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生 - 圈中困鬥

耶圖布和他那雙胞胎弟弟昃威海正大打出手。

兩人穿著白布綁成的丁字褲，赤足踩踏在厚實柔軟的細沙上。他們互相擒抓著彼此的肩膀胳臂，不斷騰挪換位，試圖搶占上風，奪過重心扳倒對手。

在那圈以麻繩圍成的簡陋競技場外，那群圍觀的長輩們或坐臥或站立，然而誰也沒有吆喝或者替任何一方加油打氣。面對兩個同村少年──甚至是血緣親密至極的雙胞胎兄弟──彼此之間血氣方剛的較勁，他們只是靜靜看著，有如堅毅的盤石般靜默而專注。

圈內圈外呈現著強烈的反差。

眾人的漠然並非因為這兩名少年的對決毫無原由。實際上，這對雙胞胎都恰逢村中極為重要的成年禮儀式的年紀，在他們這個歲數的年輕男子將會集中接受耆老與村中青壯們的指導，進行一言串嚴密而系統化的艱苦訓練。

刀法、射藝、鑄法、騰紋、神話、英雄、對草木的認識和判斷獸足的能力……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使這些方滿十八的年輕人們習得作為一個獨立之人應有的生存技能與處世態度。

至於面對同為人類的實戰演練，則被村中族人稱為「圈鬥」。

圈鬥的規則很簡單：受過擊技訓練的雙方必須站在這個以麻繩圍起的圈子當中赤手空拳進行搏鬥，並嘗試將對手逼出圈外。而只要誰先一步踏到了競技場的外圍，誰就輸。

競技場中，耶圖布和他兄弟扭成一團，兩人體格相近，誰也不讓誰。耶圖布忍受著頭髮遭到撕扯、頭皮欲裂的痛楚，硬是順著拉勢出拳反擊；而他弟弟則勉力抵抗那硬如柴木的突出拳骨，以堅硬的額頭回擊對手的鼻梁。

頭對頭，雙方同以人體最堅硬的部位之一對拼，緊接著兩人不約而同地頓一頓，摀著暈眩腫脹的腦門踉蹌秒，隨即便喘過氣繼續上前交纏，打得難分難解。

外圍的一塊石板上，一名面頰光滑無鬚、約莫四十的壯年男子兩手交疊遮著半張臉，以那深邃而銳利的雙眼默默盯著競技場中的兩人互相招呼拳頭。

他是高氏如今的當家高鳴晟，這一屆成年禮中的肉搏技巧傳授皆由他負責。

此刻的高鳴晟的身體就像是一具空殼，除了在兩兄弟身上來回移動的瞳孔之外，一切都是死物。

耶圖布的體格、反應以及目視能力都較同齡的孩子們勝出，就連那個同出一脈的雙胞胎弟弟昃威海都不會是他的對手。

但是現在兩人卻打得難分難解，那些一知半解的人們就會開始猜......究竟是我教得好，還是昃威海咬牙苦練給磨下來的皮沒有白費了？

還是說他們會想到，在眾目睽睽之下，耶圖布終究念及了兄弟手足之情，因而……想到這裡，高鳴晟突然閉上雙眼，拒絕繼續任由自己的想像恣意發揮。

也許照這樣繼續猜下去還會冒出其它可能性，也可能不。但這重要嗎？再怎麼說，自己早把該教的全交給了昃威海，早已盡到成年禮的授業義務。

再說，實戰演練的結果怎樣都好，輸贏也只不過是個表面。

反正，圈鬥這東西早就變了。僵硬、抽離現實的系統化，且流於表面形式讓原意為加強實戰心理的演練變得可笑。

那些在成年禮中應當一併授與即將成為一名獨立男子的尊嚴、責任與榮耀，如今只存在於耆老們咀嚼檳榔的紅嘴裡──它們只有在清涼的閒暇之際才偶爾被提起。

而如今，圈鬥只是一個過過水的加冠儀式而已。

──不，也許連過水都算不上。

高鳴晟悄悄瞥了眼在圍觀群眾中嘈雜喧鬧的外地旅客，當中不時伴隨著怎樣勸也勸不停的攝影閃光燈。在雙手的遮掩下，高鳴晟的嘴角不禁冷冷揚起，心裡卻是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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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鬥變了。

圈鬥很早就變了。

所謂的成年禮也不過只是提供到此觀光的遊客拍照的娛樂活動罷了。

但，若是這兩兄弟的爭鬥能夠打出一點令人為之亮眼的風采，同時也打動這些來看猴戲的觀光客們的心。那麼也許就能從而打開他們得錢包，讓他們心甘情願打賞咱們的辛勞。

至於身而為人的那一套？

「呵，什麼呀？早就忘了……」高鳴晟喃喃自嘲，目光隨即又變得嚴厲了起來，直勾勾的瞪著忙於招架對手攻勢得耶圖布，心裡發出無人知曉的咒罵。

──臭小子，這些道裡你都是明白的吧！

──既然如此，就給我認真點！打出有看頭的東西來！

在競技場中的耶圖布就算不轉過頭去看，也能察覺到那股熟悉的威壓感。

那是他近日以來與高鳴晟進行嚴密訓練時，持續感受到的、咄咄逼人的殺氣。自然是再熟悉不過了。

負責教授博擊技巧的高鳴晟在他們這輩少年人的心目中的形象一向如此。

只是，耶圖布曾因緣際會，看過了這個面目冷酷的高教頭有別平日的另一種面貌。

他依稀記得，圈鬥儀式來臨的前幾天，自己與高鳴晟之間的談話。

那天，他們如往常般在局勢一面倒的對練中結束了搏擊訓練。高鳴晟的表情卻不如以往那樣冷酷木訥，反而主動關心起耶圖布的身體狀況和近日生活等種種。

不知是誰先把話匣子打開，兩人就像是久未碰面的老朋友一樣，話語輕易跨越了時間和年齡，他們促膝長談，聊了很久很久。

而就在那時，耶圖布也極為罕見地看見高鳴晟的臉上洋溢著笑容。他多麼希望這份安寧無波的喜悅能永遠地持續下去。

但，世事總與心願相違。高鳴晟愉快的表情很迅速地在一陣沉默中凋謝了，隨後他戴起那張熟悉的面具，板著臉孔，沉聲打破了沉默：「圈鬥那天，你要讓著你弟弟幾手。」

耶圖布詫異非常，這前後的反差令他感到些微窒息。高鳴晟的語氣卻平淡得異常自然，彷彿這等卑劣只是稀鬆平常的吃喝拉撒。

但是在長輩的威壓之下，男孩只能將滿腹的質疑簡化為不解的疑問：「為什麼？」

高鳴晟雙眼看向遠方，說：「為了激發昃威海的潛力，讓『表演』更精彩。」

「可是……」耶圖布面有難色。

高鳴晟的聲音冷得像鐵，淡然斷言：「反正他最後也贏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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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他贏不了你。

反正，昃威海終究不是耶圖布地對手。

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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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我贏不了我哥哥！

競技場的小圈子裡，昃威海眥睚欲裂。

久守必失，這是誰人都明白的道理。

那個備受矚目的耶圖布自然也會懂。

他沒有道理不還手，他沒有道理；但他偏偏如此，偏偏讓著自己，只守不攻。

昃威海的怒氣隨著一拳一肘逐漸放大。但不論他怎樣擊打著耶圖布的防線，卻總是無法令他親哥的雙眼露出絲毫的潰敗。哪怕只是一點點信心的裂痕。

──反正沒有人期待過我！

昃威海一拳勾起，似要鎖定耶圖布的下顎，實則提膝偷襲他的下體。

耶圖布側過身，以肩膀和大腿巧妙接住這兩下。

──那為什麼你就能！

昃威海趁機捉住耶圖不的袖口，試圖奪過他的重心。

耶圖布卻順勢整個人壓過來，伸腳再鉤扯對手的立足點，把昃威海逼得鬆手退後兩步，穩住平衡。

──讓我，是在憐憫我嗎！？

昃威海止住退勢，踏前再攻，卻被眼明手快的耶圖布自安全的位置揪住肩膀。頓時間天旋地轉，他的力量再度被借走，狠狠摔倒在地上。

雖是頭暈目眩，但厚沙畢竟保護住他的腦袋。昃威海迅速起身，瞪著靜立在一旁等候公平對決的哥哥。

這等剛正不阿的操守，卻只令他更加反胃。

──還是，你又要以大局為重！？

昃威海感到自己的某處自內斷裂了。他像是一陣風暴般，不成章法的拳腳以無跡可尋的路線向著耶圖布招呼。

久守必失，誰人都明白的道理。陷入壓制困境中的耶圖布可說是有苦難言。

到底，還要多久？他心裡沒有底，有如無止盡的墜落。

眼前沒有死亡，沒有解脫。

昃威海的雙爪猛然穿過耶圖布一時失神的防守漏洞，狠狠扣在他的鎖骨上。

耶圖布吃痛大驚，他極欲甩脫對方的擒拿，卻掙不開弟弟運用全身體重壓迫，逼得他難以拉開弟弟的臂膀。

掛在鎖骨上的十根手指就像是鐵鉤一樣，逼得耶圖布單膝跪下。

──你所謂的大局，就是讓那些外人看咱倆在這耍猴戲？

──做為人的榮耀呢！？一個真正獨立的男人！

面容張狂的昃威海像是正對著幼小動物施虐的殘忍暴徒一樣，將親哥退縮的餘地一點一滴榨到盡頭。

昃威海咧開嘴，兩兄弟的臉脹紅。

選吧！像個人一樣！

反擊，或者死亡。

反擊！或者死亡！

像個人一樣！選吧！

耶圖布的眼中倒映著昃威海眼中的自己。

那是張憔悴消瘦的孱弱之臉。

他忽然想到，自己應該是快死了──

墜到了深淵底端，源自於生命根本渴望的呼號終於有了回音。

耶圖布發出連自己都聽不清的吶喊，一肘頂在昃威海的胸膛上！

昃威海渾身一震，那十指鉤鎖也紛紛鬆脫。

但耶圖布的反擊仍未結束。

他隨之進步，覷准了昃威海大開的中門，以同一招對準同一點，再頂！

大步伐的外門肘頂像一塊鐵打的尖錐，深深陷入少年的心窩裡。

在痛覺襲身的剎那，昃威海眼前便被黑幕壟罩，不省人事。

「海！」

好吵……

「海！」

好吵！

昃威海猛然睜眼，卻驚見耶圖布的臉好近好近。

他現在是什麼表情，昃威海看不清楚，但想到自己很久沒有這樣與哥哥面對面，心裡總覺得有些懷念。

但是好吵。

「海！」耶圖布搖著好不容易恢復意識的親弟，焦急地大喊：「你撐住！他們已經下去找醫生來了！你一定要撐住！」

「哥……」昃威海氣若游絲，眼中蒙上一層灰褐的薄霧。

他覺得好吵。胸中鬱血怎樣也咳不出，卻仍勉力掙著最後一口氣，向著蹲俯在自己身旁的耶圖布道：「哥......我恨……」

我恨你。

我恨他。

還是我恨你們？

早已記不清了。

昃威海的手自耶圖布的掌握中無力滑落。

啊。怎樣也無所謂了。

我……

高鳴晟找了很久，最後才在溪水上遊的岩石堆旁找到了耶圖布。

「耶圖布！」高鳴晟大步來到耶圖布身後，卻不見少年回話或做任何反應。

他只是抱著昃威海早已冰冷的屍體，看也沒看高鳴晟一眼。

「找你好久了，原來你在這裡啊。」高鳴晟搔了搔頭，看著一言不發的男孩，最後勉為其難收斂起責備的語氣，說：「那些遊客都走了，你也差不多該回來了吧。」

「終於走了……」

高鳴晟愣住，不解問：「什麼？」

「原來他這麼痛……但他終於可以從那個競技場裡走出來了……原來他是這麼的痛苦。」

耶圖布猛力轉過頭去，像是要在高鳴晟的耳裡刻下痕跡，站起來大聲說道：「那個小圈子對他而言根本不是圈鬥，而是長達十八年的心鬥！我弟弟他都死了，表演夠精采了吧！」

高鳴晟搖搖頭，他按住耶圖布的肩膀，加重語氣道：「耶圖布，我說過了。海想不開是並不是你的錯。不顧一切硬要在那個小圈子裡公報私仇、滿足自己嫉妒心的傢伙，就算到死了也不得安寧。最多也是靈魂去了小塔山，要不就一輩子給人掛在茄苳樹上作鬼。」

「不，他哪裡也不會去。」耶圖布往後退了一步，掙脫高鳴晟的手掌，「我要帶他一起離開。」

高鳴晟睜大雙眼。

「為什麼？你這小子──」

「謝謝高族長的教誨。」不等對方說出內心的揣測，耶圖布猛一鞠躬，語氣堅定地說：「只是，誰也不能奪取他捨命換來的安寧。」

走了很多天，就算是後輩中的第一勇士，腳也都痠疼了。

遠遠離開村落的耶圖布看著那片無垠的湛藍，過分亮麗的晚霞酸刺得讓他的視野有些濕潤模糊。

他抱著親弟的屍首，卻感到天地大得令人徬徨。

男孩就只是愣愣站在原地，什麼也不做，什麼也做不了。

對，這不是我的錯。把海逼上絕路的並非是我。

這並不是我一個人的錯。

而是「我們」。

「海，我們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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