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稈茶

序／

　　阿饒抱著滿懷的小麥，在死灰色的道路旁向我揮手，兩道眉緊揪著，低低苦笑，慘澹的嘴角在清秀的側臉上裂開，走著詭奇嘲諷的弧度，讓人看了心裡都難受起來。她看我跟著泛起糾結的臉神，順手拉過一綹頭髮，企圖遮擋扭曲的嘴。

　　「你又一個人跑到天溝去了，」她說，「你說你爹叫你今天去王叔那抬幾口棺材。」

　　「我正要去。」我說。昨天看見過爹的帳本，王叔批銷的棺材又漲價，想敲我爹竹槓。送死人的生意不算好做，我們父子勉強能吃飽穿暖，他要是再訛我爹就太沒天理。王叔跟我們不同，在萬巒村裡經商的一群都算是過得舒適。

　　我們並肩行走，在誇張的夕照下，阿饒的側臉變得愈發悲愴。我知道幾年前她的母親就是死在這驚悚的一片血紅天照之中，人們散去的青石廣場，地上的每顆石頭都蘸著她的血跡。從此之後，阿饒獨立過活，她涼得如初春的井水的雙手，每天操勞著到不遠處的小溪挑水，再走回來，用那些水灌溉、洗菜做飯，然後，煮茶。

　　我沉默著斟酌該用什麼話安慰她時，一顆石子扔了過來。

　　「大伙快看，妖女又來啦。喲，還帶著姓張的禍子。」

         我抬頭，村里幾個混混站在王叔家前方，斜紮著葛布衣衫，可能剛從田裡幹活完，手臉還沾著泥土。他們輕佻地笑著打量阿饒，我看向她，她憤恨的眼神和皺巴巴的衣裙讓我明白了什麼。

　　混混們靠近阿饒，笑道：「妖女，咱們真有緣分，早上讓你跑了，傍晚就又見到你，真是上天給我們這個機會好好教育你什麼叫別隨便出門造孽。」說完，突然一把抓住阿饒手腕。

　　我一拳揮了出去。

　　領頭的混混被擊倒在地，後頭兩人立刻撲上來抓我，我將阿饒往後一推，轉眼間就和那兩人打在一起。

　　幾隻烏鴉從麥田飛了出來，沉重沙啞的聲音灑落在這個靜得可怕的貧窮村子裡。我的太陽穴被擊中，趴倒在地時感覺到對方騎了上來繼續揮拳，我吼著要阿饒進屋裡找王叔，別讓他們逮到。眼裡蒙進一層沙，依稀聽到王叔的聲音：「住手，老張的兒子你們也敢打？都給我滾……張楚？張楚你來領貨是吧，還能站起來麼？」

　　我吃力地站起身，王叔冷看著我，並沒有伸手相扶，示意我進屋，並且嫌惡地瞪了身旁阿饒一眼。

一／

　　我回到家，屋裡亮著一盞小燈，爹坐在桌前瞅我一眼。「你又跑天溝去幹啥。」

　　萬巒村裡的天溝地塹，深不知幾許，老一輩的說是地牛作怪。越過了天溝是大山，而我相信越過大山後有另一個和萬巒村截然不同的世界，那裡存在著和諧安穩，沒有階級和權勢的打壓，還能保存像阿饒那樣在萬巒村不受重視的美麗。因此沒事我便跑到天溝邊上，靜靜地遙望老半天。

　　我把外衣掛在牆上，沒搭理爹。

　　「交代你的事辦好了沒？」

　　我應了一聲。爹這個月急著進棺材不是沒有理由的。幾天前，一批不知打哪來的富商家族出現在村子裡，我看著起疑心。萬巒村是個孤懸在大陸上的村莊，沒有和外界之間的通路，這是我們從小被教育的。既然如此，富商一批人是從哪裡來？往哪裡去？也似乎沒有人質疑。那批人之中有個癆病鬼，發了急性肺疾，昨天就暴斃了。爹看準他們不會久待，屍體必定得化成骨灰帶走，趕緊整頓了傢伙，就等他們上門。

　　對於他們的來歷我已經觀望很久，之後應該還得親自參與他們的葬禮，想到這我順水推舟問：「爹，你知道那些人怎麼來村裡的麼？」

　　「哪些人？」

　　「你準備接的那些客人，現在住在客棧裡那個富商家族。」

        爹捻起一根菸，「不用多管閒事，明天叫你幹啥你就幹啥。」

　　我有點著惱：「你今天和他們談過了吧？還是幾天前？你會不知道？」

　　「人打哪來關你屌事？」爹沉聲說，「你多管管你自己明天吃什麼幹什麼還實際些，整天腦子裡不知道想什麼天方夜譚。」

　　諸多隱瞞。從小我就看出一些端倪，有些事成人們總是閉口不談，並且馴養孩子們成為這一套套說法的魁儡，我感覺到事實的怪誕蹊蹺，於是幾年來不斷地尋找表面現象下的突破口，雖然自覺一步步向真相靠近，但我很清楚村裡的規則。若不從眾，必遭迫害。

　　我並不理性，對上爹那種看狗一般的眼神，我想起了王叔和混混們對待我的鄙視。

　　「村子裡有小道通向外面吧？」

　　聲音像打碎的盤子掉落在地，我筆直地質問眼前的父親。

　　我隱約知道我問了不該問的。

　　爹猛地站了起來，甩我一個耳光。「胡說八道！」然後走入內室。我愣在原地，光從這個下手力道來看，那句話的正確性更加不容質疑。

         阿饒把小麥桿搗成粉末，自始至終不發一語。我們很少說廢話，大多時候看著對方的眼神就能明白許多心事。「我床邊的櫃子裡有藥，你拿去搽搽傷口吧。」

　　我依言而行，「是你從藥行買來的？」

　　「不，」她說，「這更有效，是我娘從大山另一頭帶過來的。」

　　「村子裡有小道，估計在村管拉起封鎖線後的地方，我們才一直沒有發覺。以前我跟你提到的住在廢棄村舍的向老頭是這麼說的，他出去過。」

　　「你所相信的世界是來自他口述？」

　　「我相信他，這也是我所相信的。」

　　「很遺憾他病逝了，」阿饒在爐子上揮揮手，氤氳四散。「如果可以我想看一眼向老頭的那顆水紋石。」

　　　水紋石，據說是大山另一頭的瀑布日夜沖刷形成特殊紋理的岩石，在萬巒村找不到這類石頭，是向老頭珍藏的寶貝，對我而言，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物證。

　　阿饒端上了麥稈茶。我們再次陷入沉默。

二／

　　一大早門前便擠滿了十幾名長工，嘈雜的聲音讓我很不習慣，剛醒沒多久腦中便浮現前一晚為死者穿壽衣的時候。縱然從小就見過許多生離死別，也經常目睹死去之人的樣貌，觸摸過一具具冰冷的遺體，但昨晚那具屍體讓我停留在他身邊許久。在空無一人的倉房內，我握緊死者的手腕，極其渴望探觸他的血液曾經為什麼而沸騰。

　　他來自什麼樣的地方，過著什麼生活，我是如此渴望得知，像從來沒出過洞穴的生物緊揪著沒看過的東西不放。

　　「存在於被編造出的假象下是極為可怕的，」向老頭生前總抽著菸告訴我，「但張楚，安於現狀往往更加可怕。」

　　我撐開死者的眼皮和他對視著，感覺到我的靈魂被囚禁在一個比屍身更幽暗拘束的地方。

　　我們扛著棺材，走在送葬隊伍中，兩排樂師在我們身側，用各種樂器聲攪和著最後面富商家族的鬼哭神號。

　　到達火葬場之後，儀式走完，爹站上高台點上了火，赤橘色的火焰很快吞沒了整口棺材，熱氣往上蒸騰，燒焦味瀰漫，很快的高台上剩下一些零星的骨頭，我動作麻利地將它們夾進罐裡，事情很快便結束了。

　　人慢慢散去。我坐在高台上隱忍著想詢問富商家族的衝動，看著爹和他們不斷交頭接耳，一步步離開火葬場。

        火葬場相當空曠，隨意地散落著廢棄物，有些是死者身上的遺物，和村民不要的東西。我不經意地翻看它們，不外乎是葛布衣衫、壞掉的家具，覆蓋上一層厚厚的灰。就在這時，我在棄物中看到了向老頭曾經使用過的器物、土黃色的長褂和黑色鞋襪，我上前撈起它們，驀地，一顆淺灰色石頭從中掉了出來，它波折的紋路彷彿讓我聽到了瀑布的聲音。

　　「除了向老頭和我，沒人知道水紋石被收藏在向老頭家的地下夾層中，由於向老頭住的廢棄村舍太過老舊，沒人想要居住，應該也沒有必要將他家裡的東西扔到火葬場，更荒謬的是竟然有人拿到了他從沒對外展示過的水紋石。」

　　阿饒叼著麥稈挨在我身旁，我們在天溝旁呷著一嘴野風。「隔牆有耳，」她說，「向老頭和我娘都是被村民監視的對象，我娘不是本地人，而向老頭曾經出過村子。」

　　她突然轉頭瞧我，「你見過向老頭的屍體嗎？」

　　「沒有。」我被谷底的風吹得睜不開眼。「那時候農忙，爹接連幾天都叫我下田，我只聽說他們把向老頭火化了，之後的確就沒見到他。」

　　風將阿饒的髮絲吹起，柔柔的撩到我臉上。她的聲音像春雨澆醒貧瘠的大地。

　　「你不懷疑嗎？」

三／

　　有時我總感覺腳下踩的土地是多麼不切實際，身上新舊傷口的痛覺比夢境還要不真實。我的靈魂在看不見的高度，俯瞰著我在人間受折磨的肉身。

　　正因為村民看不見它，所以無法遙控我。

　　「我希望你清楚自己在幹嘛，張楚。」阿饒水靈的眼睛在月色下發光，她盯著我正盯著的目標物。

　　「你回去吧，外頭冷。」我心裡最不願意的是她又被哪個畜生找麻煩，承擔跟我一樣的罪名。

　　她搖頭。「當作給我個機會認識我娘生長的地方。

　　她仍舊不敢奢望擺脫萬巒村給她的束縛和枷鎖。

　　「對不起，讓你跟著我去幹這種荒唐事。」我說，「我比你衝動太多，這次下場如何，我完全無法想像，也沒時間多想。」

　　阿饒咯咯地笑了起來，「你是誠心道歉嗎？」隔了一會，微笑道：「你不衝動，你太勇敢了，老是闖禍，但我每次看著你，都想跟你一起淌渾水。」

　　這句話聽到一半我便踏出了步伐，果然她毫不猶豫地跟上。

　　我們進了萬巒村裡唯一的客棧，紅月樓。幾個店小二見到我倆，連忙互使眼色，迎了上來。「禍子，被趕出家門？」

　　「告訴我富商家族住哪間房。」我做好準備硬闖。

　　店小二用滑溜的眼神打量我們，一派輕鬆地讓道。「二樓梅花間。」

        雖然略感奇怪，但我還是帶著阿饒上樓。找到了梅花間，叩幾下房門，房門不但開了，裡頭似乎是一家之主的人物滿臉堆歡將我們請了進去。

　　「你是老張的兒子。」富商一臉真誠，挪來兩張凳子請我們背對著房門坐下。「喪禮上多謝你幫忙。」

　　「不用謝。」

　　「這位是？」

　　「我朋友，阿饒。」

　　「找我們有什麼事？」

　　我挺直背脊。「我想請問你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村外的城市啊。」富商笑得好像我問了五歲小孩也知道的事情。「你們沒聽說過村外的任何消息麼？」

　　我正要開口，富商繼續說道：「也是，從你們使用的器物跟思想觀念，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守舊的村莊，儘管如此還是沒有差錯地在運作。你們小孩子想去外頭長長見識也是很正常的。」

　　「是，」我說，「請問你們是從哪裡……」

　　「我還沒說完。」這時，富商沉下了臉，我連忙住口。「就算是這樣，你們應該也要體認到，外頭的世界就算和這裡有所差異，卻依然是人組成的體系，跟這裡不會有太大的區別。

　　「你們想像的已經超出了一般人能忍受的範圍，」他的聲音愈發低沉。「與現實脫節太多了。」

　　我在他的眼裡看到我抽搐的表情。

　　門被撞開，幾個人衝了進來。

　　我還來不及回頭，雙手已經被綁縛住。我看向阿饒，她雙手貼背，上頭繫著粗麻繩。

　　背上的力道之大讓我猝不及防。富商的目光越過我頭頂，笑盈盈地對著門說道：「輕點輕點，畢竟還是你們村的孩子嘛。哈哈哈。」

　　壓制住我後背的人開了口。

　　「多虧您的配合，叨擾了。」

　　我所有的困惑都吞進了肚子裡。

　　是爹！

四／

　　萬巒村的人都明白粗麻繩這種東西，繫在人身上代表什麼。

　　今天是我和阿饒被關在地窖的第七天，除了髒水和爛菜沒吃過別的，身上衣服已經汙濁發臭，渾身上下，只剩雙眼亮得發光。

　　第七天是公審日。這是村裡處決犯人的方式，把關了七天的罪犯押到青石廣場，經過村民一連串的質問和判罪後，亂石投死。

　　不過，以往我只看過殺人或偷盜罪，然而我和阿饒被冠上的叫做思想罪。

　　「你們的思想，已經嚴重到擾亂村裡秩序和安寧。」

　　我們分別被兩人壓制在青石廣場高台上，高台下站滿村民。幸運地，我似乎憑感覺摸出了粗麻繩的綁法，先前在地窖裡告訴阿饒以什麼方法可以瞬間鬆開綁縛，但機會僅有一次，因此出地窖前特別囑咐她注意我動作。

　　然而，能逃向哪裡我也沒想過。此刻，村民戟指辱罵了我們快半個鐘頭，廣場人聲鼎沸，一項項驚人的指控劈頭蓋臉打向我們。

　　除了憤怒，更多複雜的情緒在體內竄流。我想起了這十幾年來的經歷，跳動在腦中的畫面摻和著尖叫與啼哭，最後，我想起了富商家人，死亡渙散的瞳孔。

　　我不怕死亡。

      「張楚，從小頂撞長者、質疑村內規範、扇動村民情緒、宣揚虛假訊息，並與可疑人士過從甚密。」村長在台下宣讀罪狀，「張勸先生大義滅親，將其舉報。」

　　群眾開始歡呼。我冷笑一聲，朝前吐了一口唾沫，頓時全場安靜下來。

　　「設計殺害向老頭果然是你們主謀，是因為看到水紋石，擔心事跡敗露、走漏風聲，會威脅到你們辛苦建立的體制和崇高的地位吧？一直以來，細細編織出村子和外界隔絕的假象，製造一個沒人能逃脫的框架，並洗腦孩子去相信你們創造的世界，不惜懲處想法稍有脫軌的孩童，不惜殺死不屬於這裡的阿饒她娘，容不下跳脫你們控制的我們。」

　　我提高音量。「當年說阿饒她娘殺人了，你們的證據呢？」

　　「停止你們的盲目相信！」我對著台下所有臉孔大吼，「當你們的疑問和探究被扼殺，你們和死人沒什麼區別！」

　　我扯開麻繩，用自己都難以置信的速度和力道撂倒身後的人，對著阿饒喊：「走！」一把扯跑下高台，飛也似的，在狂風中跑。

　　「去哪？」阿饒叫道。

　　我沒有回答，褪去的鼎沸人聲和公審現場，和我擦身而過的死亡，在打在臉上的風中被撕成碎片，有如刀割。

　　我不害怕肉體上的不自由。

　　我們在天溝前止步。

        阿饒握緊了我的手，四周安靜地彷彿只有兩人的呼吸心跳。

　　我閉上了眼睛。想像我的靈魂在不受掌控的高度。天色越來越暗，瀑布的聲音忽遠忽近傳來，我到了山後的世界。我所見過的冰冷的遺體甚或是一雙雙空洞沒有追求的眼神，他們之間的差異，讓我在游走兩者之間時，見證了真正意義上的生與死。

　　最後，我聞到了早秋的氣息，那是小麥桿熬煮的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