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動物共和國】（三）  （逢周二，五刊登）

作者︰貓仙人

（前文提要︰少年醒來，醫生想知道他何以雷電夜走上天台。少年什麼都沒答，直至看到醫生丟出的一包龍角散……）

少年記起許多事，特別記起不喜歡玩捉迷藏。

每次都輸。不是被捉，就是捉人過了時限。兩者皆輸。

大罰款，被人脫光衣服，有時內褲都沒有，拋到孤兒院附近一條溪河。

好凍的！浸在水裡幾個鐘。好凍的！皮膚都起皺，十歲成百歲。蚊子、水蛭開餐。大南瓜頭，腫得更大，很癢，搔出血來。水蛭掛滿身，似深海怪物，吸血，異形呀！強行拔出，鮮血哇啦哇啦噴出。可怕，可怕，「不要跟他們玩……」

「你避無可避的。」惡童們總是這麼說。

他們說得沒錯。他們擅於捉迷藏，他避什麼？

「不如告訴院長？」他想。

惡童首領總待在院長左右。既是首領，又是班長。這是權力。

少年絕望。他哭。

他哭，他們就偷來清潔大嬸的內褲。那個和藹可親胖胖棉花糖一樣的大嬸。內褲加大碼，罩在他的南瓜頭，剛好，「女人！哈哈哈~~」

他跪下，求放過。好幾次他們說「好」，然後說「難」！

「我不要跟他們玩！我不要蚊子！不要水蛭！不要大嬸內褲！」

他跑！孤兒院很大，有樹林，一定有容身之所！

「追他！別讓他逃！」石頭！木條！別擲過來！哎唷~~好痛~~嗚嗚~~「哈哈哈！女人！」

他們拳打腳踢。院長問他傷從何來？他說跌倒。

打人與被打。孤兒院的循環。弱肉強肉。生態。

逃跑也是循環，每次逃到荒廢教堂前，都被他們抓到。

但，循環總有變化，變化雖小，不會完全無。

細加留意，會發現變化的象徵就在身邊。

世界很大……

這晚，天很清，月很圓。

「女人！哈哈哈！你避無可避的！」惡童們又嘲笑。

他們中一個喜歡挖鼻屎的哨牙仔，當時正把挖出的鼻屎吞落肚。

他無意中發現，一對碧綠的光點從教堂亮起，「鬼火？」他一凜。

惡童們交換一下眼光，「有鬼？」、「可能……」、「聽講死過人！」、「以前是亂葬崗呢！」他們第一次對少年慈悲，打了十五分鐘就走。

這幕，少年都見到。他爬起來，本來也想走。突然有念頭，「這不就是要找的地方？」

他執起沾有自己鮮血的石頭，慢慢走去……

風在唱，雲在舞。

少年一步步，舉起石頭，生怕妖精突然跳出。這股力量不知從何而來，儘管現實他一敗塗地。

他漸漸走到教堂門前，口水吞、汗猛流、心亂跳，鬼火走到哪裡？根本沒有這回事！疑心生暗鬼吧！他自覺終比惡童強。

少年呼了口氣，放低石頭轉身之際，突然，一隻動物閃出來！

牠想衝入樹林，乍看像狗，身形修長又似貓。

牠可能怕前路茫茫，擔心前方的樹妖山精，隨即折返，回到教堂門前。

牠停下，少年才見——

狐狸。

人狐相望，凝視對方。「牠的眼睛碧綠的！」少年想。

狐狸竟露出彷彿人類尷尬的神情，然後……

牠……站起？舉起……前腳？不！是手？……總之是前肢！

「嗨！」牠吐出一聲。苦笑。

什麼？是打招呼嗎？還是偶然的一粒聲調？不過，牠明明舉起手啊！

狐狸又奔回教堂裡。

「很混亂啊！」少年呆著。

碧綠的睛光從教堂透射出來，今次送來兩粒字——

「你好！」

啊？！！天呀！這次清晰可聽！我發夢嗎？牠是什麼？！

少年的心噗噗大跳，他想離開，有把聲音打從心裡傳出，「入去看看！」

這晚，天很清，月很圓——

而且大得離譜。

少年下定決心，走入教堂。

世界很大…… 

*****

月光照入教堂。

「牠不見了？」少年張望。

他幾乎尋遍每個角落。教堂很小，沒有秘密。牠在哪？

幾排長櫈舖滿塵埃。看得不清，但可以摸上手。看著，他肚餓起來，「咕~~咕~~」

看到盡頭發愁的耶穌像，「衪也餓了。」他想。

「朱古力，都是雪櫃的朱古力！白點不是發霉，糖霜來，可以吃！」他告訴發愁的耶穌。

「真的嗎？」神音傳來。

「呀！」少年嚇得彈開。

不！三粒字！一二三！三粒字！先是一粒，然後兩粒，今次是三粒！是牠！牠在哪？

「朱古力好味！」

五粒字了？為什麼不是四粒字？為什麼從三跳到五？為什麼越過四？

少年眼睛不離肚餓的耶穌。耶穌的左邊後尾枕，有尾巴走出來，毛毛茸茸長長，擺舞擺舞。雪糕筒的小嘴從右邊後尾枕也出來，一步一步，最後走出狐狸頭顱。太暗，這次不知有沒有苦笑。牠把身體及尾巴，飛機枕般搭在耶穌肩上。牠好似眨一眨眼，又與少年相望。

「啊？皮草不好啊！」少年想。媽媽說皮草不好，耶穌，不要著！

「有沒有朱古力呀？」又說話了。對！真是牠！剛才牠的嘴巴又動了！等等……難道是卡通？3D？配音員呢？耶穌學過配音嗎？

「朱古力呀~~朱古力呀~~朱古力呀~~我最喜歡朱古力！」狐狸渴望著。

少年眼裡閃出星光，「朱古力呀~~朱古力呀~~朱古力呀~~我最喜歡朱古力！」，這句說話在少年腦海盪漾，好似小橋流水。他想像變成彈簧，彈來彈去，彈往東，彈往西。他想起自己的嗜好，「屎呀~~屎呀~~屎呀~~我最喜歡屎！」

一分鐘，他就知道，狐狸是一世的朋友。

一個塑膠彈球、一隻死蟬、一支鉛筆，一張朱古力包裝紙。少年從褲袋摸出來。朱古力包裝紙上，仍有朱古力殘渣。少年動作很輕，遞上包裝紙。狐狸跳下來。牠不害羞了。牠伸手接過，舐著上面的殘渣，「好味呀！」

「咕~~咕~~」少年的肚子又打鼓。

狐狸停低，雙耳一動，望著少年。

「我不餓。你吃。」少年說。

「你咕咕咕啊？！」

「肚子練習打鼓，孤兒院要表演呢。」

「真的？！太神了！這是什麼絕技？」

「叫……叫……『太咕』。」少年搪塞一個名字。

「嘩！可以教我嘛？」

「好難的……肚裡面要有隊樂隊。」

「噢……」狐狸雙耳垂下。失望。

舐過包裝紙後，狐狸意猶未盡。

「不是還有一隻蟬嗎？為什麼不吃？」狐狸禮貌。

「我用來做標本的。」

「噢……」狐狸雙耳垂下。突然牠抬頭，「閃閃發光、透明的那個啫哩球呢？」

「不……那是彈球，我用來玩的。」

「你好似收藏了一條糖……」

「鉛筆來的。」

「不能吃嗎？」

「不……」

狐狸垂低耳。

「我們出去找吃的？」狐狸又興奮起來，繞著少年團團轉。

「出面會有妖怪……」

「我知！我本來都怕，但現在不怕了。我們兩個。不怕了！」

「有道理！」少年想了想。

他們來到溪河。狐狸「撲通~~」跳進水。水面上彷彿多了個長起毛毛的浮波。

「你搞什麼？」少年問。

「殊~~殊~~」毛毛的浮波皺眉。

「真搞笑！」少年忍不住。

「殊~~殊~~」毛毛的浮波瞪目。

未幾，「嘩！」的一聲，毛毛的浮波突然彈回地上——

「劈劈啪啪~~劈劈啪啪~~」草地上多了兩條魚。

「牠們以為我是團水草！我喜歡這樣捉魚！」

狐狸吃著，少年看著牠大快朵頤的模樣，肚子又咕咕響。

「其實你是表演『太咕』，抑或肚餓呢？」

少年苦笑。

狐狸也笑，把另一條魚送給少年。少年搖頭。

「魚生好味的！你不喜歡？」

「我……吃生果就可以。」

狐狸豎起雙耳，突然放下魚。在樹林四周跳來跳去，一時又伏在地上聞聞，挖開幾個洞。片刻，牠拿著好些東西回來。

「吃吧！生果來了！」

少年一看——

「這不是生果，是堅果。」

「是嗎？都差不多。還不是吃進肚。」

少年點點頭，想吃，但堅果有硬殼，狐狸教他開出果肉。

星光下，奇樂無比。抬頭，便是銀河。

「你為什麼在這裡的？」少年問

「我嗎？」

少年點頭。

「我家出了問題，我要逃跑。」狐狸答。

「你家？」

「動物共和國。聽過沒？」

「聽過！媽媽說過！」

「嗯嗯~~有條惡龍，有日突然出現，殺了好多動物，有些動物被囚禁，包括大象總統。大家都好灰心，妖怪都沒有牠可怕。所以我要走……」

「媽媽說過你們的事！」

「她知道？」

「嗯！」少年猛力點頭。「她說惡龍全身是墨綠色的，身上有好多黑斑，有些煙、惡臭會從黑斑冒出來！牠有時候會噴火對付其他動物！牠有四隻腳，腳上長有好似鐮刀的利爪，三隻好尖好長的角長在頭頂！牠背上面有對好似放大了的蝙蝠翼，被牠吃了的動物，牠們的容貌，會出現在翼上面。那些臉孔都好痛苦，會不斷叫喊，生不如死……惡龍真的好恐佈！」

「你媽媽很清楚惡龍！」

「她差不多每晚都跟我講惡龍同動物共和國的事。」

「為什麼她知道？」

「每次她跟我說故事，我就好留心聽，太投入所以忘記問。」

「她在哪？現在問她吧！」

「……」少年失落。

狐狸見到少年的模樣，也垂低耳。

「一年前，她失蹤了……」

風起。少年打了一個噴嚏。狐狸爬到少年肩頸，好似對待耶穌一樣。

「那天我放學，有人在學校門口等我。有兩個男人，穿西裝，載口罩及太陽鏡。我不認識他們。老師叫我跟他們走。我問他們是誰？媽媽呢？他們說媽媽遠行，所以我要待在他們的地方。我不想，但沒有法子。我後來才知，這是孤兒院……」（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