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若初見 - 第二章|千金洛陽

十一年後。

墨昭瑀已經長成了一個明麗的少女，低低紮著兩條馬尾，初生時牡丹色的臉龐變為梨花一樣的白皙，面頰又透著淺淺的桃紅，十分可愛。寫作是她最大的興趣，她總認為，在那些文字之間，都有一段段互相串聯的故事，或是一幀幀美好的景色，為每個人的生命增添一些風味。

「爺爺，我又寫好一篇作文了！」她的創作量驚人，短短一週就能完成一篇短篇小說，新詩散文更是信手拈來。

「除了這裡有點修辭結構的問題之外，其他都還不錯，開頭語也很巧妙。」墨襄梓慈祥的看著孫女，手拿鋼筆諄諄的說。身為前國文教授，襄梓是她的啟蒙老師。對於這個孫女，墨家上下都視若珍寶，期待著她能開創一片燦爛的未來，光大家門，為墨氏一族樹立顯赫的標幟。

這樣美好的日子，伴著昭瑀過了十二年。

一切的悲劇，都是從那天開始的。

墨襄梓死了。

白色的幡幟沿著墨家的圍牆延伸，在八月盛夏陽光之下顯得異常灼眼，漫天飛舞的莎草黃、人影閃動的沉黑、身上披著的藺草色，在墨昭瑀的視線裡糊成漾漾的一片，微微晃盪。

那天之後，墨照宸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很少說話，也再不曾領著昭瑀到墨家庭院教導詩文；祖母梅氏也不再蒔花弄草，除了每天看看院前那株墨襄梓給她種的梅樹，只是鎮日坐在搖椅上喃喃自語。只有母親會如常輕輕給昭瑀蓋上棉被，然後再輕輕的離去。

墨昭瑀知道，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這天颱風過境，院前的梅花樹，倒了。

在發現梅花樹被連根拔起的那一刻，梅氏的理智徹底的崩潰了，她跣足奔到樹前放聲痛哭，完全無視於未歇的風雨。只見父親母親先是好言相勸不成，再來只好連拖帶拉的把祖母拽回屋內，再後來，只是看到祖母恍惚的哭著，囁嚅著不曉得在說些什麼。

隔天昭瑀放學回家，只聽到，祖母瘋了。

家人商量一會，決定等祖母穩定下來，就讓她住到清致幽靜的別院，請專門的療養師來調養。

喬梓悲秋廈傾頹，寒梅著花朔風冷。

墨照宸坐在陰暗的書房裡，緩緩展開知懿留下的灑金詩箋。

「這詩句......必須把它毀了！」

他顫抖著雙手，看著接下來的詩句內容，卻是不能解構。

「絳葉代表什麼？六朝廣廈是什麼意思？荷亭幾人又是誰？」

他把詩詞謄抄了一遍，便輕輕的把詩箋放在跳動的燭火之上——

「爸！」墨昭瑀冷不防的敲門，隨即轉開門把，把墨照宸嚇了一跳，趕緊收起那張詩箋。

「咳咳......我不是說過，敲門之後要等裡面的人應聲才能開門嗎？」墨照宸沒好氣道。

「好的......不過，爸，剛剛媽整理爺爺遺物的時候，發現了這個。」她手上是一本厚重的日記本，書皮用細密的絲線織成髮絲般的橫紋，顏色是沉靜的藏藍，配上描金的字體，還有一個懷錶的紋樣烙在封面之上。

她翻開本子的第一頁，指著一行蒼勁的字：「恭喜妳升上中學，請好好的紀錄每一天的感動。」

署名是爺爺。

「爸，這好像是爺爺留給我的，我可以拿它寫日記嗎？」墨昭瑀興奮之餘，又帶著一點淒然的哀愁。

「......好吧，等妳升上女學校，就讓你寫吧，好好珍惜它。」墨照宸黯然道，他想起自己進入中學校的那天，父親也是這樣交給他一本沉重的日記的。

昭瑀離開後過了許久，墨照宸才敢把抽屜裡的詩箋再拿出來。

「這是謄本！正本呢？」他驚呼，隨後便忙著四處尋找房內，卻一無所獲。

難道被女兒拿走了？他想。於是趁著昭瑀在上鋼琴家教的時候，墨照宸偷偷潛進了她的房間。

沒有。

墨昭瑀的房間極為簡潔，除了必須的文具書籍床褥外別無他物，也沒有可以藏東西的暗閣。

他陷入了恐慌。

墨氏繼嫡次女者，一生如擬。

他害怕自己不堪的曾經被孩子知道：因為孟家失勢而稱知懿有不治之症，不顧情分把她掃地出門的是他；貪戀蘇氏家族財力，把大房三女馥儀千方百計迎娶過來的是他。即使一切都粉飾得十分完美，但他明白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其實都醜陋無比。

曾經，他與知懿有過一個聰慧活潑的昭玟，享盡天倫之樂；曾經在墨家遭到算計而差點破產時，知懿挽著他的手，說：「就算今後我們只能吃粗糠喝天露，只要與你一起，我也甘之如飴。」

他不忍心，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此時那張詩箋，卻出現在他抽屜的夾層。他又驚又喜，卻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早已把那詩句抄了下來，再偷偷放回原位，只是那行硃紅的字，剛巧隱藏了起來，沒有被昭瑀發現。

日記的第一頁，就是那首歌行詩。

在墨昭瑀升上中學之前，她都沒有再打開過那本筆記本。

那是她跟墨襄梓的約定。

等到昭瑀從公學校畢業，升上中學的那一天，已經是兩年之後的事了。

墨家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把她培養成了榜首，一舉奪得安西女子學校的少數名額。看著昭瑀穿上那套純白滾深藍的水手式硬挺制服，搭配藏青的百褶裙，蘇馥儀心裡有無盡的感慨。

於是昭瑀就這樣踏入了宏闊的校門，迎面而來的英淑樓裡，是高等科三年級的學姐們透過窗戶望著她們，昭瑀總覺得，那些眼神有好奇，也有無奈與絕望。

她想得沒有錯。

這裡的目的是要把人訓練成賢妻良母，這些壯志凌雲的女孩子，如果家裡不允許，終究還是得放棄她們遠大的理想，走入家庭相夫教子。

那天晚上，她翻出了日記，緩緩打開了第二頁：

四月十五日星期一

今天是開學的日子，新學校很漂亮，教室外綠樹掩映，清風徐來......

「這是什麼？」

墨昭瑀驚呆了，那日記的下半頁，竟漸漸浮現了別人的字跡：

四月十五日星期四

今天開學。日記的第一頁忽然多了一首詩，也不是自己的筆跡，覺得十分莫名其妙。到底是誰寫了我的日記本？

「天啊…」墨昭瑀搖著頭不敢相信，下意識的寫下：

誰！

「啪！」

這時，日記卻突然掉在地上，而攤開的那一頁書角印著：

文字有跨越時空的力量。

她這才緩過氣，專心研究上面的文字：

「今天是星期一，可是上面一樣日期，卻是星期四，難道這個寫字的人跟我在不同時間嗎？」

她才覺得疑問，一串字又淺淺浮出：

——從書店老闆那兒買來這日記時，他說這本日記可以跨越時空觀照別人的人生，還以為他是瘋子，看來是真的。

——我是楊若暉，這裡現在是1920年，我今年中學一年級，請問足下是？

昭瑀揉搓著自己的眼睛，卻發現自己沒有看錯。

這本日記的傳說，是真的。

思索一會，她寫：

——我的名字是墨昭瑀，今年也是中學一年級，但是現在，是1940年。

——日記的傳說我知道了，但是這本是我爺爺給我的遺物，請問今後打算把它怎麼辦？

長久，字跡都沒有再浮現。

——不如我們當筆友吧。

在一盞孤燈之下，楊若暉猶豫著寫下了這行字。

——好。

不知怎的，墨昭瑀莫名的就信任起了日記另一端的人，也許是因為對方誠懇直率的態度，也許是因為他秀挺端正的字跡。昭瑀的爺爺曾說過，觀字如觀人，一個人是什麼樣子，他的字通常也就八九不離十了。

——請多指教，我現在就讀南紀師範學校，家住臺中，平常喜歡寫作。

——也請你多指教，我今天剛進入安西女高初等科，住在臺南，平常也喜歡寫作，以後我們就用每天的日記交流彼此吧。

「跟我一樣！」相隔二十年的昭瑀和若暉，在不同的時空一同驚呼了出來。

他們就這樣開啟了彼此的世界，有的時候，昭瑀興致高昂的講著二十年後的世界，有的時候，若暉會提起昭瑀出生前的那個年代，臺灣藝文界的風華正茂。

他們約定，日記裡的任何一個字都不可以洩漏出去，尤其是對於昭瑀所處時代的記載。

日子平靜而幸福，四季更迭，轉眼就是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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