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是人幹得的工作阿。
喝了杯精力湯，死神第一百五十三號，暫且稱之死一五三，撈起公事包，匆匆忙忙進入其中傳送門，到了人間界某一處荒山野地。
調整完領帶，他一個踏步往上跳，身體隨即往上直衝，直到足以看見遠方都市的高度，死一五三才停止上升，浮在半空並且閉上眼睛專注於感知靈魂的波動。倏地，察覺到從肉體身上脫離靈魂的波動，他張開雙眼往那方向飛去。
飛了一會兒，他停在大樓林立中的其中一棟大樓，穿過牆壁進入房間裡頭。
是一間相當整潔的房間，除了在角落放置一張床，再也沒有其他雜物，可見房間的主人過著精簡的生活。而床上躺著跟坐著一個人，坐著的青年面目蒼白，抱頭苦惱著什麼。
死一五三，走進床邊。
「先生，你好，我是回收靈魂的死神。」
青年抬頭，臉上有兩道淚痕，看見死一五三，他嘆息似的喃喃自語。
「不該是如此阿，為了妻兒，我在外地認真工作打拼，只稍幾年就可以接他們過來了。我無法接受!」說完，他突然站起來遙晃站在一旁的死一五三，淚水順著淚痕流下，「你是掌管生命的神明阿，你也能給予生命吧!把我送回我的身體裡，求求你。」
死一五三面無表情望著他，任他搖晃自己的身體，待他冷靜下來再度垂然坐下之時，死一五三才開口說話。
「十分抱歉，我只負責回收在人間界裡逝去的人類靈魂，把靈魂送入軀殼裡的工作由其他單位負責。以先生您的情況來說，過勞死是屬於在合理回收靈魂範圍內，因此無法再將您的靈魂送回身體內。」
聽完死一五三的說明，青年不再像剛才那樣失控，而是轉而接受自己死亡的命運，方才的失控就像是抱怨人生的不公平般的最後一絲怒吼，他擦掉眼淚，整理思緒後，隨即提出問題。
「死神先生，那我之後會去那裡?」
死一五三從事死神的工作已久，他公式般地回答，不慌不忙。
「凡事在人間界逝去的人類，死亡後都會回收回到深淵裡頭過濾，等靈魂回復原本的清明之時，將再度在這世界轉生。」
「我在那裡該怎麼生活?」
「依照不同的靈魂，會安排不同的工作。請您放心。」
青年提出其他問題，包刮在那裡是否跟人間界不同之處，與該注意的地方等等……，死一五三盡量解除他的疑惑，三十分鐘後青年神色不再慌張，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向死一五三說:「我準備好過去那裡了。」
死一五三點頭，把手上的公事包舉向青年。
「安心上路。」打開公事包，從其內伸出無法數清的黑色小手臂，把青年捲入裡頭，留下青年在人間界的空殼。
喘口氣，死一五三緊接著到其他靈魂身旁，同樣的程序，告知死亡並且使他們接受死亡，便送到他們到深淵去。每次的回收時間依不同性質的靈魂而有所不同；有些會難以接受死亡而必須說明半天；而有些不想到深淵去便會跟死一五三玩躲摸摸的遊戲。
快則十分鐘，慢則長達一小時。但對死神這份工作來說，盡可能越快回收靈魂越好。近幾年，死神界流行起業積這鳥事，老鳥死神跟菜鳥死神為了達成業積，沒命地在人類界奔波，有些為了能快速回收連告知的程序都沒做，就把仍一頭霧水的靈魂吸到深淵去。
死一五三對這類行為嗤之以鼻。
「死神的工作並不止回收靈魂，而是要靈魂能安心地到深淵裡。省略這最重要的程序，不配稱上死神。」他總是這麼告訴別人跟自己。
二百年的時光過去了，死一五三仍身處在最低層，一開始的時候他不忍心看見靈魂哀傷的樣子，每次收回靈魂後，他像做錯什麼事般心靈格外沉重；但在不斷收割靈魂之後，就算最柔軟的心腸也會化成鐵石。如今已不再使用過時的鐮刀，死神界順應潮流，改配帶公事包，只要打開便能將靈魂吸進公事包裡，輾轉到深淵中。這個改變讓死一五三鬆了口氣，使用鐮刀總讓他感覺是自己親手殺死那些生命，而且靈魂們一看見鐮刀無不神色緊張、陷入恐慌的狀態中；改用公事包後，那些令死一五三困擾的事情都消失了。
即使死神界跟上流行，但從事死神這份工作的靈魂越來越少。每天都至少回收二十位，才能趕上死亡的速度，否則未回收至深淵孤魂野鬼會大鬧一番，搞得人間界雞飛狗跳。
想到此，死一五三不禁再度搖頭，嘆氣。
真不是人幹得的工作阿。
上午，回收在早晨過世的老人靈魂；下午，匆忙趕到醫院回收意外中過世的靈魂。晚上，一日工作將近完畢，只剩下到處巡邏尋找是否有仍留在世上的靈魂。
一天繁忙後，肚子咕嚕作響，死一五三到了暗巷，轉換成能讓人類看見的姿態，他走進附近的餐館，現在在人類眼裡，他只是一個工作結束後到吃晚飯尋常的上班族。
決定好晚餐後，這時手機傳來叮咚聲，瘦長男傳來了訊息，加上一張他邊喝柳丁汁的照片。
“死一五三你在忙嗎?”
已讀，不回
把手機放在一旁，死一五三闔眼養神，不想搭理那個傢伙。自從五年前瘦長男從死神單位調職後，每過一段日子就會傳訊炫耀他的日子多舒服，毫無意義的照片跟對話如棉絮般飛來。一開始死一五三禮貌地回覆，但經過一段時間，在大量的照片轟炸後，死一五三覺得一一認真回覆的自己像個笨蛋一樣，之後再也沒有回覆他。
然而，瘦長男像宣示他自己的存在般，每隔一段時間，便是照片轟炸，讓死一五三深感困擾。
叮噹一聲，有新的客人進入餐廳，腳步聲直傳到死一五三耳中，爾後腳步聲在前方的位子停下，拉開了椅子的聲音傳來。死一五三打開雙眼，原本想開口請求對方離開，但看見來者的面孔後，他改口說:「有什麼事嗎?據我所知，你工作的地點離這裡有十萬八千里。」
來者沒有顯露出工作時的裝拌，而是以尋常人類的姿態顯現在死一五三面前，像人間界常見潮男，一身亮麗，彷彿壟罩於一種光芒之中。
「嘿，不能來見見老朋友嗎?你怎麼沒回我的訊息?」一坐下，瘦長男立即說，即使笑容滿面，死一五三卻感到惡意滿滿。
明明稍早之前才削來訊息，但後腳馬上跟上了進來，明確地告訴死一五三一個事實，那就是瘦長男方才就看見自己走進餐廳，而那則訊息就像在嘲笑自己落魄的樣子，見死一五三沒有多做反應，而跟著進入餐廳想要羞辱他一番。
暗自思忖後，死一五三肚子裡的怒火悄悄燃燒，他喝了口水，告訴自己要冷靜處理，不要突然爆發。
「沒什麼特別意思，只是在忙而已。」
瘦長男笑了笑，沒有多表示什麼，從口袋拿出手機，把自己的照片展示給死一五三看。
「你看你看，這張照片拍得很棒吧。」
「嗯，光線很美。」
「你看你看，我這姿勢很讚!」
「是阿，瘦子真讓人羨慕。」
你打我接，我接你打，雖然打回去的是意興闌珊的球，算起來也給足了瘦長男面子。但當服務生遞來死一五三的義大利後，他轉而專注於吃飯這件事上，不再抬頭看瘦長男手機上的照片。
「…可以嗎?」瘦長男滔滔不絕一段時間才發現面前那人目中無他，憤怒站起身，大手拍向餐桌，「喂，你怎麼沒聽我說話?」
「有阿，我正在聽。」
「那我剛說了什麼?」
「拍了很多很棒的照片。」死一五三回答。
「剛才的提議可以嗎?」
「提議?什麼提議?」死一五三放下叉子，茫然望著瘦長男。
通常死一五三無視掉自己，瘦長男都會笑笑地立刻轉話題，然而不知今天他吃錯了什麼藥，突然勃然大怒起來。
「為什麼你都不認真聽我說話?」大力拍了一下餐桌，因受力而彈跳起來的餐具發出響亮的聲音，餐廳裡其他客人見這桌發出的怒吼紛紛轉頭望向此處，一時之間，周圍都靜了下來彷彿毫無活物，只剩死一五三這桌仍活著。
聞言，死一五三捲了捲義大利麵，塞入嘴巴後放下叉子，他靜靜地爆發。
「到底是午餐重要還是你的自我炫耀重要，我今天過來這裡是為了放鬆吃飯而不是聽你沒完沒了的自我炫耀，光看你無窮無盡的自拍我就要倒盡胃口，還要坐在這裡聽你沒完沒了的炫耀。」
把一直以來的苦悶一口氣說完，死一五三抓起水杯一飲而盡，喘口氣繼續說道。
「今天我明確告訴你，不要再來打擾我了。」表情嚴肅，在話尾他壓低了聲音，無情且不帶任何情面。
「什麼嘛，看你一個朋友都沒有，我好心理你耶。」
「不需要。」
這句話彷彿引爆了瘦長男心中的炸彈，他伸出手臂朝死一五三揍下，邊落拳邊嚷道:「無情的笨蛋!去死!給我去死!」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對方來熱洶洶討打，那便要他好看。於是隔著餐桌，死一五三跟著出拳，兩人便拳來拳往，鬧到服務生出面阻止。
「兩位先生，冷靜下來阿!」
戰場已從餐場轉移到走道，服務生插入兩人中間像小小的皮球緊緊挾在憤怒兩人之間，想走開礙於這為份內工作而只得留下。
「煩死人了，不要再纏著我了。」死一五三推擠服務生，向人牆那方問。
「你這個負心漢。」瘦長男咬了咬嘴唇，像回想起什麼似的，眼神充滿不甘跟憤怒。
負心漢?他何時負了誰的心?要不是過去身為瘦長男的前輩，稍微拉拔了他一下，死一五三連想都不想跟如此煩人的傢伙扯上關係。如今木已成舟，雖說無法改變過去，但至少可以改變現在這情況吧。
死一五三收回手，整理自己的衣衫，把錢放在桌上後，他便走離，臨走前烙下狠話。
「敢再來打擾我，我就直接送你到最下層。」
「不管你到那裡去，我都會到你的身邊去，嘿嘿嘿。」
死一五三沒有回頭，也沒有聽見瘦長男最後令人發毛的決意。
*
經過一晚休息充電，死一五三仍感到精神疲備，尤其昨日遇到那煩人的傢伙，全身的能量彷彿從身上全部轉移到瘦長男身上，即使多喝了一罐精力湯，他仍死氣沉沉尤如枯木般毫無活力。
然而，仍必須打起精神工作不可。同樣的行程，同樣的回收工作，不停回收各地的靈魂，一天過去了，澄黃的天空告訴他已經是下午時刻。
傍晚的街上，行人不外乎學生跟剛下班的上班族，他們興高采烈談論著該到哪裡吃晚飯，但沒人注意到死一五三的存在，紛紛穿過死一五三身體，打個寒顫。
閉上眼睛，死一五三深呼吸下午的空氣，隨即像發現什麼似，眼睛倏地睜開，奔跑起來，因碰觸不到人間界的生物的關係，不明究理的行人以為吹來了陣冷風，拉起衣服，死一五三沒有理會，逕自奔跑，像要從某種東西的手上逃生而出。
一拐彎，進入了無人的小暗巷，他整理西裝跟髮絲，幽幽說道:「你到底要跟到我什麼時候?昨日我已經說過了，不要再來打擾我。」
暗巷的出口，立著一個二尺長，有著人身的生物，因背著陽光看不清楚來者的面容。
「我到哪裡去是我的自由，礙到你嗎?」
來者長手臂靠著兩旁的牆壁一步一步緩慢逼近，直到跟離死一五三一公尺才停下，兩邊長長手臂像要把死一五三牢牢攏住，從牆壁放了下來，高高舉在死一五三頭頂上，沒有目鼻口的臉孔格外嚇人。
死一五三殺氣騰騰，直盯著瘦長男，一時片刻之間，兩人僵持不下，詭異的氣氛圍繞在周圍。
結阿結，該怎麼解阿解?
死一五三想起過去曾看過的景像，一群老鼠尾巴緊纏在一起景像，即使紛紛死去卻仍解不開的結；而這段結這段孽緣，該由他自己來解，不管是多麼強力、蠻橫一個解法，比如說直接送他到深處，不正是好方法嗎?
死一五三露出微笑，忽然衝向前，公事包猛擊瘦長男的小腿，趁其腿吃痛降低身子之時，便從他的小腿一躍而起，同時伸手欲打開公事包。然而，瘦長男的長手臂像繩子一樣從身後甩到面前，硬生關住公事包的開口。胸口受力的因素，死一五三跌到二公尺遠，倒在路上，瘦長男的大手倒緊壓在胸口上，動彈不得。
「放手。」
「我偏不。」
現在彷彿像釘在木頭上的昆蟲一樣動彈不得，所幸雙腳仍能自由行動，於是使力往瘦長男的手腕一踢，一吃痛瘦長男隨即放鬆力氣，死一五三趁空檔從手掌下方滾到一旁，隨即起身踏上瘦長男的手臂，躍起往瘦長男的臉部送上踢擊。
然而，瘦長男的右掌已然在腳背前方恭候多時，將死一五三的腳掌握在掌內，死一五三早已預料到對方會接下自己的攻擊，即使頭下腳上，處在倒立狀態中，他的右手同時已緊緊放在公事包的開口上，就當要打開之時，瘦長男驚覺把他丟了出去。
啪一聲猛撞在牆壁上，公事包因這重擊而從手脫離飛在十公尺遠，死一五三落到道路。
「你沒事吧?」瘦長男慌亂地蹲下來查看死一五三的傷勢，拳頭迎面而來往他臉上送，力道之大便能從聲響便可以知一二。
「別假腥腥了。」
死一五三快速起身，跳到他的背後，手臂用力扼住瘦長男的脖子，抬頭忽然瞧見什麼，立刻從瘦長男身上跳開，直衝到前方去。前方有名男人拿著死一五三公事包，好奇地打開了它。
「不要打開阿!」
男人並沒有聽見仍是死神姿態的死一五三，公事包立即迎面而來無法數清的黑手臂，臉龐、身體、手臂跟腳皆壟罩於黑手的懷抱中，只需二秒時間，公事包便把男人的靈魂吸走，留下善在呼吸但已是失去靈魂的空殼，跟落到地上的公事包。
「嘖，又要寫一堆報告了。」死一五三懊惱地撿起公事包，「為什麼沒人教導不要亂撿路上的公事包，嘖。」
一旦慘遭公事包吸入，靈魂會直接到地獄好幾層深，到那裡必須要經過多重程序，免不了要花上好幾個月才能將那可憐的靈魂帶回來。
「聽我說。」聲音從上傳來。
趁著死一五三的注意力都在公事包上，瘦長男悄悄挨近到他身後，兩隻長手臂從旁緊緊懷抱住他。
「今天我不是來找你打架的，能不能和好?」
這是在鬧哪齣阿?挨打了也挨打了，還手的也還手了，至今還說要和好，太沒有道理了。
死一五三皺緊眉頭想不透，但因心情稍微冷靜了些，仔細想想再鬧下去也只是沒完沒了的鬧劇，像現在先假裝和好之後再慢慢疏遠也是個好法子，而且他還必須趕快回到死神界通知其他單位，把那個可憐的靈魂帶回來。
沒想到正當他答案之前，瘦長男挨下身子朝他耳旁說道:「昨天我跟你說的提議，你能接受嗎?」
「什麼提議?」死一五三推遠瘦長男的白臉，眉頭皺得更緊。
「能跟我在一起嗎?」
死一五三朝瘦長男一笑。
「你覺得我會答應嗎?」
「我都這麼愛你，你怎會捨得說不呢。」
雞皮疙瘩起滿全身，死一五三快速打開公事包，並且朝向瘦長男，大吼:「免談!」隨著吼叫，黑包小手臂纏繞瘦長男高大的身體，然後從死一五三面前消失。
還沒從驚嚇中恢愎過來，手機叮咚了一聲，傳來的訊息令死一五三毛骨悚然。
“我會從深淵回來的，等著我。”
「不管多少次，我都會把你送回深淵，直到你放棄為止。」死一五三向自己宣示絕不屈服於惡勢力下，然而心底深處卻明瞭，不管多少次、不管有多遠，那個男人都會從深淵深處回來，用他的長手臂緊緊攬住死一五三。
抱緊公事包，讓自己放心下來，他邁起腳步前往下一位該回收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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