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的沙漠裡充斥著幽黑與寂寥,多肉的仙人掌漫佈在崎零的礫石上,偶有在沙漠生存的蜥蝪爬溜而過,粗糙的皮甲顯得堅韌無比,櫛比鱗次的甲片顯得棱角分明,月光灑下來猶如融入岩石的一部份。
它盯住一隻褐黃色的蝗蟲,這隻六足的節肢動物並沒有發現自己已然成為他人的目標,長滿倒刺的強力後足在砂礫上蹭著,驀然間牠感應到了什麼,褐色的翅膀才剛張開,一張長滿了細牙的嘴從土丘下的陰影裡撲出,大口一闔,便將彈起在空中的蝗蟲給生生咬住,咀嚼了幾下便即吞入腹中,沙蜥滿足地吧渣著嘴,肥美的大餐讓牠有短暫的休息時間,小巧圓滑的眼珠滴溜溜地看著地表遠方舞動跳躍的斑瀾色彩,漂亮眩目的五顏六色倒映在黝黑的瞳孔中。
牠心想,那裡一定是所謂的天堂吧?
入夜的拉斯維加斯霓虹燈光閃爍,聳天的招牌盈溢著誘人的光暈,金碧輝煌的建築無比氣派,粉紫色的光華勾勒出紙醉金迷的氣息,街頭上名車川流而過,凱迪拉克鋥亮的車身倒映著豪華的賭場,熙攘的人群形形色色,有美女簇擁的賭場贏家,也有拿著紙板乞討的落魄賭徒,在這繁華暄囂的沙漠都市裡,沒有人與賭脫不了關係。
一夕致富,抑或一貧如洗,決定你身處天堂或是地獄。
雖然路上人潮絡繹不絕,但真正熱鬧卻是在賭場內部,挑高的屋頂天花板舖滿熠熠發亮的玻璃,垂在大廳上的吊燈綴著上百枚的琉璃菱飾,每道穿透而過的光線都幻化出炫彩奪目的七彩光澤,潔白的大理石牆壁透著古羅馬的風格,石柱上雕有蟲草花卉的紋飾,禇紅的布幕垂展其間,讓人有身處歐洲宮廷的氛圍。
與莊重建築大相徑庭的是裡頭嘈雜的鼎沸人聲與機台聲,在悠揚的音樂聲中,二千台吃角子老虎機全力轉動著,BAR、7、鈴噹...不停地在畫面中更迭著,每壓下按鈕都撩著賭徒的內心,不論結果是失望的嘆息,抑或是雀躍的狂喜,都會吸引人一次次地把錢幣投進去。
隱身於人潮如海的撲克牌桌後面的,是雙骰的長桌,不同於撲克的鬥智與機會,四四方方的骰子在經過無數次碰撞與翻滾後,剩下的就幾乎只剩下運氣,由於其變化性不高,它並不是最熱門的遊戲,但是有時卻會有例外。
頭髮花白的開司雙手合攏,嘴角叼著一根香煙,身上穿著破舊的西裝外套,裡頭的襯衫也解開兩顆釦子,腳上甚至還穿著藍白拖,雖說賭場並沒有限制穿非得穿正式的服裝,但他身上宛如遊民的邋塌裝扮,還是惹人注目。
咀嚼著菸草的嘴巴喃喃自語著,沒有人聽出他唸的是什麼,像開司這樣的舉動在拉斯維加斯並不稀罕,每個人都有自己致勝的祕訣,有的會抽勝利雪茄,有的則會掛滿十字架與各方佛像,甚至還有人曾帶隻死臭鼬進賭場,後來實在臭到連荷官都受不了,最後被警衛給請了出去,在這裡,只要 "能讓你有贏的自信" ,賭場通通來者不拒。
"呼"
開司將嘴裡的煙吐進了手心中,隨意地將手裡的骰子給拋出。
在眾人的目光中,兩顆瑩紅的骰子像從森林迷霧中騰跳出來的紅鹿,在空中劃出優美的拋物線,拖著粉紅的殘影飛越過草綠的桌檯,俯視著桌上一枚枚五顏六色、質地圓潤的籌碼,最後撞擊在三米外的賭桌後牆上,骰子的六面滴溜溜地轉動著,所有人的心都懸了起來,彷彿拋出骰子的人是自己,不少人還拿起手機直接拍起直播來。
只有開司彷彿置身事外,他捻起桌上的高腳杯,輕輕地啜了馬丁尼一口,他皺了一下眉頭。
「這酒.....拿來配香腸好像挺搭的。」開司嘟囔地道
他凝視著杯裡透明中帶點微微朦朧的酒液,橄欖串在搖曳中輕柔地轉悠著,將他的思緒帶回到十年前。3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aYc4Iao5p
那一年他經商失敗,欠下龐大的債務,老婆不堪日夜追債的上門帶著女兒逃離這個家,他沒有怨她,這是他種的因,就必須由他擔下這個果,為了還債,他換過不少的工作,從工地扛水泥到計程車司機,從家庭代工到學校保全,幾乎所有他能幹的都幹過了,最後選擇白天去工地,晚上擺攤賣烤香腸,儘管再累,只要能早點把債還完,能將老婆女兒接回家團圓即可。
油花均勻,入口彈牙,特別選用黑毛豬的後頸肉,咬破腸衣時,香腸內的油脂四溢,入口噴香的肉香氣兒,再加上挑選過的豬大腸灌製的米腸,經過炭火烘烤後,龍眼木的獨特果香,每次木炭燒紅前,猩紅的火星從木炭中爆裂開來,木頭的清香滲入米腸中,當糯米吸收了香腸的油脂,再輔以北港土豆的沃美,簡直是天作之合。
經營半年後,他的名聲愈傳愈遠,在一個冬夜,他遇上了改變他一生的人。
那夜裡,
由於天冷,客人比往常來的少,開司搓著手,朝著手心裡呵著氣,在想要不要早點打烊收攤,不知何時,一位身著樸白的素裝,佝僂著身子的老頭兒來到他的攤子前,他身上只著件單薄的長褂,連條圍巾都沒披上,這讓包得像頭熊似的開司都不禁替他冷了起來。
「大爺,您穿這樣不會冷嗎?我這有爐火,挨近點暖和些。」
老頭兒不以為意地笑道:「不妨事,才這點溫度,早年在東北那才叫凍到骨子裡。」
「看不出您老還挺健壯的,來吧,您想吃什麼我請您,天氣冷正打算早點回家窩棉被。」
「這怎麼好意思?」
老頭兒眼角瞥到攤車上擺了個青花大瓷碗,缽口這麼大的碗底擺了四顆白淨透亮的骰子,映在白底藍花的瓷身上顯得古意中帶點通巧的氣息,原本老眼昏花的兩對金魚泡眼忽然閃過一陣精光。
「年輕人,你這也有賭色子?」
「色子? 哦...您說骰子,哈 .... 這是跟客人打發時間用的。」
「好些年沒玩了,介意跟老頭子玩個一把嗎?如果輸了,我就照規矩付兩倍給你。」老頭兒臉上帶著神祕兮兮地笑意
「這....好吧,既然您都這麼說了。」
開司腦子有點懵了,臨到收攤了才遇到這樣的怪老頭,要請他吃香腸居然還要玩上一把,看不出這樣斯文慈祥的外表下,居然這麼賭性堅強,他心中暗暗決定,老人家想玩就陪他玩,如果能輸是最好,但若贏了,他之前說出口的話說什麼也得做到。
攥起碗裡的骰子,朝著手心呼了一口氣,開司把手上四顆骰子擲進碗公裡,雪白的骰子在碗中翻滾著,像是無頭蒼蠅般彼此碰撞干擾著,最後氣力放盡才停止旋轉。
「九點!」開司喜上眉稍地喊道
碗裡呈現 三三 五四的點數,扣除同點的一對外,五四加總得九,這在十八骰仔的遊戲中算是挺大的點,贏面相當的大,高興了半响開司才尋思想到,曖...平時想贏有時還贏不到,現在想輸卻財神偏偏還不準。
「大爺,這份大腸包小腸就當我們有緣,我也不收您老的錢的,改天若覺得......。」
"鎯啷"
「十二點,不好意思...。」老頭兒慢條斯理地道
開司低頭看著碗裡的骰子,三三 六四,同點的一樣是三,只不過硬是多了他一點,甚至連尾數都一樣,他訥訥地說不出話來,這未免也太過巧合了吧?他撓著頭連老頭兒從他手上接過大腸包小腸也渾然不覺,愣怔了好一會才緩過神來,老頭兒早已邁開蹣跚的腳步,逐漸消逝在冬天寒風的街道中,看著瘦削的背影,開司忽然有種飄邈恍惚的感覺。
接下來的一年裡,老人每星期都會來一次,風雨無阻、雷打不動,每次來都是以骰子來論輸贏,五十二週下來,真叫開司見識到什麼叫擲骰使指,四顆骰子耍得比周潤發還要熟稔,不論開司換成大小不一的骰子,或是換成金屬製、木頭製...通通不影響,任憑老頭兒怎麼擲,永遠就是剛好大他一點。
一次、二次...還能說是巧合,
十次、二十次後,開司徹底相信這世上真有神人,
老頭兒也不貪多,每次就跟他賭上一兩把,贏了就收,從不加注續注,偶爾說孫子嘴饞,開司也就直接請他,畢竟能見到傳說中的人物,那點小錢算不得什麼。
兩人認識的時間久了,開司也跟老頭兒熟稔起來,相聊之後,才知道老頭兒叫「葉漢」,澳門人,早年經營賭場起家,年輕時賭技精湛,還被人稱作鬼王葉,99年澳門回歸後,他不想再待在哪兒,於是金盆洗手搬到台灣,名下幾個徒弟現在都是揚名世界的一把手,如今都快九十歲了。
見到葉老頭這樣傳奇的人物,初始開司也眼熱的很,但他知道 "賭" 是門私藏的學問,這種技巧不是你想求就求得了的。
「台灣住久了,這高粱也漸漸喝慣了。」葉老頭呷著玻璃杯裡的透明酒液,內心有所感觸地說道:「酒 永遠是故鄉的好喝,只是一個地方住久了,到底哪裡才是故鄉,連自己都說不清了。」
開司看著天上的月亮,喟然一歎道:「葉老,其實只要那裡有親人、有朋友 ,那麼那裡就是您的故鄉。」
「說的好!來,哥哥我敬你一杯。」老頭兒自喝自斟
聽到眼前這個大他近五十歲的爺字輩人物,居然開口自降輩份,開司有些哭笑不得,但還是舉起裝著麥茶的杯子向葉老頭敬酒,相處這一年來,他也漸漸摸清老頭兒的脾性,大概年輕時賭海浮沉,久居高位,三兩杯黃湯下肚後,霸氣斗昇,說什麼也要開司跟著喝上一杯,剛開始他還以要開車拒絕,但這拒絕後,簡直比搶了幼童的玩具還遭,開始胡天胡地的瞎鬧,鬧到後來不得己開司只好以茶代酒。
「想不想學怎麼擲骰子?」葉老頭神神祕祕地問道
「您....願意收我當徒弟?」聽到老頭兒切到要點,開司連忙提起十二分的精神
老頭兒嘴巴一撇:「想得到挺美的,才吃你一年的香腸,這樣就想要當我徒弟?少說也要二十年。」
「哈哈,葉老,您就別逗我了。」
「當徒弟不成,當朋友倒是沒問題。」老頭兒眼帶三分醉意,讓人分不清到底是真醉還是假醉
「當然,不管您教不教我骰子,咱們忘年之交可是當定了。」
「好!」
葉老頭兒一掌拍在開司的背上,拍得他氣血翻滾,連喝到嘴裡的麥茶也嗆了出來,想不到這個已屆古稀之齡的老人還這麼有力。
「我不教你撲克牌或是麻將,是因為你笨,笨的人不適合玩那種動腦的活兒,相對骰子就適合笨人,只要每天把玩,吃飯擺攤上廁所,除了睡覺時間,手上都要把每顆骰子的四方形給刻在心底,它的重量分佈、棱角的磨損、線條的角度,只要拿在手上十秒鐘,你就要摸透每顆骰子的脾性。」
「是是....」開司忙不迭地點頭
「鑒於你的技巧慘不忍睹,所以打明兒個開始,每天去擲個一萬次,另外用五根手指做俯臥撐五百下,沒有指力跟人家玩什麼骰子?」3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gUgeW9Dd9
「啊!?」3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HG8sMGeLN
「啊什麼啊!要不是你的香腸好吃,我還真懶得教呢。」
葉老頭點起菸呼哧呼哧地抽了起來,白色的煙霧順著風飄向開司,朦朧中將他帶回到現實裡。3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f8LTwtHi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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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教開司後的七年後,葉老頭某個夜裡撒手西歸。3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AhreExBaA
據法醫說是心臟衰竭,無病無痛,算是善終,在靈堂前他哭得不能自己,還是老頭兒的徒子徒孫們過來攙扶才站得起身,除了老頭兒的孫子外,大多數的人都不認識開司,不過看在是葉老頭的摯友上,他們還是對他以禮相待,只不過有一點他們挺疑惑,為什麼開司來弔祭,手裡卻是拿一包大腸包小腸來,這其中的原由,大概只有葉老頭與開司才能理解。
這七年來,由於他的香腸愈賣愈火,陸續還清先前欠下的數百萬巨款,加上葉老頭傳授的骰技,如今每個月都能月近六位數,日子終於不用過得那麼緊繃,他也打算把老婆妻子接回家中。
老頭兒臨終前,一直希望他能去外頭闖一闖,但都被他按捺下來,或許是害怕真正上場的內心恐懼,也有可能是渴求與老婆女兒回到過去平凡的時光,這件事他一直不願提起,儘管這七年來,他的骰技已至爐火純青,已經不下當年葉老頭兒的嫻熟之境,畢竟他不像老頭兒一心多用,而是將七年的時間全部投注到骰子上。
葉老頭兒的要求,一直像塊疙瘩般,深深地嵌在他的心中。
三年後的某一天,他在香腸攤上掛上一張告示.......
" 本攤停止營業十天 "
由於事發突然,許多左近的老顧客或是幕名而來的饕客,都在撲空後對攤長嘆,沒有人知道他去哪裡,連他的老婆小孩也不知道,只聽他說要去處理一件壓在心頭很久的事。
桃園國際機場的侯機大廳,開司手上攥著一張往拉斯維加斯的機票。
「大叔,你也是要去賭城玩呀?」
坐在開司身旁的一對女孩向他搭訕著,臉上洋溢著要出國遊玩的歡快,二十初頭歲的年輕人臉上稚氣還未盡脫。
「呵呵,對呀,第一次出國呢。」
「哈哈,你的打扮真的有"台"到。」
開司看著身上破舊的西裝外套以及藍白拖鞋,他苦笑地撓著頭,這些年香腸賣慣了,連要出國都忘了換件新一點的衣服,戴著洋帽的女孩還拿起手機跟他一起合拍。
「咦? 大叔,你怎麼還自己戴骰子?哈哈哈....他們賭場都有啦。」
兩名女孩看著開司手心裡的骰子,忍不住笑了出來,開司看著手上四顆邊角有些泛黃的骰子,他嘴角微微揚起,歲月不只讓他的頭髮更加花白,連這四顆骰子也磨得不再那麼四方,上頭佈滿刮痕,但每一道刮痕都是他無數次擲出時的證明,每天一萬次,不論是擲到手抽筋,還是感冒在床,他都秉持著葉老頭風雨無阻的精神,一次次地投出去。
帶上這幾顆骰子,就像是葉老頭兒陪伴在身邊,即使是隻身赴美,他也覺得豪氣干雲。
「師父.....雖然你沒有認我當您徒弟,但我心中依舊把您當師父。」開司看著骰子慢悠悠地道:「抱歉,拖了這麼久才來完成您的遺願,算是我膽小吧,不過您放心,我一定會大殺四方,殺到賭城的人都知道,我是您葉漢的徒弟,絕對不會墮了您老人家的臉。」
「曖曖....要登機了,大叔,你不熟的話就跟著我們走吧。」
「謝謝你們,這一路上要多麻煩你們照顧了。」
年過半百的開司顫蘶蘶地站起身,他搥著賣香腸而久站的腰,慢吞吞地跟上了兩個女孩輕快的腳步。3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nR6iB3Hc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