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
壽仙茶樓是一棟新開張的三層樓茶館,樸素的外觀搭上彩帶與燈籠挺是討喜,一、二樓皆擺置喝茶吃點心的坐席,三樓有幾間客房供人留宿。茶樓前有一片大空地,掌店的趙大娘在那架了大戲台,安排了許多表演場子,從上午開始接二連三不停表演,讓空地擠個水洩不通,連帶茶樓裡也高朋滿座。
項豫站在人潮中至少有三個時辰了,這會兒比剛才更加擁擠,有的是剛路過茶樓,也有的是吃飽喝足從茶樓裡出來準備看壓軸表演。
一群表演特技的藝人下台,趙大娘走了上去。眾人見狀,原本吵雜的聲音逐漸安靜下來。
「今日本樓新開張,感謝各位客倌蒞臨捧場,除了茶點一律免費招待以外,老身特別請到兩位有名的大人物來壓軸表演。」趙大娘豪邁說。「賣關子向來就不是老身的專長,現在就請客倌們好好享受最後的壓軸吧。」
趙大娘拍了拍手然後走下台,幾名小廝搬了兩台箏上去,各置左右兩側;眾人屏息等待著。片刻,一名身穿白衣男子出現在戲台右側,姿態優雅瀟灑地漫步入場。他面目清秀,飄逸的長髮在風中飛揚。項豫還是第一次見他將頭髮放下來。
一股說不出的莫名熟悉感再次湧上項豫心頭。
蕭然見到觀眾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便露出溫暖笑容,台下姑娘們看了無不興奮雀躍。
方才站定,秦箏音遂出現在戲台左側。她身穿水紅色底繡有暗紋的寬袖交領、下著瑩白色襦裙,這一身淡色系穿搭使她看起來氣質優雅出眾。她挽了個典雅的髮髻,皇后送的琉璃髮簪在頭上閃呀閃。
相較於蕭然,秦箏音從上台到站定始終面無表情。然而她的出現,觀眾席的騷動比剛才更大,不論男女老少目光全聚集在秦箏音身上。
「在下蕭然,今日十分榮幸能與甄纓姑娘同台演出。如果我們合奏得好,還請各位官爺不吝給予掌聲。」蕭然朗聲向觀眾道。
一旁的秦箏音雖然面無表情,但動作看起來與平常上台演出沒有兩樣。項豫嘆了口氣,無奈台上佳人不懂自己的心思。昨晚他煩惱到睡不著覺,秦箏音卻老神在在,要他放寬心,然後隨興練了一下箏後就躺下來呼呼大睡。
只見秦箏音掃了一圈觀眾席,目光落在項豫自己身上。她朝項豫露出上台後第一抹微笑,轉過身與蕭然各自在箏前坐下。
蕭然舉起雙手擱置在箏弦上,秦箏音沒有動作。
箏弦開始顫動——蕭然彈了起來,曲調變化多端,但整體聽起來深情、孤獨,像是身處凋零的秋天。
他一連彈了好幾句。觀眾都安靜下來,沉浸在曲調中的悲秋,但秦箏音只是閉眼聆聽,還是沒有回應。
「甄姑娘這是怎麼的,都沒彈奏啊?」
項豫聽見耳語,心中略為不安看著閉目養神的秦箏音。雖然蕭然沒有規定一定要很快就回應,但這樣一直坐在椅子上沒有動作,蕭然大概也不會接受。
就在竊竊私語聲越來越大時,她眼睛睜開了,舉起雙手加入彈奏。就像是在蕭瑟冷清的樹林間,忽聞溪流水聲。
如果將兩人曲句分開來聽,會發現他們彼此的風格不一、各彈各調,然而神奇的是拼湊在一起卻意外很搭。
秦箏音的箏弦跟在蕭然節奏後面吟唱。項豫聽得出蕭然故意讓節奏混亂,偶爾幾處秦箏音沒有完全配合好,但都圓融過去了,觀眾們的表情仍如癡如醉,連蕭然自己也沉浸其中。
秦箏音就像聽話的可愛小媳婦,乖乖跟著,直到她突然發難轉調。
似那暮鼓晨鐘,眾人從悲秋中驚醒。秦箏音的旋律變得鏗鏘有力、清晰透徹,周圍的氣場彷彿都被吸進她的弦裡,與之同步震動。秦箏音似乎已經掌握住他彈奏邏輯,能迅速推斷他下一句要怎麼彈。她將蕭然的主調融入於自己的箏中,再搭配上自己的旋律,使得蕭然從一開始的主導地位被轉成被動。
蕭然沒有讓秦箏音佔上風太久,他換了曲風,節奏輕快而愉悅;秦箏音的明亮音調反而變成伴奏。他抬起頭,見戲台另一端美人也正凝視著自己。
秦箏音嫣然一笑,手指靈活舞弦。她的節奏隨著蕭然也越來越快,兩人步調一致、默契十足,觀眾聽得是全神貫注、熱情澎湃;但聽在項豫耳裡,內心是五味雜陳。
蕭然與秦箏音從一開始的爭鋒相對,到後來互相配合、輪流主導,觀眾反應更加熱情。演奏結束,台下掌聲歡呼好長一段時間不曾中斷。
秦箏音與蕭然對看了一眼,兩人同時站起,向觀眾席行禮。
秦箏音才一下台,立刻就被人群包圍。她很有耐心與他們應對,好不容易擺脫群眾,便迫不及待與項豫後一同到戲台後方找蕭然。只見蕭然也被人群包圍著,不過全部都是年輕女子。
蕭然餘光見到他們,跟最後一位年輕女子閒聊完後對他們比了個手勢。兩人隨著蕭然來到一處偏僻無人角落,秦箏音隨即道:「依照蕭公子那日所開的條件,今日表演算是成功了,還請蕭公子盡快帶我們見晏王爺。」
蕭然沒有回答,只是一直盯著她的頭頂看。
「蕭公子?」
蕭然笑了,顯得很開心。他舉起手輕柔觸碰秦箏音頭上的髮簪:「妳戴起來真好看,太適合妳了,簡直就是為甄姑娘而設計的吧?」
「別碰她。」項豫上前捉住他的手。
蕭然微笑看著項豫,但眼神裡帶有一股較勁。「素聞項公子與甄纓姑娘兄妹情深,很是小心保護甄姑娘。然而總有一天妹妹也是要嫁人的,那時項公子還能這樣時刻袒護著嗎?」
項豫加重握住蕭然白皙手腕的力道,將他一把按壓到牆上,臉湊近他低聲喝道:「我不准任何人動她一根寒毛。」
「哈哈,項公子別生氣啊,蕭然逗著你玩呢。」蕭然用另一隻沒有被扣押的手拍拍項豫;項豫滿臉怒容放開了蕭然。
「蕭公子是想說話不算數,才在這兒東扯西聊嗎?」秦箏音慍怒道。
「二位請放心,蕭然是個信守承諾的人。」說完,蕭然手伸進領口內套出了一封信箋,交給項豫:「二位到壽仙樓三樓,晏王爺在最裡面的雅房休息。出示這信箋,晏王爺自會願意接見。請別私下偷偷撕開閱讀,王爺會對你們不信任的。」
兩人轉身正準備離去,蕭然在他們身後又開口:「甄纓姑娘。」
項豫、秦箏音停下腳步回頭。
「蕭然從以前就夢想著能跟甄纓姑娘相伴合奏,今日總算實現了。甄姑娘彈奏時的神采飛揚,讓蕭然對您陷入不可自拔的迷戀。其實,蕭然擅長的是琴,願有此緣能與甄姑娘琴箏和鳴。」
一陣微風吹過,蕭然長髮在風中飛揚,臉上盡是無限柔情。項豫瞧見秦箏音雙頰微微泛紅;她慌亂地轉過身拉起項豫的手快速離去。
一遠離蕭然,項豫反握住秦箏音的手,不讓她再往前走。
「妳對蕭然動心了?」
「什麼?」秦箏音困惑問。
「明明是即興演奏,你們倆卻如此心有靈犀。他剛剛又對妳如此深情告白,難道妳不心動嗎?」
秦箏音皺眉頭。「項豫哥哥真健忘,我說過好幾次爹娘仇未報,無論哪位公子前來示愛,我都不會接受。而且,」她靠近項豫,「剛才有好幾個人在問怎麼今日不見項豫哥哥與我彈奏呢?他們還是覺得有項豫哥哥合奏,我的箏曲會更好聽。」
項豫沉默不語,內心頭卻是有一絲暖意。
他們一起踏入壽仙茶樓,雖然表演結束了,但茶樓中仍舊高朋滿座、四聲鼎沸。項豫低頭凝視手中被封得密實的精緻漂亮信箋,心中半信半疑,思考了一會,轉過身對秦箏音道:「我一人進去就好,妳在外面等著。」
「我也想要進去。」
「妳在外面等著吧,我需要有人替我接應。」項豫知道如果不想讓秦箏音一起冒險,最好就是賦予看似重要實際沒什麼用的任務把她調離現場。
待秦箏音心不甘情不願走出壽仙樓後,項豫依照蕭然指示,拿著信箋上到三樓。他找到最裡面雅房門前,輕聲敲了敲。
「進來。」晏邦的聲音從格子門後傳出。
項豫推開門,見晏邦獨自坐在桌前喝茶。晏邦神情訝異,似乎是沒有料到會有陌生人來敲門。
「晚輩項豫,有事相求王爺,故斗膽打攪晏王爺休息。」項豫雙手呈上蕭然的信箋。晏邦狐疑瞪了他好一會,才粗魯地扯過信箋撕開閱讀,項豫看見信末尾端蓋有特別花樣的紅印。讀完後,晏邦沉默好長一段時間。
「說吧,有什麼事情?」晏邦將信箋摺好收進領口。
「十年前,您參與了一場皇上的晚宴。那場晚宴結束後第二天,樂師秦逸生就被抄家。聽說那晚秦樂師彈奏的曲子冒犯到聖上,您還記得當年那是怎樣的一首曲子嗎?」
晏邦嗤之以鼻。「十年前秦逸生彈的曲子,誰還會記得?老夫素來不愛音樂,只有陪皇上時候才會聽個幾曲。」
「求求您,哪怕只是簡單的幾句零碎之音、或任何一點蛛絲馬跡,都請告訴晚輩。」項豫行禮請求;晏邦看了他好一會。
「你是誰?跟秦逸生有何關係?為何要問這種問題?」
項豫抬起頭,清晰回:「晚輩是秦逸生的養子,十年前的那天正好有事外出,回來見家人全遇上劫難。晚輩知道爹不是那種會對皇上不敬之人,所以想要查明當年的真相。」
晏邦眼神裡開始有點興趣。「哦?所以你是當年的漏網之魚喽?沒想到秦逸生還有個養子,那人以前就不愛談論自己的私事。」晏邦喝了口茶,「不過你既是朝廷死刑犯,老夫可沒那興致冒這險跟你說太多。」
「尹奎堯,」項豫話一出,晏邦全身震了一下,「晚輩是尹巡撫的同鄉,幼時曾住隔兩條街而已。晚輩知道您想跟尹巡撫共商大事,然而他卻避不見面。如您將當年晚宴情形告訴晚輩,晚輩自願替您跑一趟山東與尹巡撫協調。」
晏邦語氣尖銳問:「你可知道老夫為何要找尹奎堯?」
項豫眼神堅定地直視晏邦:「王爺也知道,這事兒不好說出口,隔牆總有耳。但這件事的立場上,晚輩跟您相同。」
晏邦大笑幾聲,指著旁邊的空圓凳道:「坐。」
項豫遵從地坐了下來。
「老夫記不得當年秦逸生的演奏是真的沒有騙你,老夫跟秦逸生不熟,只知道他是皇上的兄長鄭王所提拔入宮。鄭王後來死了,秦逸生改而跟著皇上。據說秦逸生跟鄭王還有皇上感情一直不錯,不知道為何那日晚上秦逸生哪根筋不對勁,彈了曲子罵皇上。」晏邦玩弄著空茶杯,回憶著。「那晚過後程德恩也死了,聽說是晚宴喝太多一個人騎馬到懸崖邊摔死……鬼才會相信這說法,十之八九也是皇上做的,可能是被遷怒吧。」
「程德恩?」
晏邦看了項豫一眼。「也是宮廷樂師,跟秦逸生是死對頭。」
項豫沉默不語思考著。
「如果你真想問誰還記得秦逸生當年彈奏些什麼,你去找桂弘慈桂院使吧。桂弘慈挺喜歡看表演,可能會記得一些。但老夫不知道他退隱後去哪了,你可以去靈閣樓打聽,桂弘慈以前常去那兒,應該會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項豫起身道謝。除了桂弘慈的這線情報,晏邦沒有給太多有價值的消息,他判斷晏邦也給不出更多消息了。項豫盤算著未來可能還有機會利用得上晏邦,便承諾會聯繫尹奎堯;晏邦則是有些敷衍的點頭,貌似沒有抱太大的期待。
「對了,晚輩再斗膽請教王爺,」項豫離去之際,忽然想到什麼停下腳步轉身問道:「蕭然是您的什麼人?」
晏邦聽了這問題,臉上閃過一絲怪異的厭惡神情。
「只是一位認識的苦命書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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