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無端五十弦 - 第十六弦|荷枯夏盡

我被分派到坤寧宮當侍書宮女，管筆墨紙硯。

在遷出鄉君府的那日，我先回到了教坊。

先前與玉笛同住的小苑，還是那樣的清，卻比從前更寂。

「錦瑟姐！」玉笛聞聲奔出，見我就是一抱：「妳......妳終於......回來了......。」

「我回來了。」聽她在耳邊抽噎的聲音，我忽然如釋重負。

我回來了，回到起點。

「外面的鬥爭那麼可怕，妳終於平安回來了......。」玉笛似乎是不敢相信，一邊泣訴著，一邊欣慰著。

我想起過往種種，一時語塞，只得溫言安慰她：「不可怕、不可怕、我很好。」

原來在我當上鄉君之後，她擔心自己的身分會影響我的名聲，一直不敢與我走得太近。直到如今，她才敢把心中的想念與依賴盡數傾瀉出來。

從錦瑟進教坊開始，她們就像親姐妹般，相依為命，不離不棄。

而我接下了這個姐姐的責任，在心中許下承諾，總有一天，我要讓她過上自在無憂的日子。

「錦瑟，妳很聰明。」正當我與玉笛敘舊時，徐姑姑端茶走進內室道。

「姑姑何出此言？」我一時不明就裡。

「在朝臣進一步擴大事端前急流勇退，到能庇護妳平安無事的地方去。」她說：「其實從前，我是鄭貴妃宮裡的女官，後來為人陷害，被攆出宮，才到了這裡。」

她說，她看過宮裡太多瞬息萬變的事，太多波詭雲譎的事，太多太多，千頭萬緒。

「妳今後打算怎麼辦？」她問：「縱使現在這麼做對妳而言是最好的選擇，然而時勢一直在變，假若一朝皇后失勢，覆巢之下，是沒有完卵的。」

「我也不知道，」我說：「我只但願能把當年害死全家的兇手繩之以法，然後我要去隱居，過一世清淨的日子。」

「但願妳能全身而退。」她說：「把我的話記著，在那裡，韜光養晦，看到什麼事睜隻眼閉隻眼也就過了，只要熬到二十五就能到頭。」

「好。」我微微頷首，心裡只是疑惑，自己真的能夠冷眼面對未來的那麼多事情嗎？

包括那一輪明月的淒然墜落。

我只記得那天晚上，大雨如注，驟然入夢。

夢裡有月光、有雨。而我站在宮闕之上，抬手盈握一把雨水，展開手掌來看，竟一時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握住了月光，還是擷住了雨。

＃

煩躁。

因為這個從鄉君降位，特招進來的身分，入宮以來我聽遍了旁人的風言風語。

有說我無恥不顧禮教的，有說我憑藉上殿寵愛苟全性命的，也有說我出身不好，沒有資格入宮的。

宮中人最愛嚼舌根，如果一時衝動上前辯駁反而落人口實。我便任由他們背地裡說，當沒聽到似的。反正我問心無愧，只要沒在我面前發作，我就可以忍。有時候從皇后處得了些好東西，也不吝嗇的分給那些眼睛發直的宮女太監，平了不少人心。

但這一天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聽說妳受封鄉君之後，還不檢點的隔三差五往教坊司跑，這才被降位的，哼，真是活該啊。」一個宮女當著所有勞作的人，對我尖聲挑釁道。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跟客氏兩人應該脫不了干係。

由於這一聲實在太過高亢，所有的人都轉過頭來，直直望著我們兩個。

劍拔弩張。

進也不是，身為新進宮女，得罪她沒有好處。

退也不是，從今便是人人可欺。

「這位姐姐，」我咽了咽喉嚨：「我知道我這樣一個身分的確不一般，這些日子的閒言碎語我也不是沒有聽過。但是我想問問各位，在飛黃騰達之後拋棄昔日的恩師摯友，只因為他們身分不夠高貴是否是美德？接受旁人的恩惠，而不知回報是否是美德？如果諸位認為這樣做沒有錯，那今後便儘管去說吧，錦瑟沒有第二句話。」

寂靜一片。

後來那宮女難堪而不能發作的表情，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從那天開始，再也無人敢在背地裡傳那些閒言閒語，也無人敢再明著給我難看。

事後，一個叫雪兒的小宮女悄悄對我說：「妳知不知道她是......奉聖夫人的遠親，萬一......」

「我大概知道。」我說：「所以我才給她一個臺階下。」

「妳現在的處境實在不好過，萬事要小心啊。」她說。

從剛入宮我就看明白了這個孩子，有幾分小聰明，也有幾分市儈，個性極其強悍。不過本性卻是善良淳厚，而且忠心、堅毅。

我可以信任她。

過幾日，輪到我侍書時，皇后悄問了我：「前幾日的事我聽說了，妳做得很好。」

我絲毫沒有高興的意思：「娘娘可知那針對奴婢的萸兒是奉聖夫人的人？為何您還要留她？」

「是雪兒告訴妳的嗎？」她問

「是。」我說。

「是我讓她為妳留個神，這事別再向旁人說。有時候知道了裝作不知道，反而比較好。」她椽筆一揮便是一個明字：「如果攆了她，誰知道客印月下一個派來的會是誰呢？」

她要說的，是敵在明，我在暗。

這個寒冷的宮闈，對任何人而言，從來都不是一個可以自如的地方。

＃

入宮的第二個月，天驚地變。

景陽鐘響徹三宮六院，如壯烈而蒼涼的邊塞曲。

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但是對我而言，這只意味著一個字：

跑！

「皇——上——大——行——」

那宣禮的太監用盡了全身力氣去哭喊，一宮縞素，一宮悲泣。

我頭也不回的奔出了日精門。

只遠遠聽見眾人哀慟正盛時，一聲吼叫橫空出世：

「馬上關閉宮門！不得咱家許可，誰也不許出宮！」

快跑！

「錦瑟，妳記住了，一旦不測發生，妳馬上帶懿旨到英國公張維迎處，讓他速速入宮......」

懷裡藏著懿旨，急促的步履如行風，張皇后的叮囑言猶在耳，我奔過宮裡的片片青磚，一串清晰而緊湊的跫音被我拋在身後。

仁祥門......。

雖然沒有纏足，但是身穿厚重的補服與褶裙，奔跑這麼長的路，仍然是不小的負擔。

唰嚓！

我重摔了一跤，抬手一看，掌緣竟磨破了皮。

但是我沒工夫喊痛，索性提起裙裾撒腿直奔，無視於尚不知情的宮人詫異的眼神。

再過一會，全世界都將天翻地覆。

景運門......。

彷彿看見一扇扇紅門在我身後急促關閉，我奔馳的步伐始終不敢慢下來。因為我知道，如果慢了一步，他不僅當不上這個天子，恐怕連命都保不住。

你為我做了那麼多，我不能什麼也還不了！

東華門！是東華門！

出宮！

宮外，藍天如碧海。

我跪倒在通衢的大街，八月驕陽尚盛，汗珠伴隨哮喘的氣息，一滴、一縷滲進地裡，不敢相信，自己即將成就那段歷史。

於是英國公因為皇后懿旨得以入宮，正式帶著隊伍去迎立新君。

京郊王府，黑壓壓的跪了滿院。

我站在英國公的身後看著信王，只見清素的臉上連紋絲的表情也無，低垂的眼底卻是萬千複雜的情緒在翻湧。

「可不可以不要.......。」我看著在國公手上緩緩展開的金黃卷軸，幾近無聲的囁嚅著。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聖旨的內容在風中淚中千頭萬緒中化為一片模糊，我聽不清。只是開始後悔，為什麼要不顧一切的去傳旨。

後悔，為什麼要答應皇后，擔負起這個重責大任。

後悔，當初他說要遠走高飛時，沒有當機立斷的告訴他，你現在不走，一輩子就走不了了。

然而身為天啟皇帝最近的兄弟，在他病逝的那一刻。他就只有兩種選擇：無聲無息的死去，或是接受這份無上的榮耀、無人能知的深沉痛苦。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只聽得眾人一齊跪拜三呼，驚醒尚在悵然的我，驚醒還未反應過來的他，驚醒這個昏沉的炎熱秋日。

沒有知覺的俯伏著，讓淚水無聲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同時，也在心裡立下最深重的決心：

我既然來到這個時代、這個位置，就絕不讓你悲壯而逝！

後來我隨同接駕的冠蓋回宮，望著鮮亮的旗幟飄揚，蔽天而展，盛大輝煌。然而車簾內的我卻只有一個覺悟：

盛夏，早已經徹底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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