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內患外憂（下)

連正初一聲嘆氣，打破寂靜的氣氛。

良久，溫遠宏終於說話：「這些年來，嘆氣已經是你的習慣吧。」

連正初滿臉愁容，只見他搖搖頭，苦苦道：「我看到那兩盤棋局後，我才發現兩個兒子都遠遠不及你，我身為父親真的教導無方。」

溫遠宏這時走到連正初身後，用著輕蔑的語氣道：「他們兩兄弟的棋品和人品暫且不說，現下最大的問題就是那兩兄弟對棋會的管理方法，一個目中無人，另一個敗家，三小姐更不用說，只是個無知娃娃罷了。」

連正初心念一動，如果自己的兒子在棋藝方面，有溫遠宏一半的話，煩惱也不至於這麼大。

溫遠宏眼神陰森森地道：「你年紀已經這麼大，就算你重新接手棋會，你覺得你能夠支撐多久？本來你有一個棋藝不凡的徒弟，可惜他做過某種錯事，你把他逐了出棋會，要不然你也可以命他回來主持大局。」聽見這人連連道破自己的心事，連正初當即一個苦笑，這時溫遠宏續道：「與其在他們手上敗去，倒不如由我來打理更好。」溫遠宏此刻終於道出自己目的，連正初一震，側目注意著溫遠宏。

「我的棋藝與管理手段，你應該在外面有所聽聞，你應該對我有信心才對。」溫遠宏見連正初啞口無言，對自己的說話毫無反駁餘地，於是他走到連正初的耳邊低聲說：「而且你對我爸爸的大恩大德，我怎能夠有恩不報？」

溫遠宏這番話說得甚是小聲，但當講到「大恩大德」時卻刻意用力咬字，連正初一聽立即思緒混亂，中間似乎有著不為人知的過節，不禁用著慚愧的眼色瞧著溫遠宏。

溫遠宏一出口提起自己的父親，連正初心中如閃電般閃過無數念頭，才知道故人之子已經這麼大了，而且他的爸爸，似乎將圍棋的本領，都妥妥的傳授到他身上，想起自己兩個兒子與溫子比較，實在差天共地。

溫遠宏忽然拿出一份文件，摔在書枱上，語氣轉為強硬：「現在就是我還恩的時候。」這話講得甚是好聽，表面說是還恩，但語氣中夾著實際是討債的口吻，連正初自知虧欠過溫二父子，如果人家兒子回來討債，純屬是人之常情，連正初又豈有拒絕的道理？這就坐下來，拿著溫遠宏給他的文件上一看，是一份棋會會長轉移合約。

連正初心中慚愧，早就在幾十年前，「華坊棋會」的成立，溫遠宏的父親出過不小力，初時棋會成立，不論經費與資源都是溫遠宏的父親提供，當時連正初與溫父的棋力是仲伯之間，大家都是五段棋士，在香港中實在是難得的棋士，後來連正初登上棋王的寶座，溫父與連正初因為某種過節分道揚鑣，溫父自知當時「華坊棋會」裡上下的棋士，都只拜服連正初，溫父只好把自己的心血割讓給連正初，這件事只有老一輩才知道，連正初現在想起，若果當時沒有溫父，棋會一早已經不能經營下去，今天故人之子要回來奪去，也是情裡之中，更何況與其「華坊棋會」在連家不長進的兒子手上敗去，倒不如交在像模像樣的人手上，溫遠宏年紀輕輕已經有這般水平，是棋壇的新氣象，威名漸減的「華坊棋會」正正需要這種人發揚光大。

但人總有自私的一面，連正初一心要連家三兄妹接管「華坊棋會」子承父業，無奈兒子才能不濟，不交於他們手上，又怕他們心裡怪罪自己，但溫父有勞於棋會，而且溫遠宏棋藝超凡，青出於藍，應該交由他接手，正所謂有能者居之，想了良久，連正初心裡七上八下的，拿不到主意，手中的鋼筆於合約上只餘微隙，始終下不了筆完成簽署。

連正初長嘆一聲，抱頭苦惱地道：「我還需要考慮。」

溫遠宏暗暗咬牙，有點失望，但還是保持淡定地說：「好吧，儘管你想得頭暈，最終也得簽。」此言一罷，便就此離去。

已經到了晚上十時，連正初坐著名貴橋車回到西半山的別墅，他的司機為他打開車門，連正初下車後從花園沿路走著，這個花園大得像球場一樣，種植著很多稀有的花，旁邊有一個長達十五米的游泳池，而且從別墅望出去，遠處還有維港的開揚海景，無論是任何人，擁有這種生活環境，應該快樂無憂才對，但是連正初此刻卻無法開心起來，腦裡面總是想著合約的事。

工人代連正初打開那大門，只見豪華的大屋裡面，連家三兄妹的視線立即投來門外的連正初身上，似乎等待自己已久。

連承業第一個便迎上來，隨後的連家棋與連白星急急上前，三人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爸……」似乎有話想說，但當那個人一來到，反而開不了口，連正初低聲一嗯，應了便走，正向著樓上的書房前去。

連白星向連承業使了個眼色，連承業唯有硬著頭皮，追上前說：「爸……我……」

連正初沒等連承業說完，便揮手止住了他的話，三個人六隻耳只聽見連正初說：「讓我一個人安靜一下。」

連家三兄妹此時背心一涼，望著連正初的背影，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本來他們三人苦苦等待父親回家，便對他說不再胡來，明天開始好好用功練習棋藝，連承業希望父親再給自己一次機會，讓他收拾棋會殘局，不想再勞累父親，連家棋更想告訴父親自己不再貪玩逸樂，不再亂花錢，好好回棋會幫助大哥，連白星沒料到父親這次竟然如此決絕，還以為會大罵一場便原諒他們，想來這一次不會這麼容易了。

連承業一下子如受大挫，垂著頭便朝大門奔出。

連家棋說：「你去哪？」

連承業說：「我去喝點酒。」連家棋聽罷又隨後跟來說：「我載你吧，我也想喝兩杯。」

連白星連聲叫住，只見兩兄弟完全裝作沒聽到，叫了三聲，兩兄弟已經失去蹤影，心下暗暗埋怨，現在爸爸已經氣成這樣，還有心情去喝酒，真拿他們沒辦法。

而連家棋已經開動他的林寶堅尼跑車從半山急急奔馳，旁座的連承業與連家棋一樣默不作聲，其實兩人都清楚連白星才十五歲，沒理由帶她去喝酒，而且更不想這個小娃娃去煩惱成年人的事，只盼所有的煩惱都留著兩兄弟承受好了，三妹妹就做自己這個年紀要做的事便夠。

不消半小時，兩人已經到了中環「Soho」區，泊好車後，連家棋見他慣來的「Mini club」酒吧門前已有幾個相熟的美女向他招手，連家棋依舊用他帥氣的微笑回禮眾美女，回個頭來已見大哥連承業不理不睬地自己先入酒吧裡面，連家棋隨便地對幾位美女說了幾句客吐話便就此罷別。

「對不起，女人的確是比較煩人。」連家棋用著不好意思的表情說道，連承業哼笑了一聲，神色仍然自傲，彷似終於料到弟弟平時是如何玩樂了。

兩人各自要了一杯雞尾酒，正要談話之時，突然聽見身邊有人走過來道：「喂，這麼難得兩兄弟一起摸酒杯底啊？」

連二兄弟側目一看，是一個戴著眼鏡，樣子看上去已經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頓時兩兄弟立即坐正，態度急急變得恭敬起來，同時道：「方老師。」

這個姓方的男人當下暗喜：「想不到連家長子平日傲慢自大，二子無行敗家，也會對自己這麼尊重。」他隨即笑說：「這麼客氣幹嘛？你們兩兄弟當我是外人嗎？」

連承業聽罷，立即搖頭，連忙搶道：「當然不是，方孝璋方老師對我們兩兄弟在棋藝上的指點，如果不算爸爸的話，你便是第一了。」

方孝璋聽見連承業這般抬舉，又暗暗欣喜，說：「你們真沒有記性，我是你們爸爸教出來的，我教你們的，還不是你們爸教的，一樣的一樣的。」

連家棋在旁聽得甚是認同，但嘴邊只懂說對對對，便不會講其他話了，此時連承業接言：「其實想起來真的不懂爸爸。」

方孝璋見連承業提起連正初，眼睛當時有神，立即專注起來，急道：「師父怎麼了？」

連家棋剛喝了一口雞尾酒，此時便道：「爸爸見棋會近年不景氣，加上這段時期正是我們兩兄弟接手棋會，所以……所以……」連家棋這話講得甚是曖昧，既不想在外人面前提起是自己管理不善，只道是不景氣，又不想說大哥也有責任，終於說到最後連正初要接手重管棋會時，覺得面目無光，於是便道在「所以」的時候語窒，說不下去。

方孝璋其實便是連正初的徒弟，自從自己二十年前犯過大錯，被連正初逐出「華坊棋會」後，心裡面其實一直對「華坊棋會」虎視眈眈，經常圖謀重返「華坊棋會」，但婁婁失敗，連正初始終也沒有原諒過他，於是今天的他反倒暗暗對連正初恨之入骨。

「所以他要自己重新接手了？」方孝璋故作亂猜，連二兄弟立即一震，被道出心事難免臉有慚愧之色，只能默默點頭。

其實他暗暗關注「華坊棋會」又怎會不知道這時棋會發生什麼事？其實今天連二兄弟會出現在這裡也一樣是意料之中，只是裝作巧合碰見，讓人減少戒備心的手段而已。

「你們兩兄弟別怪我說你爸爸壞話，我覺得你們爸爸一把年紀還是放不下權力，現在香港的新一代都在打電子遊戲，還有多小人會學圍棋呢，其實你們兩個管理得不好，也是非戰之罪，你爸爸應該給你們多點機會發揮才對。」方孝璋先用安慰的說話令到連二兄弟得到體諒，難得有外人看得出自己的苦衷，當下心裡暗暗感動，自尊心也慢慢回來了，不再覺得自己是爸爸說得那麼一無是處。

方孝璋見連二兄弟開始稍有慰色，當下便感慨地說：「但是……師父是香港棋王，身不由己，我明白他不想棋會倒下來，才會對你們這麼嚴格的，其實師父他老人家很關心你們。」這時方孝璋大打感人牌，軟硬兼施，使到連二兄弟的情緒被他帶著走，方孝璋乘機續道：「他重新接管其實沒問題，我只怕……」

連家棋見方孝璋突然神色有變，急問：「只怕什麼？」

方孝璋立即唉了一聲，用著擔心的語氣道：「我怕師父他……他的身體負擔不到……」

連二兄弟兩人互望一眼，這個倒沒想到，他們都只怕棋會重回父親手，會顏面盡失，卻毫無想到父親的健康。

「不如，方老師你回來接管棋會吧，像以前一樣教導我們下棋，到我們有能力的時候，我們再承父親衣缽，這主意好嗎？」連家棋突然這般道，方孝璋暗暗一喜，自己多年以來用偷偷教這兩兄弟下棋這一招來拉關係，就是在等待今天這個局面，但是他始終也道：「不行的，師父這般恨我，我回去就只會令師父見著我便生氣，到時反而適得其反。」

連承業說：「其實家棋說得不錯，如果方老師你肯回來的話就最好不過，你怕爸爸還生你氣，我幫你開口便是。」

方孝璋見連承業也讚成，當下心裡著實，但嘴巴仍然連聲說不，故作推辭，連家棋說：「其實這麼多年了，雖然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什麼事，但師徒如父子，爸爸應該不會生氣到現在吧，我們有什麼辦法可以讓爸爸不知道方老師接管棋會，又令到爸爸不再理棋會呢？」

「我們用健康理由。」連承業說罷，想了想又道：「其實爸爸身體真的很差了，我見他睡又睡不穩，有時還半夜失眠，大白天又容易暈倒，我們怎放心讓他再粗勞呢。」

方孝璋靈機一動，手掌大力落在大腿上，說：「我想到了，你們一於將師父的健康情況告訴私人醫生，到時候醫生配合你們，硬要將他帶到醫院讓他養病，到時師父想管也管不了，這個主意怎樣？」

連承業眼睛發出精光，道：「好主意，這樣爸爸就可以安心休養了。」連家棋也同樣振奮：「對，我們趁這段時間，與方老師一起努力打理棋會，等到爸爸一出院，便給他一個驚喜。」

方孝璋此際激動起來，語窒地道：「看來……看來我真的可以跟師父重新修好關係。」

連二兄弟連連點頭，似乎定要方孝璋重返「華坊棋會」，三人商討好這個主意後，一同乾杯，方孝璋喝了一口雞尾酒後，只覺味道如人生一樣滋味繽紛，眼前連二兄弟那振奮的神情，不禁令他心裡暗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