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酒人 - 阿當

「我剛到酒吧，才發現倒閉了，何時的事？」幾個月無聯絡的阿當問我。

「差不多一個月了，你也消失太久了吧。」

「太忙，很多公事和私事要處理。別說無謂事，你怎樣？失業了嗎？我們

現在可以去哪裡喝酒？」

「媽的，你好像更關心喝酒的地方。隨便。到處都可以。」就算小時候沒

有錢去酒吧喝酒，總找到地方可以逗留。

「那……今晚銅鑼灣等。」

他叫阿當，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應該是最好吧，本來我就沒有太多朋

友。朋友不多的原因很多，大部分都來自我自身問題，例如我不喜歡出席那些

乜乜同學會聚餐，其實對活動或參與者並沒有反感，只是不想整晚裝熟，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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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些無聊問題，說些看似關於自己的大話，或者我的生活比較無聊，沒有太多

事要分享，就算跟他們說在酒吧工作，他們也不感興趣，到最後只是很現實地

問我有沒有折扣。

我又不是那種完全不交際應酬的孤獨精，在酒吧總要跟老闆或客人談笑風

生，但工作之後，比較喜歡獨處。一個人很好，想吃甚麼就去吃，想買甚麼就

去買，想看甚麼戲就去看，不用理會他人，處於最自由的狀態。我的朋友聚會，

人數一個起兩個止，不用吵吵鬧鬧，幾個人拿著酒杯，有話就說，就算不說話

也可以，就坐著。

而我跟阿當，是在讀大專時認識，很快便成為好朋友，沒有特別原因，能

成為好朋友通常沒有原因，有原因或機心去做朋友，通常不長久，也很難成為

好朋友。

跟他相識的過程有點特別，也有點無聊，我跟他並不是修讀同一課程，本

來能夠認識對方的機會很微，但某一天，我們都留在學校用午餐，他排在我前

面，我跟他點了同一款飯，黑椒牛排腸仔飯。買了票，去到取飯位置，阿姐竟

然說腸仔沒有了，要我轉火腿。我本來沒有意見，遇上這種事，也沒甚麼決定

權，就隨他們決定。阿當卻叉起他的腸仔，以餐刀分開一半，問也不問就將半

條腸仔放在我的碟上，「連腸仔也沒有，還自稱飯堂。我肯定他們的雪櫃有大

批腸仔，只是賣完懶得再煮，太懶惰。」阿當以沒有感情的方法，說出憤慨的事。

我們就是透過如此無聊的事認識，他給了我半條腸仔，我還他半塊火腿，

然後便一起去喝酒，由尖沙咀玩到中環。而飯堂營運商三個月後結業，聽說有

匿名者不斷寫信給學校，給飯堂很大壓力，最後沒有續約。我懷疑那人是阿當，

但他極力否認，說時間寶貴，絕不會浪費在對自己無益處的地方。

從相識到現在，大概五、六年，他依然神出鬼沒，只有他找你，我這種凡

人很難找到他。說實話，有段時間對他的行事方式很不滿，但慢慢接受了，隨

便他，我也喜歡一個不煩的朋友，多於一個常常找我的，反正我享受獨處。他

找我的頻率，出來工作後大概三個月一次，讀書時比較密，三天一次，大家都

無聊和咸濕嘛，一星期總要出去喝酒兩至三天，識女仔又好，一夜情又好，年

青人總要發洩。而跟著阿當有個好處，我不用做主動，他就會把來一群女生，

當中總有一兩個跟我談得上，就上了。

當然，我現在還年輕，但已經不及血氣方剛的十八、九歲，那種年紀的男

生，沒人性的，腦海就只有性，玩弄過的女人太多，五、六年後，對於亂七八

糟的性愛生活感到疲累，但這個時候想找個正經發展的女生，又比以前難，真

諷刺。至於阿當，他沒有這個煩惱，至少表面上沒有，他還是花花公子一名，

差不多每晚都換女（性）伴。他也有認真嘗試拍拖，但最多三個月就受不了，

只要有人想控制他，他就受不了。世界上，就是有種人不適合婚姻制度，甚至

不適合發展正常情侶關係，這班人是最不受約束、自由自在的傢伙。我羨慕，

但自知做不到。

我在銅鑼灣百德新街等了阿當二十分鐘，他還未給我訊息或來電，也習慣

了，他通常會遲半小時，我本來可以隨他習性遲到，但就是習慣準時，我這種

刻板的人，有很多事情，習慣了，就很難改變。

改變不了，就得等。我走到後巷抽了兩支煙，這二十分鐘，在臉書轉發了

兩則新聞，都是關於電影，王家衛監製新電影和是枝裕和導演新戲，都是我喜

歡的導演。臉書這東西很搞笑，明明沒有人對我按讚，我還是會看，會分享，

像個白痴一樣。在網絡發達年代，我們都患上分享症，至於有沒有確實分享出

去，讓人接收，沒所謂，分享這行為也不過自我安慰。

回到大街，有人從後拍了拍我的肩，是他，「兄弟，去吃德國菜怎樣？我

請客。」

「請客？我不過剛剛失業，還有錢剩，過幾個月才救濟我吧。」我不太習

慣有人主動請我食飯，沒原因的，就是不喜歡，明明自己夠錢付。

「我才沒有想救濟你，早幾個鐘在股票市場賺了點，請朋友吃個飯也可以

吧。」。

我知道他講大話。

「那我就先多謝。但你又賺那麼多，給你錢幫我投資可以嗎？」

「跟你說過很多次，我的客人最初都是輸的，還輸很多，我不想你餓死幾

個月才收到錢去風光大葬。」他笑著說，同時帶著我去德國餐廳。

阿當是投資顧問，又或者是其他投資職位，總言之他的工作就是幫客人投

資，我不太清楚，就算他解釋過，我還是不太明白，只是大概知道。總言之他

好像挺了解股票市場，年紀輕輕便手揸千萬豪宅，女（性）伴多如繁星，每天

上班都穿筆挺西裝。

從百德新街行五分鐘，便走到他介紹的德國餐廳。

「來過沒有？豬手和腸仔拼盤非常出色，一定要吃。」跟待應去到吧檯旁

的桌子，坐下後，阿當搶著說。

「我常經過這裡，卻沒有來過這裡，你常常跟女朋友吃嗎？」

「不是女朋友，一場性交賽事罷了。在這裡吃過腸仔就去酒店吃我的腸，

哈哈。」他一臉隨便道。

我卻感到噁心，「有些事不用說得那麼白，我有畫面。對啦，你還沒有穩

定的女朋友？」我問。

「等你找到後，我才會結識一個。」

「可能要等一輩子。」

「對，所以我不會，女人這東西，給她權力就很煩，所以我只會給她們一

晚權力。」

「你有你的辦法，我永遠不懂。」我切開豬手，看著豬油流出，看似味道

不錯。

「純情有純情的好，但也要找個人跟你純情才行，光理想有個屁用。要我

像以前帶你出去泡女嗎？」他叉過我切好的豬手，放進口前，笑笑口說。

我無言以對，某程度上他說得對，但我也不能怪責自己。我當然可以隨隨

便便找個女生拍拖，但我為甚麼要花時間和金錢在一個我不在乎的人？精神有

問題才會熱衷於拍拖。如果為了性事而拍拖，那更為荒謬，生理上要發洩可以

自瀆，也可以尋求性服務買賣（事先聲明我沒有，太髒），何必花心機去敷衍

自己，又糟蹋他人？那太不智。

我想起倩樺，99% 女孩，可惜……就差那1%。

「失業後有甚麼搞作？很悶吧。」阿當咀嚼完那片豬手，吞過後說。

「我嗎？」我不知道應否跟他說歸還存酒的事，便隨便回應。

「這裡有其他人嗎？你在敷衍我嗎？白痴。」

「沒甚麼，都在無聊地過。嗯……還有……酒吧剩了十二支存酒，我逐支

逐支拿去歸還。」我說得有得尷尬，可能內心都覺得是件蠢事。

「甚麼意思？」

「拿酒還給存酒的客人。」

「甚麼意思？」

「甚麼『甚麼意思』？幹你！你明明就明白。」我被他裝酷的反應惹怒了。

「我真的不明白，你慢慢、正正常常說。甚麼還酒？甚麼存酒？」

「想不到我認識了你幾年，才知道你是智障。你聽著，客人會在酒吧存酒，

現在酒吧倒閉了，我跟著樽上的名字和電話，將存酒還給客人。明白嗎？」我

裝作動氣地說。

「明白了，但仍然不明白你的用意，為甚麼要還？你已經不是酒吧員工，無必要善後。」

「你不會明白，有種東西叫責任。」

他喝一口啤酒，跟我做了個虛偽的笑容。他總是這樣子，每次有人挑戰他，

或者他不想回應，便做出這個笑容，裝作友善，非常虛偽的笑容。

而這個笑容亦中止了關於存酒的對話，暫時將專注力放在桌面上的豬手、

腸仔、薯仔和啤酒。不敢說食物水準很高，因為我不是很識食的人，只能說，

挺合我心水吧，對我來說，只要不太油，甜酸苦辣不太極端，西方食物沒有加

入華人風味，我就滿意了。至於阿當，他除了專注在食物，也專心地觀察對面

檯的熟女，一個穿著紅色連身短裙、額頭刻著「來媾我吧」幾個字的女生，相

信阿當一出手，就可以將她帶上大床，大幹特幹。

在我認識的人當中，誰都充滿動物本能，對性事有適當渴求，而阿當則是

性飢渴的唯一一個，若果他是古代的皇帝，史書肯定會寫上「荒淫無道」。但

他算是最有道德的性濫交者，每過三個月，他就會去驗身，還好二十五歲仔仍

然清白，未有愛滋。「我當然性上癮，無時無刻都想著做愛，若果有一天不做愛，

就好像被蟲咬，跟癮君子起毒癮一樣。」他可以坦蕩蕩說這種事，完全不覺得

有問題。

他的條件對女生確實吸引，來自小康之家，讀完大專後，他繼續升讀大學，

畢業後做投資顧問，年薪過百萬，當其他年輕人仍然迷惘，他已經成為香港人

眼中的成功人士，奮鬥過後，買了樓給自己，也送了一層給家人。難得他還生

得俊俏，黑黑實實，有點像古天樂，甚至更吸引，連結他都懂得彈，簡直是男

神級數。有錢、有樓、有樣，可謂人生勝利組前列份子，但他對穩定關係或組

織家庭完全沒有概念，只管不斷換女伴、性濫交，他對女人和投資都一樣，非

常貪心，「越多越好。」這可是他的口頭禪。

他跟我是截然不同的人。我沒有野心，他大得比宇宙更大；我沒有目標，

他至少以金錢為目標；我對性不夠開放，認為怎都要有愛才有性，就算一夜情

也要先溝通數小時，了解一下對方，他卻開放到無盡，跟街邊亂搞的狗很似，

只不過他是頭會去五星級酒店性交的狗（這可是他自己形容自己）。但我們就

是成為了好朋友。我也不明白。他卻經常說︰「當我給你半條腸仔，你分半塊

火腿給我時，我們永遠都是朋友。」這當然是個裝幽默的美麗說法。他或者跟

我一樣，沒有其他朋友，但我少朋友，因為享受孤獨，他少朋友，因為身處骯

髒階層。他經常須要出席客人或同事的派對，當中的對話和玩樂，並不是純粹

為快樂，細如一個點煙動作，都是場交易，身處在其中，除了虛偽，只有虛偽。

他跟我一起，才能做回自己。當然，每個人都不會完全放開自己，總會有所隱

瞞來保護自己，但他對住我，至少做回八成，就跟我對他一樣。表現出八成已

經很高，最真實只會留給自己，世上沒有人會對他人完全真實，就算夫妻、兄

弟、姊妹，都不可能完全不保留。

這是人性。

我和阿當每次吃飯都會清空碟子，這次也不例外，豬手碟上只剩下骨頭，

腸仔盤更只剩幾滴油，啤酒也喝光了。

「總不能停下來，要繼續喝，買酒上船喝吧。」基本上他沒有正式詢問我

的意見，自己說過後就舉手埋單。

別以為他富有到擁有自己的遊艇，他不過來自普通家庭。現在自己賺到了，

買磚頭還應付到，遊艇真的無能為力。他跟我說的船，源於我們在大專讀書時，

晚上出去飲酒，由於錢不多，在酒吧喝上兩杯就二百幾元，有時山窮水盡，身

上只得幾十元，卻仍然要喝酒時，就去七仔買十罐八罐到公園飲。有一次，我

們漫無目的走到銅鑼灣碼頭，發現有架小輪泊在岸邊，只要輕輕跨過圍欄，就

可以走上船，自此之後，我們就常常偷上小輪。我們在船上喝酒、抽煙，尿急

又有廁所，喝完的啤酒罐也可以掉在垃圾桶，非常潔淨。有時阿當還會帶上結

他，又唱又叫，當正小輪是我們的遊艇。五、六年後，小輪晚上仍然泊在這裡。

「也有一年多沒有來了，想不到這艘船仍然泊在這裡，外表也無甚改變。」

成功偷偷走上船，阿當便點起香煙，似自言自語地跟我說。

「我知道，很多時經過都會見到，就會想起跟你的瘋狂。還記得有次喝到

斷片，倒臥在船上，船家朝早開工我們才被吵醒，最後在宿醉的情況下，我們

躲過他的視線逃回地面。」我特別記得，那晚除了喝酒，也抽了根大麻。

「當然記得，你還記得第一次來這裡，我們發現甚麼嗎？」

「怎會不記得，小學同學！」

那次特別搞笑，我跟他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從近說到遠，從電影、

音樂、英超到自身，說得太多，不明所以，神推鬼擁，我說了自己小學的事︰

「小時候，我經常搬屋，幼稚園讀了三間，小學一、二年級時在香港仔讀書，

三年級開始才在元朗安定下來。」

「哦，我小學也在香港仔讀書。」

「始南小學，我當時讀的學校。」

他突然將口裡的啤酒噴出，大笑特笑，情緒暫緩下來後，「不會吧？」他說。

「甚麼？」

「我們可能早就見過面，我也是讀始南的。」

「甚麼？」這麼有緣？

「原來那麼有緣，那時我住在香港仔，小學都在始南過。」

「太厲害，我第一次遇上這種情況，跟認識的人原來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見

過。」

「哈哈，兄弟，我們真的結拜吧。」

「怎樣？」我完全不明白。

他給我一罐啤酒，叫我拿著，然後脫去耳環，用耳針刺破手指頭，血從手

指頭滴出。他示意將啤酒打開，我照做，他便將血滴在啤酒內。他給我耳針，

叫我跟著做。

「為甚麼？」我全無概念。

「將我們的血滴進去，一起喝過後，便正式結拜成兄弟。」他一臉正經說

道，全無說笑之意。

結拜不是問題，喝酒也不是問題，但要喝他的血，我便有點抗拒，他可是個性濫交者，雖說每三個月驗一次血，但這三個月內有沒有問題，就很難說。

面對兄弟與潛在愛滋血，我決定做一場戲，手指頭我照刺破，血一樣滴進啤酒

罐，至於喝酒，我把罐放到嘴邊，裝作有喝，便將之放在一旁。

阿當好像沒有察覺，反正也喝到七分醉。「好！以後就是結拜兄弟，再

喝！」他卻意猶未盡，再拿起啤酒，喝上一大口，酒甚至溢到他滿臉都是，然

後又遞給我，我照辦煮碗，再次裝喝。這次我便沒有將啤酒放在一旁，反而用

力投向垃圾桶，不留手尾。

但就算我沒有喝那罐混了血的啤酒，他跟我，仍然是兄弟。

「說到小學，早前我還存酒時，遇上了小學的女神，本來我以為可以跟她

發展，卻發現她已經結婚了。」我在保護自己，其實是「被發現」。

「是我們那間嗎？」

「不是，元朗讀書那間。」

「噢，太可惜。有跟她去鬼混嗎？」他又將話題拉到性。

「當然沒有，她結婚了。」

「有些人妻很餓，比我還性飢渴。我也上過不少，跟她們做愛更舒服，因為她們一定會返屋企，對我不會有太多幻想。」

「其實，面對其他女子，你又怎樣甩身？」

「甩身？」他問。我真不明白他怎會覺得奇怪。

「甩身。」

「說到『甩身』有點認真，你也別看女人看得太認真，她們很多都比你想

得隨便，也很賤，基本上，不再主動找她們，她們就明白，就可以……所謂甩

身。」

「也對，但你也未遇過認真的女人，才可以輕鬆甩身吧。總有一天，我相

信，你會遇上認真的女人。這就是所謂的，天注定一個人。」

「我沒聽過這種『所謂』。」說過後，他點起香煙。

我也點起香煙，沒有再纏繞在這話題。

他從來不會認真談感情這問題。

我跟他一直喝，喝過買去的十六罐啤酒和劣質威士忌，醉得九九十十，便

離開秘密遊艇，回到銅鑼灣鬧市，各自叫上Uber。

他叫的車較早到達，打開車門前，他先在路邊嘔出幾個小時前吃過的豬手

和腸仔。他每次都是這樣，喝了很多酒之後，生怕自己在車上嘔吐，上車前都

會先扣喉，自行嘔一次。

「喂，下星期再找你，有件事想找你幫忙。」這次除了嘔吐，上車前他還

大聲跟我說。

真奇怪，剛才又不說。

他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盧俊堂，阿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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