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動物共和國】（一）      (逢周二，五刊登）

作者：貓仙人    

他危立在教堂五樓的玻璃窗外。風大得很，腳上踩著的，卻是隻半吋不夠、被風雨侵蝕得面目模糊的石天使雕刻。明明是男童，偏偏自稱少年。「我是勇者！」這是他近來最常說的。腦袋長得像大南瓜，沒有比那雕刻更精緻的五官，唯一稍為優勝，是手腳完整，但完整不代表優美，幼幼長長，似枯枝也不為過。簡單講，他就是個手腳拉長了的十歲早產怪嬰。天生瘦弱，令他在風雨面前變得可笑，從五樓徐徐爬上六樓，搖搖欲墜，隨時從天而降。

「我不怕的！」少年默唸。

  

「轟隆~~！」回應他，是震耳欲聾的雷聲。他被嚇得發毛，全身上下不住顫抖，「我什麼都不怕！我是勇者！」他再次提醒自己，把目光釘死在教堂最頂端。他所以這麼堅忍，由於目標明確。人有目標，奮盡一切去做，無論什麼年齡，大人或小孩，那一刻，都會脫胎換骨。

三十分鐘後，他終爬到教堂六樓的鐘樓，小心翼翼避開大鐘，免得風雨下敲醒孤兒院內做夢的院長及孤兒們。他雙手握住鐘樓頂瓦片，兩腳踩著打開了的窗戶，踮起腳趾，窗口都被他撐得左搖右擺，向上伸展，身體像泥膠，手指快要觸到鐘樓頂的最高處——

避雷針。

這個危險舉動，震驚穹蒼。巨大的雷吼呼嘯而來，惡龍般的閃電張牙舞爪，牠警告少年，你別張狂大膽！

「我來對付你的！」少年高叫，大口大口吞著口水，滴滴比他眼睛還大的汗珠，落在額頭。他左手撐著的瓦片快鬆脫，抖震的程度不輸蝕於少年……

「就差一點……」少年快要觸到避雷針了。

他豁出去，猛力一跳，雙腳踏空，若不及時捉緊避雷針，將跌落六層樓下。幸運地，他右手一兜抓住避雷針；不幸地，避雷針半秒後被閃電擊中。

「轟隆~~！」

一股無形激流貫注全身，駭人的瀑布直沖體內。他失去知覺，飛墮教堂門口三米外的泥濘。頭髮及衣服都焦了，右手臂上多了一道遭電擊的疤痕。

不省人事。

雷電遠去，大雨迎來。

雨水淋熄他微焦的頭髮及衣服，同時準備入土前的哀悼。

*****

神奇大帝主宰太空，三位忠心戰士，有勇氣，更有熱誠，似個正氣大孩子。

星空軌跡裡飛，任務極神秘，看遠處家鄉之星，星光何明媚。

狙擊奸黨惡魔，就是浩懷大志，我要這世界和平，肅清星空惡風氣。

三位一起出擊！三軍一起出擊！快快去，大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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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小時後，孤兒院職員發現他一動不動躺在教堂外。這是他第三次逃到教堂。頭兩次，少年都不慎碰到大鐘，「噹~~噹~~噹~~」。院長問他為什麼，他不答——準確講，應該是從來都不答。通常他說話，都是自言自語，行徑古怪。第二次被發現爬上鐘樓後，院長勒令獨立把他鎖在房間。他不知哪裡弄來鐵線，又不知從何學懂利用鐵線，總之，他開鎖偷走，然後發生第三次。

他被送到就近的醫院。可能身輕，又有泥濘墊底，居然沒有骨折。起初呼吸及心跳都紊亂，似剛剛學打鼓的人，節奏亂七八糟。少年在風雨下拔避雷針的事，引起好奇。一些大嬸清潔工都趕來，看看這小鬼廬山真面目。

「噢！就是他？」

「好可憐呢！無父無母……」

「你看他，腦袋真大！」

「不是天才就是白痴……」

本來無人關注的他，多了許多粉絲。清醒的話，不知會開心還是嚇怕。

床沿旁，有個翻閱少年資料的男人，不時觀察少年及醫療儀器的運作。他咳嗽一聲，縱有口罩，都把嘴巴別開。連聲幾咳之後，他步開一邊。

「最近的天氣真煩。」他嘀咕。

他穿著典型白色長袍，頭髮梳理得貼貼服服。七三界。是髮乳，不是定型水或髮泥，讓七三界的兩邊不會互侵楚河。髮乳帶有獨特氣味，類似殺蟲水，蚊蟲飛過都會誤會。他的頭髮黑得不自然，聽說由於某隻牌子的髮彩所致。好處是白髮立即變黑，壞處是黑得來又似煤炭。

他是精神科醫生。

畢竟，他的優點，又怎會被髮彩及髮乳此類芝麻綠豆小事掩蓋？就算他不會讓你得病，卻可以不醫治你的病。X城，這個城市，偏偏許多人患上精神病。嚴重或輕微。所以，他立於不敗。不想變傻嗎？那就看他。見到他，還要恭恭敬敬，哪管不喜歡他頭上的氣味。

「工作都被這小鬼搞亂了！什麼醒了？現在的公立醫院……昏迷同清醒都搞不清？我是不會這樣。這麼早叫我來有何用？明明我有好幾個病人，現在都因小鬼而調診。如果不是政府轉介，要保持關係，我才不接。錢少、手尾多，見鬼吧！」醫生嘀咕，等他醒來，草草了結算。

*****

醫生休息，到飯堂買了一碟生果。裡面有哈密瓜、提子、菠蘿、奇異果。他喜歡生果。生果營養豐富。特別是維他命C，增強抵抗力。圓圓的提子，他至愛。小時候，每次母親買提子回家，例必剝去苦澀的果皮，他得以像大少爺大口大口吃。幾年前母親生病，就調換角色，兒子剥果皮，餵她吃。但，都過去了。她不久前過身。肺部出問題。現在每逢吃水果，他都想起母親。這碟水果，讓他把煩擾一掃而空。

吃著吃著，咳嗽失驚無神又攻來。

「咳咳……咳咳……」

「生果惹痰的。」相熟的女侍應遞上一杯水。

「嗯。」他接過水杯，骨碌骨碌地飲。

稍好，但依然像有螞蟻在喉嚨爬。醫生深呼吸，盡量從容，其實差點飆出眼水。

「真的沒事嗎？」

「喉嚨敏感而已……」

「哦……你等等……」女侍應走開。

回來後，女侍應手上多了些東西。

「試試這東西。對喉嚨好。我叫阿強在日本買。買兩三盒就好吧，他卻買十盒！我哪有這麼多喉嚨不適？」

醫生對日本成藥沒興趣。都是些中藥成份。西醫不相信。但這個名為阿珍的中年女侍應，每每有她認為的好東西，都推薦給醫生。他不要，她就推來推去。兩人好像耍太極般你來我往，好幾次惹來旁人訕笑。唯一鐵青臉的，是男侍應，那個叫阿強的人。

醫生學精了。他知道推不掉，又不想拖拖拉拉讓阿強眼紅，於是虛應帶笑說句多謝，就把藥物匆匆放進白袍口袋裡。旁邊本來湊熱鬧的兩個大嬸，沒趣地繼續耳語。醫生離開，好像打了勝仗。他經過飯堂外一面鏡子，照照，摸摸他那七三界的髮型，心想，「成功人士不免有桃花，有時好煩。幸好我習慣。」(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