公尺，傳說有神佛居於此地，生態圈豐富珍貴，春季十分花團錦簇。據言，十一世紀初期曾有過火山爆發，滅過和緣起自然經歷過那華麗璀璨的一刻。

即便，他們已經見證過太多山海力量的崛起，每每還是為之震撼。

這大概就是活著的美好吧！

如果他們也算是活著的話。

藥泉寺則是濟州上最大寺廟，莊嚴肅穆的青色中式建築和其規模所帶來的浩瀚場面，不可輕易言喻。對於禮佛之人，只要存有虔敬的心，踏在其任一方寸之上，都能起到寧靜和諧的效果。

「那我就去和祂們三位打個招呼吧。」

「那就......」語未盡，兩人便聽見民宿內傳來尖叫和躁動。

眼神瞬間銳利，似是山雨欲來，在心臟從這次搏動結束到下次搏動開始的短暫微秒內，只見靈光不見人的兩者爆衝飛移到了門口，腳步輕巧落地，時間不帶一丁點兒浪費。

真不愧是佛。

兩人相視，揚起參不透的深意。

明明是佛，卻怎麼總是笑得如此曖昧邪惡呢？

門後究竟是什麼，只有推開了才會知道吧。

喀——同時踏進這未知的地域裡。

昏厥的女人、抱其於胸懷的嚴燦植、掉落碎裂的餐盤和食物、倒地散亂的行李箱、受到驚嚇的客人們。

還有最重要的，是正伏在地上的那團黑色靈火。

極大的怒氣衝著滅過緣起而來，肯定是感應到他們倆人的身分。

呲牙咧嘴的詭譎面貌與幾乎扭曲不成形的身體，慢慢地如颱風般漩成一顆球狀，霎時在颱風眼的位置拉長形體垂直於地面，像是要屠龍的刀劍迅速貫入水泥地板而後消失。

麻木的人類自是看不見那種妖孽的存在。

速度太快了，就連滅過和緣起也追不太上。

離開屬於摩登民宿的那區，黑色靈火穿梭在濟州島的巷弄裡，過了幾彎幾拐已然數不清，只見追在後頭的銀紅光影橫豎噴發，風速之快可以把地面劈開，颯——颯——逐一鑽進瓦房化為原形。

嘣——黃色塵土鋪天蓋地。

顯然，他們還是追上了。

滅過和緣起放慢速度降落在黑色靈火的兩端。

「原來是個老頭子。」

滅過攤開手掌。

「再老，你們不照樣沒追上，如果不是我甘願停了下來。」

滅過手掌向外水平伸出。

「既然是你自己心甘情願，那等等就別再求我網開一面。」

一簇金色熊影從滅過背後狂奔飛入他的手裡。

如雷貫耳的聲響驟降，就在滅過用力將禪杖底端敲擊於地面的那一刻，

轟！

一場驚濤駭浪即將開展。

烏雲籠罩大地似是張開雙掌的猛獸，一股雨勢洶洶的濕氣隨著疾風散開，還帶有令人噁心的濃厚鋼鐵鏽蝕味。聞起來、該怎麼說呢？像是從老頭子那端發散出來的體味。

雨灌下來了，原本令人生厭的味道被稀釋。不，把這惡臭稀釋掉的並不是大雨，而是宛如紫藤花的她。

淺紫髮的女人於第一滴雨在地面彈開前，踏著黑色長馬靴走入場景中，一身灰色過膝大衣恣意擺盪，手裡欲打開的那把傘相當眼熟，將傘掃過頭頂的瞬間，她抬起了迷人的眸子。

緣起雙手插入口袋，滅過並沒有回頭去看。

她歪頭勾起嘴角，

「降罪的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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