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熟少女 - 〈八〉真・決戰 (4)

轉頭後，我看見了我一生中看過最美最瑰麗的畫面。

由星空『立體投影』出來，一幅巨大、複雜、填滿了整個月神殿的曠世巨作！

場景有沙漠、海洋、巨大的遺跡都市、森林、普通的街道、絕境奇景……

角色有戰場的鳳凰、咆哮的土龍、張大血口的三頭狼、俯衝的虎鷹、翻身的水蛟、鯊魚熊、海魔、各式危險種與傳說種……

然後是她，各式各樣的她。

正在攀岩的她；舉著長槍面對奇美拉的她；滑著飛行傘的她；踩踏著巨型水蛇衝浪的她；駕駛著人型機器的她……

偶爾，我會看見『我們』。

一同騎馳的我們；一同狩獵的我們；一同喝酒的我們；一同泛舟的我們；一同探索遺跡的我們；一同滾床單的我們……

這幅立體畫作是『魚』用自己的想像力所刻畫出來的整個世界，栩栩如生，充滿細節。

它包含了一個從未離開狹小球體的少女對外界的一切憧憬與想像。

『魚』從未親口跟我說出她想出去，她總說自己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不知道自己渴望什麼，對自己的一切，總是冷感到讓我生氣的程度。

我以為她從不會對我說謊，但其實我一直被她欺騙了。

她不是沒有渴求，她只是不敢渴求。

眼前的這幅畫已經徹底出賣了她，這幅立體驚世巨作的每個角落每個細節，都在述說著『我想出去我想出去』的心情。

大笑的她，憤怒的她，哭泣的她，無數個她，無數個想像，無數種渴求卻無法得到的冒險。

我終於懂了，所以她選擇不斷偷窺我。

我們的相遇，其實一點都不偶然。

因為在我認識她之前，作為『勇氣祭司』不斷去探索未知的我，就早已經是她的憧憬了。

我流下眼淚，炙熱的淚水灼燒著我的臉頰，我為自己的後知後覺而流淚，也為我無法達成她願望而流淚。

但那些衛兵的反應又跟我不同。

哐啷……哐啷、哐啷、哐啷哐啷哐啷……

一把把的武器從他們的手中掉落在地，在硬化的水面彈了幾下，再慢慢沉下去池底。

對他們來說，那是神蹟、神威、超乎人力可抗衡之物。

不知道『立體投影』這項技術的他們眼中，是巫女的怒火創造出了無數的傳說種與危險種，只要一聲令下，那些猛獸就會將他們啃食殆盡。

一個接著一個，所有人皆跪了下來，顫抖著、俯身膜拜球裡的她。

「放他走，我會如期舉行淨化儀式。」

她的聲音很平靜，充滿威嚴，這威嚴來自覺悟。

「『魚』。」我轉頭望向她，想說些什麼，最後卻只用哭聲叫出她的名字。

她望向我，表情前所未有的柔和。

「『鷹』，已經足夠了。」她輕輕說。

「但我……還沒有放妳出來……我說過……我會放妳出來的……」

她舉起手指向某個方向。

「看。」

我轉頭看向她所指的地點，那裡什麼都沒有，就只是我們過去一直待著的月神殿中央島。

「共二十一公尺又三十七公分，這是球與本來位置偏移的距離，從出身到現在，我從來沒有到達如此遠的地方，從沒有想過，有人能陪我來到這麼遠。」

「妳要說這樣就足夠了嗎？」我哽咽。「一生裡僅僅只移動個二十一公尺，尋常人不到十秒就可以走完的距離……這樣，對妳就足夠了嗎？」

「不是的。」她緩緩搖頭。「在第一天，遇見你的第一天，其實我就已經覺得足夠了。」

「我不懂。」我也搖頭。

我不懂妳，不懂這個世界，不懂為何會有這麼多莫名其妙的事物與規則擋在妳我面前，不懂為何我淚腺一直止不住。

「在遇見你的第一天，你不就讓我十四年從未變動過的世界，整整移動了一公分嗎？」她綻放了我從未看過的笑容。

很美，美到讓我痛恨自己失去半邊眼睛，美到讓我後悔幹嘛哭到淚水模糊。

我恍惚著走向她。

「讓他停下來。」『魚』命令。

立刻就有兩個衛兵上來架住我。

「『魚』？」我無法理解『魚』在做什麼。

「對不起，『鷹』，是我束縛你太久了。」『魚』閉上眼睛。「離開圓環吧，別來看『淨化儀式』。」

「束縛？妳在說什麼？快叫他們放開我！我還沒打破這該死的球呀！」我像是哀叫，又像是懇求。「我們不是已經約好了嗎？妳必須由我來殺，妳怎能認命死在『淨化儀式』？」

「結束吧，這份束縛我們兩人的契約，不……詛咒，就到現在結束吧。」『魚』睜開眼，又是那個眼神，我無法改變其意志的堅定眼神。「現在開始，你不需要再努力放打破這顆球了。」

「為什麼！」我激動起來，嘶吼。「妳已經放棄相信我，認為我無法打破這該死的球了嗎？還是妳想說我再怎麼掙扎，也只能永遠臣服於『規則』的腳邊，什麼都改變不了？」

「……」『魚』看著掙扎，卻被左右兩名衛兵的臂力牢牢鎖住的我，只是沈默。

我用哽咽的聲音質問：「『魚』，妳已經打算就地宣布……是我敗北了嗎？」

「不是的……」『魚』終於輕輕說。「……因為你已經成功了。」

匪夷所思的回答，讓我呆愣住了。

我到底哪裡成功了？我沒有破壞掉束縛在巫女身上的規則，沒打破這該死的球，沒有放『魚』自由，所有的約定，五千字以上的口頭契約，我都沒有實現。

這樣到底……哪裡成功了？

我沒有把疑問問出口，可像是要回答我一般，『魚』雙手握拳，用向著月神虔誠祈禱那樣的姿勢，閉上眼睛微微一笑。

千萬顆的流星閃耀飛逝在球體表面，每一顆，每一顆，都僅僅只維持了一瞬間的自由飛翔，便在她的後頭燃燒殆盡。

近乎神聖的美麗畫面，象徵著一切將劃下句點。

「遇見你，我很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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