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離 - 第11章　無法收回的話

　　簡伶琳踮起腳尖，把手伸進電視櫃最頂層的深處。才隨便一摸，她的手指就沾了厚厚一層灰塵，其純度之高，幾乎把原本的膚色給蓋了過去。

　　這個人到底能做好什麼事？

　　就因為客廳是張貿成最常待的地方，簡伶琳才會要他維持這個地方的整潔，範圍根本不算大，頂多就是再加個少用也不會太髒的廚房。其他像是比較麻煩的臥房、浴室和陽台，全都是簡伶琳負責整理，東西該放哪就放哪，當然更不會有什麼灰塵。

　　起初會有這種不公平的分配，除了自己有潔癖外，也是以為張貿成會主動幫忙。結果等到現在，張貿成就只是清理他的規定範圍，而且還沒清乾淨。

　　這個家明明是兩個人的，為什麼只有她在認真面對？每次都是她注意家裡是否有灰塵、生活用品需不需要添購、帳單有沒有繳、存款的增長是加快還是減緩……當她一個人把這些事處理妥當後，內心卻完全沒有半點成就感，就像受到無形的控制，讓她在意願不是很高的情況下把事情做得完美，事後才覺得哪裡不對勁。

　　她本來要到陽台拿抹布和水桶，隨即又打消了念頭。她越來越不喜歡看自己扭乾抹布的手，每次只要做這個動作，就覺得肌膚又更粗糙了一點，指關節也跟著腫大起來。

　　連地位也變得沒這麼重要。

　　簡伶琳拿來了一盒面紙，抽了又抽，極為浪費地擦拭電視櫃，用過的髒面紙也不丟垃圾桶，而是先集中在桌面，幾分鐘後就堆成一座小山。

　　為了達成目的，簡伶琳專注在擦拭工作上，連一粒灰塵都不放過。但她同時也頻頻確認牆上的時鐘，心想是不是該停止這幼稚的行為。

　　還是算了吧。

　　突如其來的忐忑促使她停下動作，簡伶琳才正想去拿垃圾桶，開門聲就阻斷了她最後的機會。

　　張貿成在玄關脫鞋，嘴裡碎碎唸著雞排已經夠貴了還漲五塊，接著就像事先排演過動作，經過的時候連簡伶琳都沒看一眼，就直直朝餐廳走去，

　　簡伶琳很確定，張貿成絕對有瞄到桌上那堆面紙，也一定知道這些面紙出現的原因，可是這個人竟然假裝沒看到，好像比起關心家裡發生了什麼事，先把便當從塑膠袋裡拿出來才是最重要的事一樣。

　　這下簡伶琳真的生氣了。第一個氣的是張貿成毫無反應，第二個氣的是她竟然擔心張貿成會有其他反應。

　　到底為什麼要這樣？自己明明還有張貿成送女同事回家這個把柄還沒用，幹嘛要看別人臉色？而且沒打掃乾淨本來就是張貿成的錯，要吵架就吵！她又沒有理由會輸！

　　簡伶琳把髒面紙留在原處，也不打算提醒張貿成，她就要看這個人想裝瞎到什麼時候。

　　她一語不發地進到餐廳，張貿成此時早已開動。簡伶琳掀開便當盒蓋，看到的是滿滿的炒麵，她朝張貿成正在吃的便當看去，確定自己沒有拿錯。

　　「我不是說要吃水餃嗎？」

　　「有嗎？」

　　「出門前我有說，還說兩次，你有在聽嗎？」她瞪向正在啃雞排的張貿成。

　　「那大概是沒聽到，上次妳是吃炒麵，我就直接買了。」張貿成的口氣似乎是在暗示，誰要是為這種事不開心就是小題大作。

　　廢話！她又不是愛挑食的小孩，才不會為這種芝麻綠豆大的事責備誰。可是看到張貿成的腦袋不知道都在想什麼事，心思飄得越來越遠，連買晚餐這麼簡單的事也能搞砸，簡伶琳就覺得一肚子火。

　　「算了。」

　　簡伶琳把炒麵推到旁邊，直接開始吃水果。由於沒得到半句抱歉，手邊也沒有可以出氣的東西，一看到桌面擺了雙免洗筷，她二話不說就拿起來往垃圾桶丟進去。筷子落在空的垃圾桶底部，聲音聽起來格外空蕩。

　　「講過多少遍了！就叫你不要再拿竹筷子，我又不像你。」

　　簡伶琳注意到張貿成藉著要把湯弄涼，趁機在吹氣裡偷渡嘆息。她本來想問這是什麼意思，但張貿成一定會辯稱是她聽錯，到時又會變成是自己太神經質。

　　「還有下次不知道就打電話問一下，連便當都能買錯，你是有多心不在焉啊？」

　　她話都說了，張貿成卻連表示聽到的「嗯」都沒有。之後簡伶琳又吃了三片梨子，張貿成依然保持沉默，看樣是沒打算解釋心不在焉的原因。

　　「你是啞巴嗎？連一句話都不會說啊？」

　　「說什麼？」

　　張貿成好不容易開口，給出的答案卻讓簡伶琳差點暈倒，原來自己剛才講的話都被當耳邊風，現在她還得重頭複誦一遍才行。

　　好吧，大概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說就算了！

　　這結論想起來是挺豁達的，但簡伶琳不僅不豁達，還越想越不爽。

　　「不用了。等下有空把桌上那些面紙清一清，電視櫃有夠髒的。」她把叉子扔向玻璃盤，叉子發出響亮的噪音，在盤面彈了兩下才靜止不動。

　　「你最近到底都在忙什麼大事啊？忙到連櫃子都沒時間擦？」

　　張貿成繼續假裝沒聽到，簡伶琳不想就這樣放過他。

　　「你是有沒有在聽……」

　　咚！

　　簡伶琳被張貿成用力放下筷子的聲響嚇到，她都還來不及看到表情，張貿成就大步走向客廳。接下來只聽見一陣混亂的碰撞聲，大約過了十秒，張貿成就又回到位子上，繼續埋頭吃他的便當，好像根本沒有離開過一樣。

　　剛才她足足屏息了十秒。

　　從張貿成回來之後，空氣中就一直彌漫著詭異氣氛。在這段時間裡，簡伶琳不敢呼吸，張貿成也不講話，整個餐廳安靜得像沒半個人活著。

　　恐懼。

　　自己害怕這個詞的程度，甚至超過這兩個字本身代表的意義。

　　她後悔了，她太急著要打一場勝仗，結果進攻後才發現不是穩操勝算。現在她要是投降，輸的將不僅是戰爭的結果，連戰爭的理由也會一併輸去。

　　簡伶琳覺得最原始的自己正在逐漸模糊，連以前會用什麼情緒來面對這種事都忘得精光，但好險那只是內心的健忘，行動上她還是留著習慣，好險。

　　「看到有多髒了嗎？」她恨自己的語氣不夠理直氣壯。「這麼厚的灰塵我還是第一次見，我看根本一年沒清過了吧？要是打掃客廳就覺得累，那下次換你洗浴室好了，反正不容易積灰塵。」

　　張貿成聽到這裡終於抬頭，但他還是沒有看簡伶琳，反而瞪著牆上的水果靜物畫不放。

　　奇怪了，這個人明明聽得到也看得到，怎麼遇到她就變得又聾又瞎了？這種能注意卻硬是不注意的把戲，搞得她像智障一樣，一個人對著空氣自言自語。

　　她難道有誤會張貿成什麼嗎？打掃沒做好是事實，張貿成不道歉就算了，憑什麼在自己幫忙弄乾淨後還要被冷漠以對？而且現在整個餐廳就只有她在抱怨，除了被當智障外，之後她在張貿成的同事口中還會是個壞脾氣的女人。

　　她非得讓張貿成說句話不可。

　　簡伶琳大嘆一口氣，由於張貿成能看得見，她還順帶翻了個白眼。

　　「當什麼男人，有夠沒用。」

　　這次簡伶琳已經有所準備，所以當張貿成迅速把手伸過來時，自己也即時反應，按住差點被拿走的炒麵。

　　「你幹嘛？」

　　「幫妳倒掉，反正妳不是不吃？我再去買回來。」張貿成不帶半點感情的口吻讓她心寒。

　　這個人為什麼老是搞不清楚重點？重點根本不是炒麵還是水餃！

　　「我又沒說我不吃！」

　　簡伶琳用力撥開張貿成的手，把炒麵推到更遠的地方。張貿成現在的眼睛睜大，嘴巴卻閉得死緊，大概是在忍耐別把難聽話說出口。

　　「那妳在氣什麼？」張貿成費勁處理的結果就只是把肯定句換成問句，但他半認輸的表現還是給了簡伶琳趁勝追擊的勇氣。

　　「氣什麼？我才要問你搞什麼吧！」

　　「妳不吃便當在那邊吃水果，我當然以為妳不想吃。」

　　「我等一下再吃不行嗎？」

　　「可以啊，那妳幹嘛生氣？」

　　「我吃不吃關你屁事啊！」

　　「我又沒管妳吃不吃！我是問妳在氣什麼！」

　　這次張貿成的怒火很明顯失守了，不僅表情扭曲，連手部動作都跟著出現。看到這種反應，簡伶琳知道再繼續講下去絕對只會更糟，可是她就是不能停在這裡。

　　簡伶琳瞪著張貿成，這個平時對她百依百順的男人，現在竟然因為一個便當就對她發火。不管張貿成有再多理由，她都沒辦法接受。

　　「聽你在胡說八道！你剛才明明就說我不想吃，還想把麵倒掉！你敢發誓沒有嗎？沒有的話我跟你道歉啊！」

　　其實她知道張貿成的意思不是這樣，但當下她就只想要辯贏，其中的原因不清楚，大概是只要辯贏就代表她是對的，而既然她是對的，張貿成一定就會……

　　「好，都是我的錯！」

　　她感到絕望。

　　「我買錯便當，還害妳打掃客廳累得半死，所以都是我的錯！這樣好不好！」

　　簡伶琳從來就不知道張貿成的嗓門可以這麼大，而她知道的方式也未免太過殘忍。

　　「你這算什麼道歉？」

　　「就說是我的錯了！不然妳要怎樣才滿意？」

　　「你這種態度是想騙誰啊！還不如不要道歉算了！」

　　「好啊，都隨妳！妳高興就好！」張貿成大步走到垃圾桶旁，把沒吃完的便當整個砸進去，她可以聽到米飯在垃圾袋裡灑出來的聲音。

　　現在她的心跳因沮喪而慢了下來，同時也因恐懼加快，這兩者的融合並沒有帶來互補效果，反而是加劇的疼痛，還有胸悶造成的呼吸困難。簡伶琳困難地吞嚥口水，張貿成可能以為她在準備攻擊，但她就只是想哭而已。

　　「隨我高興？別笑死人了，不用講得這麼委屈，你要是真的有心……」

　　「不然我到底是哪裡做得不夠？有的話拜託妳告訴我啊！」

　　「你自己不會想啊！下班回家你都在幹嘛？每次都要我催才會做家事！還有平常在家裡都像死人一樣，朋友來電話就衝得比誰都快，好像家裡發生什麼都不干你的事！」

　　「我哪有接到電話就衝出去！妳不同意我能出去嗎？」

　　「拜託！你每次都裝得一副很委屈的樣子，請問我能不同意嗎！」

　　「那妳呢？還不是每次都臭臉給我看！而且妳自己出門有在問我嗎？為什麼就我不能跟朋友出去吃飯！」張貿成似乎忘了剛才是他自己想知道哪裡做不夠，現在簡伶琳每說一句他都要反駁到底。

　　「不用跟我裝傻了，我看不只朋友吧？你現在連加班報備都沒有，還要我親自問你是不是？」迫於不能輸的壓力，她又換了一個攻擊點。

　　「報備？我說的話妳信嗎？好啊！妳要是這麼想知道的話我就每天報備！出去吃飯報備、玩遊戲報備、上廁所也跟妳報備！」

　　「那送女同事回家呢？」

　　她以為這招撒手鐧能讓張貿持措手不及，結果張貿成是愣住了沒錯，但也只有這幾秒，接下來他就像被點燃的炮竹，整個向外炸開來。

　　「送同事回家又怎樣！我有外遇嗎？」講到這裡，張貿成的額頭甚至浮現青筋。「我又沒對不起妳！拜託！我到底活著要幹嘛啊！」

　　活著要幹嘛？

　　簡伶琳終於確定愛情故事都是騙人的了，故事裡的男主角每個都可以為了女主角去死，但在真實人生中，卻是因為討厭女主角所以想去死。

　　「好啊！你要是比較喜歡其他女人的話，就趕快去帶回來啊！這樣你就不會整天想死了！」她提高音量把哽咽壓下去。

　　「在說什麼……妳為什麼一定要把事情講成這樣才滿意？到底煩不煩啊！」

　　聽到張貿成這樣說，她都以為自己真的罪孽深重。特別是張貿成那毫無修飾的傾訴，像歷經萬年才爆發的岩漿，滾燙又刺眼，自己從頭到腳都被灼傷了一遍，卻又無處可逃，差點就痛得想認輸。

　　可是……

　　簡伶琳一時無法說出任何話，只能呆站在原地。

　　「明明是我被傷害，怎麼那把刀從頭到尾都像在我手上一樣？」

　　或許情況不完全相同，但她站在這裡，親眼看著兩人把彼此搞得遍體麟傷，自己受到的指責卻遠多於另一個人，才明白姊姊是用什麼心情說出這句話。

　　因為有錯，所以沒有痛苦的資格。

　　這不是值得去遵守的原則，因為只要換個角度去想，就會得到荒唐的結論：一個人犯的錯越多，受的折磨就會越少。

　　可是跟大多數人一樣，她寧願痛苦，也不能有錯。

　　於是她把所有想得到的指責都拋了出去，無論攻擊還是防禦、怒吼還是諷刺，都不是經過思考才發生的。在這些混亂的言語當中，她用理智說出的只有一句話，因為這句話要是真的，那比起傷害張貿成，還更像是在傷害自己。

　　「你早就變了！」

　　她很確定自己不認識這個人。這個陌生人在幾分鐘前突然出現，完全不見以前的溫柔，也說不出半句熟悉的話，卻要簡伶琳相信他才是真正的張貿成。

　　在她越來越模糊的視線中，張貿成似乎有了兩張臉，一張是現在的臉，一張是看起來有點傻，但卻總是笑著說愛她的臉。從這兩張臉就能清楚看出，在結婚後的這段日子裡，張貿成討厭她的程度早就超越了愛她的程度。

　　簡伶琳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把淚水強忍下來，她總是在淚水流下前抹去，可是每次感受到手背的那一點溼潤就又更想哭了。

　　她知道自己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堅強，面對這樣的考驗也沒有足夠的膽量，她就只是……

　　簡伶琳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有這種想法，她無地自容。

　　她就只是一個女人而已。

　　頓時她覺得自己身處的不是家裡，而是地獄，無論往哪個方向逃，痛苦都在前方等著她。

　　停下吧，她是真的很想逃。

　　「那就離婚啊！」

　　雖然語氣聽不出來，但終於說出這句話時，簡伶琳其實連半點氣憤的情緒都沒了，因為她已經把所有武器用光，剩下的就只有同歸於盡了。

　　果然，先前的吵架都是天方夜譚，現在只是聽到離婚，張貿成就像被倒了一桶冷水，瞬間回到現實，嗓門一下子收斂起來。

　　「妳又再亂說什麼……」

　　「我現在就跟媽說我要回去。」簡伶琳用力推開張貿成，衝到客廳去找手機。

　　「不要再鬧了！」

　　「為什麼？離婚又沒差！反正你早就膩了！」

　　簡伶琳快速拿起沙發上的手機，這時她可以聽到張貿成在後方的焦慮呼吸聲。

　　終於害怕了嗎？簡伶琳看到一線希望。

　　「不對，我要先打給你媽，反正她聽了一定很高興！」

　　「幹什麼！妳到底夠了沒！」張貿成的手伸過來想制止，但她把手機護在胸前，再次把張貿成推開。

　　拜託，如果真的後悔了，就像以前一樣認錯就好。簡伶琳其實根本沒按通話鍵，只是把手機貼近耳朵，想著接下來要怎麼造假對話。

　　我發誓，如果你現在跟我道歉……

　　右手被用力往後扯，她的手腕傳來一陣刺痛。

　　我一定會原諒你。

　　手機整個被甩飛出去，碰到地面彈起後朝下摔落。

　　簡伶琳想去撿起來，卻被一股力量拽得向後踉蹌，差點就要摔倒。她都還來不及站穩，就被硬拉著肩膀轉身。

　　連自己也無法解釋，當看見張貿成那張滿是恨意的臉，高舉著手朝自己揮過來時，她的第一反應不是閃躲，也不是閉上眼睛。

　　在真的感受到疼痛前，她的眼淚就先一步流下。

　　這樣她就有資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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