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輯 - 郁李香

　　我被窗外晨光喚醒，還想繼續在睡，但想到還有堆積如山的事要做，不得不逼自己起來。

　　身邊床位是空的，看樣子丈夫今天又一大早出門。哎呀，這是第幾日了呢？我已經好幾天沒向他道聲早安，在他出門工作奮鬥前獻上一吻。我的身子好幾年都這樣，病懨懨的，每天需要睡很久。但今天不行，我得趕快起床準備。把家裡打掃布置好，然後鋪一條優雅的桌巾在餐桌上，點上香氛蠟燭、備上好料理。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晚上要給丈夫一個驚喜。

　　我伸伸懶腰，梳洗完後提起菜籃出門。陽光和煦，照得我心曠神怡，這是我跟丈夫搬到這鎮上來第一次出門買菜。這裡沒有熟悉的鄰居，菜市場也沒有熟悉的小販，不知道能不能順利買齊所有晚餐備料。

　　我甚至連菜市場在哪兒都還不太清楚呢。沒關係，等會問路人就是了。我靜靜地漫步在巷弄，欣賞鄰居們種的九重葛、杜鵑，還有一戶還種了郁李花哩！也許過一陣子身體狀況好一點，我也來種些花草。

　　前方一位老婦人蹣跚拖著菜籃，我上前打招呼。

　　「請問菜市場要怎麼走呀？」

　　老婦人聽見我叫她似乎嚇了一跳。

　　「噢，這條中山街一直走下去，看到９巷後右轉進去就是囉。」老婦人熱心解釋，並打量我一會兒：「小姐，妳看起來好年輕啊！幾歲啦？」

　　我輕聲笑著。「我不年輕了，今年三十六歲。」

　　「結婚了吧？」

　　我甜甜一笑。「是。」

　　「有孩子嗎？」

　　我收起笑容。「我身體一直不好，所以無法生育。」

　　老婦人點點頭，不再多問。

　　果然轉進９巷後就看見菜市場，那裡有好多人，老婦人牽起我的手走進菜市場。裡面光線昏暗、熙來攘往，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強烈的腥味。

　　「妳今晚打算煮什麼菜色啊？」老婦人親切問。

　　「烤牛排配紅酒，所以我才來菜市場找配菜材料。」

　　「吃這麼好，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嗎？」

　　我低下頭微笑，老婦人瞧著我也笑了。

　　「那一攤的馬鈴薯不錯，保存期限夠久，去看看吧。」

　　我隨她走到蔬菜攤前。老闆一見老婦人便開心地用台語打招呼，我在一旁靜靜的等他們聊完天。一會兒，老婦人便向老闆介紹我。老闆挑揀了兩顆馬鈴薯遞給我，正色吩咐道：「小姐，我的馬鈴薯保存期限有兩天，今晚煮掉是最好的喔。」

　　「咦？馬鈴薯保存期限有這麼短？」我驚訝問。

　　老闆反而給我奇怪的眼色。「兩天很長啦！妳去別的市場買，都只能放半天哩。」

　　老婦人仍面帶微笑，彷彿馬鈴薯只能放兩天是常識。我心裡雖然疑惑，但當下不敢多說什麼。接過馬鈴薯來看，也瞧不出什麼異樣，就付錢買下了。

　　菜市場的腥味薰得我頭有點暈，決定放棄改去超市買菜，於是我向老婦人道別，說明我的意圖。

　　「啊，小姐，妳剛搬來，對這裏不是很熟吧？有空來我家坐坐，我們家每天晚上都好多人來泡茶聊天哩！地址是永安街７巷十號，門牌有點難找，所以妳找到門口有種郁李花的就是啦。」

　　「原來那是您府上！我早上才經過呢。」

　　「太好了，一定要來啊。」

　　這趟久違的出門收穫真不小，我終於交到朋友了！

　　室內昏暗、餐桌上燭光搖曳、牛排香味誘人；我穿著丈夫曾稱讚我穿起來很性感的小禮服，啜飲紅酒。這頓晚餐的安排連我都很佩服我自己，相信丈夫看到我的用心一定會很高興。

　　時鐘顯示時間為凌晨一點三十分。

　　我對面的座位仍是空的。

　　我忍著淚水，心裡告訴自己堅強些，然後將桌上食物收進冰箱裡。

　　難道丈夫終於受夠了我這虛弱又無法生育的身子，所以連結婚紀念日也不願回家看我嗎？

　　庭院那棵郁李花的香味濃郁芬芳，我忍不住湊近陶醉地聞著。

　　屋內隱約傳來熱鬧的嘻笑聲。我按下柵門旁的電鈴，片刻，老婦人陳奶奶開門出來迎接我。

　　「歡迎、歡迎，快點進來！」

　　屋內家具陳設看起來有好幾十年了，雖老舊但不失溫馨。一走進客廳，就見到幾個人圍著泡茶聊天：有小女孩、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子及一位老先生。他們看到我先是愣住，然後熱烈掌聲歡迎，我羞澀地坐下加入他們。

　　「這位是何太太，剛搬到這裡不久，請大家多幫忙照顧她、讓她早點習慣這裡的生活啊。」陳奶奶向大家介紹我。

　　「我是李郁芳，先生姓何，請多多指教。」

　　一位小女孩睜大眼湊近我：「阿姨是新生呢。」

　　「我瞧著也像新生，不然就不會按電鈴了。」一位老先生坐在單人沙發上，手執拐杖。

　　「新生？」這裡是什麼學習團體嗎？

　　「哎呀，大家正常點，別嚇到何太太。來，喝茶喝茶。」年紀看起來與我差不多大的女子親切地端了一杯熱茶給我。

　　茶非常的苦，我顧不得禮儀而皺起眉頭。

　　「妳這茶泡太苦了。」陳奶奶指責端茶給我的女子。

　　女子睜大雙眼。「余伯伯剛剛才在嫌我泡太淡欸。」她指著執拐杖的老先生。

　　「他早就習慣這種味道了，但人家何太太不習慣呀。麻煩妳再去沖一壺淡一點的。」

　　「不必這麼麻煩……」我連忙表示，但女子對我笑笑要我別介意，端起茶壺起身去後方廚房了。

　　「何太太，你們夫妻是從哪搬過來的啊？」余伯伯跟我聊天。

　　這些人似乎都是陳奶奶的客人，沒一個是她的家人或親戚。一開始以為余伯伯是她的丈夫，但余伯伯說他只是陳奶奶的隔壁鄰居。而泡茶女子趙小姐還有小女孩徐妹妹也是住在附近，她們彼此之間也不是家人，說是在這間客廳裡認識的。

　　餘光見到徐妹妹正讀著一本叫《超能力》的注音故事書發笑。我感覺越來越奇怪，尤其對徐妹妹特感到好奇。她看起來才小學一、二年級的年紀，卻跟一群大人在一起。她的家人呢？這麼晚了還在別人家？難道她是寄養的嗎？

　　聊了一會兒余伯伯與陳奶奶一起邊看電視邊討論起藝人的八卦，趙小姐接手跟我聊。她很開朗，跟我說了她自己很多事情。她出生在這座小鎮，是高中音樂老師，還沒結婚，前陣子才跟男友分手。一提到她的男友，開朗的表情瞬間黯淡下來。

　　「他對我超級糟糕，但我還是克制不了的愛他。」然後趙小姐嚎啕大哭起來。我趕忙安慰她，而一旁的陳奶奶、余伯伯還有徐妹妹都無動於衷。

　　「她很常這樣，講她男友的事情講著就哭了。」徐妹妹從書本裡抬起頭來。

　　牆上時鐘顯示為十點半，時間太晚，老人家都該休息了。但我發現陳奶奶跟余伯伯兩人精神特別好，剛剛才在聊藝人八卦，這會兒罵起了政治。

　　「陳奶奶，謝謝您的招待，我想我該回去了。」我站了起來。

　　「哎呀，這麼快就要回去啦？好吧，明天晚上早點來，我煮一頓好吃的招待妳。」

　　我露出微笑，表示感謝。陳奶奶站起來要送我，我阻止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表示自己回去就行了，請她早點休息。

　　我拉開柵門走出去，轉身要關起時赫然見到徐妹妹站在我身後。

　　「啊！」

　　「對不起，嚇到妳了。」徐妹妹連忙說。

　　「沒事。」我驚魂未定拍胸脯。「時間很晚囉，妳明天也要上學吧？早點休息喲。」

　　徐妹妹笑笑。

　　「阿姨。」

　　「嗯？」

　　「明天妳來，試試看不要用手開門，直接走進來。」

　　「什麼？」

　　「就是，不要用手開門，直接走進來。」徐妹妹指著柵門說。

　　我看見她手上拿著那本《超能力》，然後笑了。「妹妹對不起，阿姨沒有超能力。」

　　「妳有，只是妳不知道。大家都有，我也有。」徐妹妹眼神閃爍著純真。

　　她真是可愛啊，如果我跟丈夫有這樣的女兒，家裡一定很熱鬧吧？

　　我趕緊停住思緒。

　　「明天見。」我拍拍徐妹妹。

　　第二天我沒有赴約，因為我整天嗜睡。這幾日白天都睡到不省人事，晚上精神才稍微好一點。

　　白天我好像在睡夢中有聽見開門聲音，不確定丈夫是否回來過。醒來時會嘗試打電話，然而得到的回應都是冰冷的嘟聲。

　　我恢復精神的時候已經過了一個禮拜，在一個明月皎潔的夜晚再次拜訪陳奶奶家。她家院子那株郁李花仍舊是香氣迷人，我站在柵欄前，想起前幾天徐妹妹的童言童語不禁莞爾。

　　我伸手要去碰電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我的手竟然穿透進裝置電鈴的柱子裡。

　　我傻在那兒，好久、好久。

　　「哎呀，何太太妳來啦？怎麼呆站在那兒？快點進來啊。」趙小姐從屋子內走出來，替我開柵門。

　　一進屋，一股刺鼻味道立刻撲鼻而來。陳奶奶煮的料理味道好重！

　　徐妹妹、余伯伯已經坐在餐桌前了，他們絲毫不覺得料理有什麼異樣，只是彼此談天甚歡。我跟趙小姐走進餐廳的時候，陳奶奶正好端出一鍋玻璃鍋子裝的湯從廚房走出來。桌上已擺了幾道料理，有……

　　我看不懂陳奶奶煮了什麼，桌上盡是一盤盤焦黑物狀料理。

　　「來，坐下。」趙小姐將我身子按下，然後去幫忙添飯了。

　　趙小姐將白飯分給大家，陳奶奶也坐定後督促大家趕快開動。我很尷尬，面對眼前大量的燒焦食物，不知道要吃多少才不會讓陳奶奶覺得失禮。徐妹妹開心的拿起筷子開始夾菜，趙小姐則是先舀湯，並誇讚陳奶奶的好手藝。

　　「這雞湯是用酒燉的吧？好香啊！」趙小姐開心道。

　　陳奶奶笑笑。「就是讓你們今天都要夠味呀。何太太，不要客氣，多夾一點菜。」

　　「好的。」我心虛答。

　　「陳奶奶煮的飯超好吃的，不騙妳。尤其這道雞湯，超絕的。」說完，趙小姐豎起拇指。

　　「既然趙小姐那麼推薦，我就先喝喝看。」雞湯看起來是較正常的料理，先喝湯總沒錯。

　　我舀完湯發現余伯伯、趙小姐、徐妹妹將飯菜整齊擺在自己面前後，都閉上眼睛，像是在祈禱。我連忙停下手邊動作，怕打擾他們。我沒有宗教信仰，沒有禱告習慣。正當不知所措時，發現陳奶奶正炯炯有神看著我。

　　「何太太，妳也閉上眼睛吧。」

　　「但是我不知道怎麼祈禱。」

　　「他們不是在祈禱，是正在吃飯。」

　　「咦？」我瞪大眼睛。

　　陳奶奶再次笑笑。「妳閉上眼睛後，專注想著面前食物，用吸氣的方式把食物氣味吸進來。」

　　這是什麼吃飯方式？也太為難我了吧？

　　「試試看啊，妳不試怎麼知道妳不行？」陳奶奶像是看穿我的心思。

　　我突然想起徐妹妹那天說的話。我瞧了徐妹妹一眼，她閉著眼，表情似乎很享受。

　　難道這群人真的是什麼超能力研究團體，所以每天晚上才聚在一起嗎？可是我又沒有天賦，只會生病，我怎麼可能閉著眼就能吃東西？然而陳奶奶鼓勵的神情很熱切，我無奈的閉上眼照做。

　　剛開始仍是那股刺鼻味道，但一分鐘過去後，開始有正常食物香氣進來——有紅燒排骨、羊小排、石斑魚……

　　「阿姨有吃到了呢。」徐妹妹開心說；我睜開眼。

　　「有進步。下次來應該就不用按電鈴可以直接穿過門進來啦！」余伯伯說。

　　每個人都一臉開心的看著我。

　　我覺得很不對勁，一切都很不對勁。

　　「我要回去了。」我猛然站起，不顧他們的驚訝聲，逕自離開座位而去。

　　我跨出陳奶奶家的柵門，頭也不回快步離去。經過隔壁住家時正好聽見坐在門口喝茶閒聊的一對母子聊天道：「媽，陳奶奶的兒子有說要把隔壁這間賣掉嗎？」

　　我停下腳步，回過頭，站在不遠處豎起耳聽著。

　　「我也不清楚，畢竟她兒子也很少回來這裡，沒有聽到什麼消息。」

　　「如果要賣，我要買下來，然後整修後兩邊打通。」

　　「少來了。你這樣做，小心陳奶奶在天之靈會回來打你屁股啊！她生前可是很愛她的房子。」

　　什麼？

　　「也是。哎呀，挺想念陳奶奶的。她過世幾年啦？」

　　「五年有了吧？」

　　我意識過來的時候全身正在發抖。

　　我趴在床上大哭。我生著病、被丈夫遺棄就算了，現在竟然還給我碰上了鬼，為何我的人生這麼不幸？

　　我舉起右手，無名指上的婚戒仍舊閃亮耀眼。滴下的淚珠更大顆了，我好想念丈夫。

　　突然房外傳來電鈴聲，我驚跳起，心中忐忑前去開門。

　　是陳奶奶，她滿臉歉意的看著我。

　　「放心，我不會對妳怎麼樣。能否讓我進去坐一下？不會太久。」

　　招待陳奶奶在客廳坐下後，我進廚房泡了一壺柚子茶出來。陳奶奶和藹地笑了。

　　「我生前很愛喝柚子茶呢，謝謝妳。」她端起杯子小酌。

　　「所以，您已經過世了？」我有些膽怯地問。

　　陳奶奶點點頭。

　　「余伯伯他們……也是？」

　　陳奶奶再次點頭。

　　「包括上次您帶我去的那間菜市場的人全部都是？」

　　「人間食物如果放到幽冥界來，會無法保存很久，所以妳那天去覺得腥味很重是正常的。還有我把菜煮得很爛很焦，是因為鬼魂只能靠吸取食物精氣才有飽足感，味道夠濃才容易吸食，一般的進食方式我們沒有什麼感覺。」陳奶奶輕微搖晃杯中的柚子茶：「就像這茶，我用嘴喝其實喝不到東西，但用吸的就可以了。」她閉上眼睛。

　　一陣香味忽然竄進我的鼻尖，是郁李花的花香。

　　「噗！」我大笑起來。「沒想到我居然看得到鬼啊。這要是讓我老公知道了，他一定很羨慕我。他最喜歡看鬼片跟聽鬼故事了。」

　　「妳先生很多天沒回來了是吧？」陳奶奶溫柔地看著我。

　　瞬間，我由笑轉哭。

　　「從我出院之後，他就再也沒回來過。」我抽噎道，舉起右手：「這只婚戒是我們兩個討論好久才挑到的。這棟房子是我們一起找的，他說這裡環境很好，我住在這裡身體會很快好轉起來。我們規劃了那麼多的將來，但他現在卻……我的人生真的好糟糕。」我將臉埋進手心。

　　「人生百態，有各式各樣的呀。妳知道趙小姐是怎麼死的嗎？」

　　我抬起頭。

　　「她被男友打死的，結果她還是忘不了他。老余呢，一個人死在屋子裡，因為屍臭才被發現，他兒子跟孫子都沒有回來參加喪禮過哩。小茜是意外，在陽台玩不小心墜樓。那天她父母人都在外面工作，把她一人留在家才釀成這場悲劇。她的人生都還沒開始呢。」陳奶奶搖頭。「至少在我眼裡看來，何太太算幸運了。」

　　我別過頭去，心裡很不服氣。陳奶奶哪裡懂我的辛酸？她又不了解我。

　　「所以因為這樣子，余伯伯他們才住在您家裡？」我轉移話題。

　　「是啊。」陳奶奶放下茶杯。「我受地藏菩薩委託，在這個鄰里間負責安頓這些亡者。他們還是新生的時候花了我不少功夫安慰他們，因為他們死去時後的狀況都不是很好。不過時候快到了，是該送他們往下個階段去。哎呀，又沒人陪我泡茶啦。」

　　「新生？」這詞好熟悉。

　　陳奶奶看了我一會。「剛死亡的靈魂，我們都稱之為『新生』。我門口種的那株郁李花，它的香味能喚起亡者自己已死亡的意識。」

　　電視旁的電話響起，但我還坐在沙發上沒起身去接。沒多久，答錄機啟動，一個男人聲音響起，是丈夫要好的同事。

　　「何兄，我收到訃聞了，明天一定到。我打你手機都沒接，你聽到留言回我一下。還有，務必保重。」

　　陳奶奶說，靈魂可以靠意念瞬間移動。我估算丈夫現在人應該會在公婆家，於是我動念，瞬間人就在公婆家客廳。

　　我丈夫一人坐在沙發上，雙眼紅腫，滿臉鬍渣與倦容。手上拿著訃聞無神地讀著，無名指可清楚看見我們兩人一起挑的對戒。

　　看到這一幕，我落下淚來。

　　丈夫的大哥走到客廳來，在他身邊坐下。「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

　　「啊，」丈夫沙啞開口，「還要回去拿幾件郁芳的衣物。」

　　「我幫你去拿吧。」大哥輕拍丈夫說。

　　「我也去吧。」

　　「你可以進去那棟房子了？」

　　丈夫抬起頭，露出苦笑。「遲早要面對現實的不是嗎？明天就要送郁芳離開了。」

　　一個晚上之內，我見了我所有親人最後一面。陳奶奶也已替我安排好，喪禮一結束就讓我正式離開這人世間。

　　隔日，我看著自己平靜地躺在棺木中。現場不見我的父母，眾人淚如雨下。

　　他們向我的牌位行禮辭別，我也一一回禮。

　　我不捨地看著丈夫最後一眼，然後轉身，走向未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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