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無端五十弦 - 第二十弦|飛鴻雪泥

我就這樣留了下來，並在前一任嬤嬤因疾退休後，被升為宮中地位最高的櫛髮宮女。除了跟資深宮女一起調教新人外，每天只專責一件事，就是替皇帝梳髻。

每次握住他散開來的頭髮，我總要極力的克制住發自內心的顫抖，若無其事的把那些橫陳的青絲，盤結成一個規矩的高髻。

而這個時候，他會一言不發的閉目養神，滿殿裡的宮人也不敢隨意出聲，唯有近旁的我能察覺到他深長的氣息。

這一天，我如常替他梳櫛，卻發現在玄鬢之中，藏著一莖銀白的頭髮。

輕輕的捏住，想要拔去，卻於心不忍。

他只有十七歲。

「怎麼了？」他感知到我停滯的手勢，睜開雙眼親切的問道。

我一時說不出話，只是把那白髮挑出來，將髮尾拉到他面前。

「拔了吧。」他的語尾微有感慨。

他只有十七歲，就生了那樣蒼白的髮色。我想起那年入宮受賞，見二十好幾的天啟帝尚有滿頭豐潤的黑髮，然而如今換了他，卻是這樣多思多慮而致早衰。

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長勤。

十五的晚上，帝后照例要一同用膳，因今日坤寧宮修葺，所以皇后來到了乾清宮。而臨時被支去督導布菜巾漱等事的我，便遇上了那人間最美的一道景色。

周皇后款款步了進來，頭上銀白鑲翠的步搖玎玲玲響著，長長的柳眉弓出極溫婉的弧度，一雙眼眸流盼生光，身上的軟羅是淺淺的粉紫，織有繁複的暗花，下裳卻是通素月白的，裙襬鑲一圈纏枝的芙蓉花紋做壓腳，宛如潑下一地月光似的。那一刻我怔怔的站在原地，只思量著如果世間有仙女，我想她便是了。

「姑姑，給娘娘請安啊。」直到旁邊的小宮女拉了拉我的衣袖，我才驚覺滿殿已跪了一地。只等著身為領頭宮女的我代表請安。

「給皇后娘娘請安，稟娘娘，皇上尚在議事，請娘娘先行上座等候。」我慌忙福身，心裡七上八下的。

「本宮知道了，你們都起來吧。」她的聲音宛轉，卻帶有一股鎮定場面的力量。

待她坐下後，我正準備要離去，只聽得她喚我：「妳等一等，」

「是，娘娘。」我垂首而立。

她微有慍色：「方才妳是怎的，本宮來了只愣在原地，還是旁人叫妳才回神呢。」

「娘娘介意奴婢說實話嗎？」我見她不悅，知道找再多藉口也沒用，只咬一咬牙，決定豁出去了。

「這話是何意？不妨，妳說吧。」她疑惑的看著我。

我努力擠出今生最無辜、最甜蜜的笑容：「因為娘娘您太美啦，奴婢方才第一次見，還以為仙女下凡呢。」

她聞言轉慍為喜，露出端莊的笑：「別貧嘴了，不過妳這嘴倒是甜，叫什麼名字呀？是何時入宮的？」

「回娘娘，奴婢錦瑟，是天啟七年入......等等，今年六月入宮的。」我一時忘記了，其實自己其實也才是個菜鳥。

「妳是那個被閹黨參奏的濟寧鄉君？」她睜大了杏核似的眼，不敢置信的望著我。

「是。」

她緩緩道：「難為妳了，進宮受委屈了吧。」

我說：「皇上太后恩待，得以好生服侍上殿，並不甚委屈。」

「那就成，現如今逆黨已經傾頹，本宮再央皇上尋個吉日復妳銜位，再替妳指個好人家，妳出宮好生安居吧。」她說得平常，我心裡卻是一緊。

「聊什麼呢，那麼開心？」崇禎從門外走來，一徑笑吟吟的，他方換了一身石青織雲的常服，神情輕鬆。

大家行禮如儀後，皇后只是含嬌說道：「皇上也不告訴臣妾一聲，這位就是蕭公的女兒，到底是鄰鄉人，臣妾也好照拂著。」

「皇后有心了，不若妳們認個姐妹，日後她可就有個皇后姐姐了。」他笑著說道。

「此言差矣！需得再認個皇上當姐夫呢。」周后帶著溫婉的笑容，柔聲向著崇禎說道。

我領著一眾宮人侍立在側，心裡卻有一點羨慕，也有一點酸楚。她才是你的妻子，而我註定只是過客。

崇禎笑著轉頭吩咐：「既是姐姐跟姐夫，那今兒也算一家小聚了，著人多備一副食具，錦瑟妳也一起用吧。」

我推讓一番，一個小宮女卻領命擺上一對鑲銀的檀筷與描銀的瓷碗，我只得謝了恩入座。

飯席散去後，周后摘下頸間一條紅玉項鍊，說是給我的相見禮。那項鍊雕鏤著滿紅的海棠，竟還散出了微微異香。

我回到寢室，卻是看著那條項鍊靜靜落下淚來。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

時序很快到了年下，除了打理各樣年節事務外，日子平靜得無法再平靜，最多就是偶爾去懿安皇后跟周皇后處坐坐。我一天中最期待也最緊張的時刻，卻落在了幫崇禎櫛髮的當下。

再過幾天我就要離開了，從今而後，萬自珍重。

除夕當天是我的十七歲生日，盼了那麼久的十七歲，卻要在年節的喧賓奪主之下黯然度過。

料理完宮宴，下去吃完年夜飯後，宮女們嚷著要守歲，我只得依著她們，找了一間較敞亮的廡房，大家一同剪窗花，打牙牌。令我哭笑不得的是，這群方才鬧得歡的人，沒過亥初全倒成了一片，身體素質到底是有多不好。

我替她們披上各自的斗篷，免得夜裡著涼。之後便覺無趣，裹上雪貂的大氅，打著燈籠就往御花園賞梅去了。

十七歲生日快樂，官石珮。

走在燈火紛繁的長街，靜靜聽著雪落下的聲音，不知道此刻，是不是還有人跟我一樣，孤寂的在漫天雪舞中獨行。

「你們都不許跟著，朕要一個人上萬歲山看看！」我乍然回首，長街遠遠的那一端，卻是他的聲音。

只聽後頭腳步聲越來越近，眼看自己就要出現在他視線範圍，我驚慌失措無處可藏，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我們絕對不可以再相遇，因為我怕，我怕自己不能自持。

忽然間我靈機一動，將自己伏到旁邊的雪堆裡，再用那件雪貂大氅蓋著，依他目不旁視的習慣，應該不會注意到的。

只聽得跫音漸行漸遠，我才注意到雪水融在我的前襟，濕冷無比，正欲起身，卻聽得一串腳步聲朝著這裡折返而來！

「嘩！」我從雪中被拔起：「妳在這裡做什麼？」

定睛一看，真的是他。

我左顧右盼，才僵硬的說：「不想驚擾聖駕。」

他先是愣了一會，然後大笑著輕戳了一下我的眉心，說：「妳這個傻瓜，現在還不是驚擾到了？為了罰妳，走，隨我走一趟萬歲山。」

「什麼？」我顯然沒緩過來：「什麼萬歲山？」

「走！」他替我裹好外衣，不由分說的拉著我就跑。

「我們到了。」他指著前頭的石階：「爬吧，看誰先到頂，輸的要罰三杯。」

我才注意到他手裡提著一籃酒食，已經一溜煙上山了。

「等......」我無可奈何，只好提起裙裾追上。

山頂大雪輕揚，彷彿還是那年西湖湖畔的情景。

「喝。」他斟滿一杯氣味醇厚的酒：「妳輸了。」

「你打量著......玩我是吧......？我根本沒......打算跟你比！」身穿那麼厚重的宮裝，爬這麼些上坡，我已是氣喘吁吁，他卻一副自若。

「玩妳？」他大笑：「這，才叫玩。」說罷放下酒杯，逕直走向我，壓彎了離我最近的一節松枝——

「你敢？」我退後一步，沒想到他一跨前，卻是把我拽回了原地。

「我是天子，自然什麼都敢！」

滿天的雪隨著他猖狂的話落到彼此的身上。

「朱德約，你......」我已然不管什麼君臣禮教了，直接連姓帶字的呼著他，抄起一把雪就往他身上扔，哪知他溜得快，我根本追之不及。

我沿著甬道奔跑，卻不見他的蹤跡。這時，一雙手卻忽然蒙住我的雙眼，眼前一片昏黑，嚇得我驚叫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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