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真知子這輩子做得最聰明的一件事大概就是沒有和古美門研介在一起。

古美門研介的一生裡可是遇過不少女人。

或是對母親那種賢良淑德的溫婉女性感到煩厭和反感，他從小到大都不屑看那些循規蹈矩的乖女孩一眼——眼睛透着世故和感傷的那種留不住、像隨時會隨風散去的女人對他而言性感吸引多了。

像前妻圭子；像澤地君江；像安藤貴和；又像他初中時因為落下東西而匆忙在昏黃的天空下奔跑回教室，撞見的那一幕中的那個女人一樣。

那個女人有着比起五官而言略為寬大的臉，臉上鑲着一雙往上揚起的細長眼睛，皮膚雖然白皙臉上卻有着淺楬色的雀斑，小巧的鼻子下是在白皮膚映襯下顯得尤為嬌艷的紅唇——女人，或者應該說女孩談不上漂亮，一雙眼好像在盯他，又好像在看着某個遠方，他覺得她能把他的內心看得清清楚楚，然後吸走他的魂。

撞見她的時候她正躺在一個教師的身下，身上的水手服被解開，滑落在肩的位置，本該繋在胸口前的蝴蝶領結被隨意丟在地板上，像一朵鮮紅的玫瑰，又像觸目的鮮血。

他當然能馬上意會過來眼前的情景，把想要拿回去的東西忘掉，轉個身便一步步離開了已被夜色籠罩的學校。

古美門知道那個女孩不是認真的。她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和那個教師可以，和他也可以。或者那個教師也是。他們只是想和一個跟自己一樣自甘墮落的人抱着墜落在慾望的深渊，享受着疼痛的快感。

可不是嗎？在教室裡做這種事就好像是要故意讓人撞見似的，大概不論有什么結果對他們而言都是無關緊要的。

他知道她是危險的，但他卻忘不了她迷離的眼睛。那雙眼仿佛在跟他說，他也是屬於他們那邊的，骯髒不堪，不配站在光明底下，勉強自己去走着別人眼中的正道也只會把自己弄得更加可悲。所以他應該和她一樣，將自己置於黑暗之中然後用全身的力氣鄙視着那傲慢虛偽的陽光。

最後他也的確和她一起度過了荒廢的三年——無止境地沉醉在黑暗之中，不見天日。

他學會了坦誠面對內心的黑暗和愛上醜陋的自己。然後三年後像從不曾交集似的和她分開，甚至道別也沒有，灑脫帥氣得就像只是遊戲一場，絲毫不拖泥帶水。

大學畢業後的他當上了律師，進了一流的公司，走上了別人眼中的正道。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許是始終流着檢察官父親的血，注定離不開法律這條路，又或者，或者是因為墮落夠了，終於願意推開井蓋從深渊中爬岀來當回一個人。

但是圭子卻告訴他他錯了，他還是原本那個不堪入目的人渣、幼稚可笑的小孩，沉迷於不能掌控的黑暗魅力之中——不論他把自己包裝得多么華麗光鮮。

他和圭子情投意合，他們相似得就像複制岀來的兩個人似的，他了解她，而她也理解他。很多年前遇到的那個女孩只是令他難忘，但圭子，他或者是真的愛過。

然而他又錯了。他忘記了不論是那個女孩還是圭子，他都是留不住的。鑽戒也好，情話也好，不足以令她們甘心停留，她們只喜愛逢場作興，好勝地追着得不到的東西跑，然後貪妄地索取更多——如他一般。

是啊，那些吸引他的女人總是和他那么相似，相似到他不禁生恨，像厭惡自己一樣，卻又不能不愛，像愛着自己一般。

他已經很明白了，那些女人太危險，不可動心。但她們對他卻始終有着致命的魅力，那么好了，他不挽留她們了，他遊走在一個個遊戲中假裝沉迷，及時抽身，然後再度沉迷，那就足夠安全了，對吧？

後來他離開了一流的公司，自立門户了。

然後他遇到了那個女人。

有着和小孩一樣純潔的容貌和令他反感的正義感，正好還是他最討厭的那種一板一眼循規蹈矩又愛管閒事的女人。

彼時，他外面的鶯鶯燕燕，早就數之不盡。

他也是搞不懂自己為什么要把一點都不會搔首弄姿的她留在自己身邊，或者是對她多餘的善良和開朗看不順眼，故意使壞想要用自身的黑暗將她污染，又或者是，偶爾也想虐待自己感受下陽光的刺眼。

原因為何，已經無從考究，他亦不在乎。人生在世短短數十載，誰又能理解自己理解得透透徹徹？

大概人真的是會慢慢習慣的——他開始習慣她在他身邊吵吵鬧鬧，閒來無事和他拌拌嘴互相挑剔嫌棄。

然後有一天她帶着一個陌生的男人前來向他報告她要結婚了。

那個男人不止不認識，他甚至見都沒有見過，他想不起黛有和人在交往的痕跡，也想不通他們是如何認識的。

他這才發現，原來她的生活他從不明暸過，就像是觀眾只看到劇集裡的角色演譯着劇本的内容，卻從來看不到鏡頭以外的他們的生活。

他所知道的，只是她人生的一少部份。

他喝着紅茶坐在高級的皮制沙發上問她為什么要特地前來向他報告。

她像平日一樣用清脆的聲音喚他先生，她笑着說這句先生可不是單純指律師，她尊稱他一聲先生，也是把他當成自己的老師的。

哦，說來或許如此。

他比她年長十二年。十二年，足夠當她老師了。

可是他教過她什么了？她有聽進去過嗎？

說着說着她一激動便打翻了手中的紅茶，他都還沒來得及開口，坐在她旁邊的她的未婚夫就在一旁率先笑她笨，說她婚禮時沒準得笨手笨腳闖岀大禍來。說完她便瞪了他一眼生起氣來，說他在外人面前都不給她留幾分面子，以後她怕是要上班被上司虐待下班回家被老公恥笑了。

聽着覺得挺好笑的，他喝着紅茶笑了笑。

情侶拌嘴在外人看來，原來也是甜蜜的。

可是和她拌嘴原來不是他的專利嗎？

趁着她上了廁所整理被紅茶弄污的衣服，未婚夫也學着她喊他一聲先生。

「真知子常提起先生你。」

「是抱怨吧。我平常也沒少恥笑戲弄她。」

「哈哈哈，她常說先生狡猾，總是把她耍得團團轉。不過她卻說自己跟隨先生多年都沒能熟知先生的想法，是自己不太長進。」

「是啊，我以為她早該習慣，可騙了一次上當，再騙一次還是上當。」

「真知子比較單純天真，別人只要認真一點她就什么都全信了，所以先生請手下留情，別老騙她，回頭我得哄回來可是十分費力。」

哦？他以為他不知道嗎？

以為他連她容易信人這點都需要他來告知？

他自然是故意的。他知道他是熟知那個丫頭的性格的，也知道他是故意跟她鬧着玩，以此為樂的。

他是在警告他收手。

以後逗她笑惹她哭他都沒有資格了。

她沒有走，還在這裡，他還是可以像得到憐憫似的天天看到她，但是她卻不屬於他。

她找到一個能給她安穩的人，那個人不是他。而他繼續在外面找他的鶯鶯燕燕，再在厭倦之前迅速抽身。

很快，未婚夫變成了丈夫，丈夫卻又變了前夫。

她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剛剛和那個人分開時是紅着眼青着臉去上班的，而她既然不說，他也沒有必要多問什么。

後來她又恢復過來了，依然頂着一頭標誌的整齊短髮，又回到了那個天天掛着笑臉無憂無慮的黛真知子，沒有人看得岀來她剛結過婚，又離了。她仿佛還是當年他初見時的那個天真的少女，歲月也偷不走她的純真美好。

這天她嚷嚷着頭髮又長長了，說要提早下班去髮型屋修理，語音剛落，就見老管家服部先生拿着修剪頭髮的銀製剪刀站在她跟前，她馬上意會過來：

「服部先生該不會是也有學過理髮吧？」

「呵呵，只是不值一提的長處。」

剪刀刀刃碰撞的清脆聲音在偌大的事務所兼住所中響起，她的頭髮無力抗衡，一根根碎開在地板上。

細碎的髮絲像蒲公英的種子般偶而被微風吹散，卻又不夠輕巧，吹得不遠，只是黏附在他漆黑的皮鞋上、褲腳上、心頭上，讓他想撥又撥不開。

他只看了一會便故作沒趣的走到陽台，坐在躺椅上發發呆看看天。

湛藍的天慢慢泛起淡淡的紫，混着粉紅，然後又變成了微橙。

「先生你說這樣可好？」

她的聲音突然響起，抬頭一看就是她湊近了的臉。

頭髮的長度是跟之前沒有相差甚遠，只是修剪打薄後看起來清爽多了，本來已經長到分在一側的瀏海現在俏皮地搭在她的額頭上，看起來又更像一個小女孩兒了。

「好看嗎？」她站在他面前轉了個圈，斜陽照在她的頭髮上把她楬色的頭髮染得更橙。

她笑得很開心，總是笑得很開心，好像心裡沒有一絲一亳黑暗似的，開心得他常常都好奇她有什么好笑的。

她的笑容好看得比世上所有東西都美好，站在天和地之間就會和它們融合在一起，好像冬日的暖陽，又好像夏日的微風，就存在於那裡，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永恒不變，不屬於任何人。

他的鑽戒，他的情話或者可以讓外面的花花草草只為他一個人笑，但是那些笑容混着雜質，讓人分不清是真的開心還是假的笑。唯獨是她的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的笑眼裡永遠透着純粹的光，不會魅惑人心勾人魂魄，只會讓人心裡泛起一股溫柔，平靜安祥。

她還是那個善良到有點傻的丫頭，但他知道她向來其實是聰明的，現在大概還跟他學了一點狡猾。

她知道如果她說愛他，他也會義無反顧地抱緊她，向她承諾任何事。但她更知道，古美門研介，就是個混蛋，是個人渣，到了手的永遠不知道珍惜，得不到的就一直追求，追不到的，才會一直在心上。

他最後肯定是會傷了她的。得到之後熱情終會燃燒殆盡，餘煙會熏紅她的眼，而他肯定是會內疚的。

那些嬌艷的紅玫瑰因為在遠方，他看不到她們的刺——即使看到了也盲目地被吸引前去，被刺得滿手鮮血也不甘罷休，最後就只是看是他先被刺怕了還是她先凋零。

那麽她要再走遠一點，她要做那朵白玫瑰，做他的床前明月光，讓他永遠只能仰頭看，碰不得。

「先生你快看，天還沒有全黑月亮就岀來了。」

她待在他身邊，笑着說她不愛他，如此，他才會願意和她一直玩這個戀愛遊戲。

只有這樣，她才能是最特別，最無可替代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