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窣聲──窸窣聲──
草藥的氣味稀薄得像是參了水的淡湯,上腹的壓迫感讓菲莉絲反胃地要吐,但身體癱軟得連讓喉嚨抽搐也辦不到,只能任由這種噁心的感覺不斷徘徊,脹成一顆不知何時會破裂的氣球。
窸窣聲──窸窣聲──
菲莉絲對這一切其實並不反感。草藥、霉氣、擁擠的空間,撇除肚子上催吐般的緊迫感,其他的一切可以說是構成了她十幾年來舊日生活的一大部分。但她抗拒的理由是什麼?她感到不自在的理由是什麼?菲莉絲陷入一陣矛盾的昏沉,就像她的腦袋告訴自己該逃,身體卻不聽使喚;她試圖想理解自己的思緒,但卻又不由自主的放空。
窸窣聲──窸窣聲──
是藥。在萬般鼓搗的思緒中,菲莉絲終於得出了這個答案,但也就僅僅只是得到了答案而已;她無力去做比單純的接受一切要再更進一步的行動,或者該說,她能做什麼?
窸窣聲──窸窣聲──喀!
就在菲莉絲幾乎要習慣了這股搖晃的同時,一切卻又在霎時間猝不及防地靜止。胃袋裡發酸的東西像是敲開了瓶蓋的酒瓶般膨脹。菲莉絲發出了一聲乾嘔,但卻仍什麼也吐不出來。
天旋地轉,整個世界被上下顛倒,卻又在一瞬間旋正,隨後而來的是一陣貫徹了全身的撞擊──菲莉絲意識到自己被什麼人扔在了角落,像是裝罐頭的麻袋;她還沒想清楚為什麼,一股痛楚就從身上浮現、直衝腦門,而上腹壓抑的酸苦則是趁虛而入地湧上喉頭。
菲莉絲連忙往旁邊一趴,開始嘔吐。
「好好待著。」
在某個方向,某個男人發出了聲音,但對菲莉絲來說那是誰並不重要,她只能感受到男人話語中的冷酷。
男人說罷,隨後帶上了門,那響聲聽上去像是兩根乾燥的木頭相擊而發出的共振。菲莉絲銜著嘴角酸苦的膽汁,硬是擠出起身的力氣,半跌半爬地走向已經闔上的門;然而在她終於艱難地搆到門把時,一聲厚重的鎖聲才像終於想起什麼似地,無情地拍倒了菲莉絲,讓她的雙腿發軟,曇花一現的力氣也不再支撐住她的身體。
菲莉絲貼著門滑落,雙膝應聲叩地。
「誰來……誰來……」
藥物殘留得很多,菲莉絲能感覺到幾乎一半的身體不屬於自己,就連喉嚨中的求救聲都像來自十分遙遠的地方。
菲莉絲攬著門把,無力地搖晃了幾下,但木門如同殘忍的現實般文風不動。菲莉癱軟地依偎在門邊,讓臉上仍然火燙的掌痕與酸涼的膽汁平貼著沒有溫度的木頭門板,外頭隱約傳來的窸窣細語懸著她僅存一絲的意識。
「搞什麼?為什麼帶了一個女孩回來?」其中一個男人說。
「我必須做點什麼。」另一個男人漫不在乎地回道,那和先前冰冷的聲音是同一人。
「我們不是什麼同好會,搞清楚這點!」
「那你倒是說說我該搞清楚什麼,兄弟。」他在最後加強了語調。
「現在我們唯一該做的就是等待,洛桑莫羅的行動能夠幫我們確認那個消息,只要一確定了,我們就可以──什麼?不是吧?你說她是布克商團的人?你會害我們惹上麻煩的!」
「打從和那女人合夥的那一刻我們就被盯上了!你覺得布克商團會把洛賽凡爾那筆帳算在誰身賞?」原先的男人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放心吧,我爭取了很多時間,別說要追查到這裡,等到他們想起這裡,行動也早就完畢了。」
「該死……真是該死!你就沒從洛賽凡爾的事情上學到什麼教訓嗎?那本來應該只是個擾亂行動而已,但就因為一個不團結的外來者,我們和那座城市的居民都付出了完全沒必要的代價。」
「但你得確認這幫助我們確認了『那個』消息,不是嗎?要不是魔法師,洛桑莫羅的計畫也不會給我們帶來這麼大的希望。」
「那是賭博!不是計畫!就像你莽撞地抓了這個女孩一樣,是賭博!不是計劃!」
「是計畫。」男人沒好氣地說。
「她到底有什麼用?她是艾克尼家的孩子?還是布克的外甥女?我看她頂多就只是個馬僮,那付窮酸的模樣連我都覺得可憐。這樣吧,不如趁現在藥效還在的時候把她給扔到大街上──」
「這女孩見過銀色的魔法師。」男人打斷了對方,「她可以幫助我們找到她。」
「你……你說什麼?」
「所以這件事情才會這麼重要,夥伴,你一直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我要怎麼告訴你?」男人緩了口氣,「洛賽凡爾的意外……就像你說的,賭博,結果雖然是好的,但魔法師終究還是欠我們一個解釋;況且我在洛賽凡爾的混亂中,觀察到這個女孩身上有些有趣的東西。我不太確定實際上該怎麼運作,但如果可行,那會完全改變我們的計畫必須承受如此巨大風險的現況。你慢慢聽我說──」
聲音逐漸遠去,化為一團在遠方鼓動的嗡嗡聲,即便只要稍微用上點力氣就能將那些含糊的聲音分離開來;但……一點力氣,這恰好是現在的菲莉絲所缺乏的。
在短暫的對抗下,菲莉絲終究連支撐著自己的最後一絲力氣也消散了,只能任由自己滑落在地上。不同於木頭的微暖,地板粗糙冰冷的觸感幾乎佔據了菲莉絲所有思緒;時間的流逝變得不再能夠量化,只有偶然竄入耳中的呼吸聲提醒著她自己仍身處險境。
森夏姊姊一定很擔心吧?搞不好她現在就掐著布克先生的領子在大吼大叫,或是嚷嚷著要黛拉庫小姐負責──這太糟糕了,不是嗎?
不能這樣下去!
一個念頭忽然閃過,清晰地像是貫穿了全身的電流。菲莉絲試著眨了眨眼,接著是手指,微微一屈的指節傳來了關節清晰的喀喀聲。
就在那一瞬間──彷彿打開了某種開關,菲莉絲感覺到胸中有一股力量湧上,震散了讓她渾身無力的枷鎖,透遍了全身直透四肢;憑藉著那股氣勢,菲莉絲順勢奪回了自己的身體,從地上驚坐而起。
一瞬間的衝擊讓心臟猛烈地重擊著胸骨、耳根發脹得好似要炸裂一般,然而那股力量卻又消散得很快;菲莉絲的意識一下子隨著猛地起身而飄散到遠處,待到她真正回頭,開始嘗試讓身體按照自己的意願而動作起來,那又是好一會之後的事情了。
對了……她的符文!
菲莉絲慌忙摸索著口袋,但身上所有的暗袋早在她還昏昏沉沉的時候被掏得一乾二淨,就連蒐集瑪那用的瓶子都不知所蹤。
菲莉絲連忙再三確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讓手指仔細撫過了口袋的車縫,就像確信著那些東西就藏在小小的縫隙裡頭,只是被自己的粗心給忽略了,但菲莉絲終究還是不得不死心接受了現實。
現在她什麼也弄丟了,剩下來的,只有自己和自己的雙手。
空氣中的草藥味隨著菲莉絲找回的意識而竄入鼻中,把菲莉絲從消沉的念頭中喚醒。如果還聞得到草藥的氣味,至少代表她人還在洛桑莫羅,那她逃走的機會還是很大的。
不能再等了!菲莉絲站起身來,環顧四周,身邊磚砌的石牆冷漠地回望著她,唯一的光源是從門縫下透出來的橘黃色火光,一陣一陣地,忽明忽滅地飄動。
菲莉絲趴下,讓臉平貼著冰冷的地磚向外望去,一些聲音隨著眼前漸亮的光線而逐漸清晰。
菲莉絲看見外頭的不遠處有著幾雙穿著皮靴的腳佇立著,腳尖對著彼此,像是在交談。忽然,其中一雙腳轉了過來,沾滿洛桑莫羅草灰的鞋尖透過門縫和菲莉絲的雙眼四目相對。菲莉絲一驚,連忙縮了回去。
那雙腳走近門邊。「你確定那女孩還睡著?」一個聲音說。
「當然,她至少得再睡個幾小時,你不也看過我把那東西用在別人身上嗎?別理她了。」
雙面朝著門的腳猶豫了一會,還是選擇轉了回去。菲莉絲鬆了口氣,但隨後而來的安逸卻讓她感到害怕。她必須自己想辦法出去,這代表她不會安全,她必須去做一切可能的嘗試。
好吧。菲莉絲深吸了口氣,用力往門邊擠了擠,把耳朵平貼在門縫上。
「所以剛才在會議上呈報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當時也在人群裡,我親眼見證了她的奇蹟,只是我當時還不理解那是什麼。」
「奇蹟?」其中一個聲音顯得忌憚,「但那些人還是──」
「細節不重要,我們只要知道真的對『旅人』有效就行。」
「你怎麼就這麼確定?」
「因為他也說了他喜歡──好吧,我也不確定,好嗎?況且我們本來就都打算要行動了,這點是不會因為任何事情而改變的。」
「說得也是……所以我們每個人都會分配到一個這玩意?」
「不,如果不是在這個瓶子裡頭,這些液體沒過多久就會散逸掉;似乎和材質沒有關係,應該是某種魔法;這些液體就算倒掉了一些也會自己逐漸充滿,但速度很緩慢。」
「也就是說,這不是能夠無限取用的泉井?」
「你比喻式的說話方式讓想到北方的教士,那實在很煩人。不過我想是的。」
兩雙鞋子的主人繼續交談了一會。他們似乎一邊聊著、一邊轉向了別處,只有殘留的餘音含糊地迴盪在外頭的長廊。菲莉絲雖然用力想聽,但卻只能聽見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菲莉絲氣餒地坐起,靠在門邊長嘆了口氣。
在洛賽凡爾時,黛拉庫說過她能夠靠瑪那的一些小技巧來找到自己;雖然菲莉絲到現在也不是很懂原理究竟是什麼,但她倒是很清楚地記得,根據黛拉庫所說,在將散逸的瑪那裝入瓶中後,此時的她已經和平常人沒什麼兩樣了,這或許代表原來的方式行不通。菲莉絲很快就明白奢望黛拉庫找到自己是一件不切實際的事情;更何況,按照她偷聽到的,搞不好黛拉庫小姐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失蹤了。
沒有瑪那、沒有符文、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菲莉絲當初還真沒想過,為了提防米娜找到自己的措舉反倒會害自己陷入這樣的境地。
要是她能夠知道自己在哪裡就好了,至少還能夠──
對了!
菲莉絲湊到牆邊,改將耳朵緊貼著磚牆,摒住了呼吸。
儘管時有時無,但確實有些微的震動──那是馬車的聲音!
有馬車,就代表這裡離道路不遠。菲莉絲暗暗盤算著。如果她能勉強找到逃脫路線,就算被發現也無所謂,因為她馬上就能逃到大路上去求救,屆時她要做的,就只有扯開嗓子大喊而已,總會有消息傳到布克商團那裡去。
腳步聲。
身體比腦袋要先動了起來。菲莉絲慌忙一竄,躲到角落;而就在菲莉絲將頭窩進臂彎裡的同時,本來只從門縫下透出的光線突兀地傾瀉在她的側臉上,讓菲莉絲將眼睛閉得更緊了些。
「起來,別裝,我知道妳醒了。」
男人的聲音冷漠地直擊著菲莉絲,讓菲莉絲不禁打了個哆嗦。在男人的催促下,菲莉絲唯唯諾諾地應了一聲,這才拖著腳跟站起,直到在經過男人身旁時冷不防地被推了一把,這才終於不情不願地走了起來。
目光,菲莉絲能感覺到投向自己的灼熱視線;那並非全是惡意,卻也不盡友善。菲莉絲在男人的催促下前進,一盞盞忽明忽滅的油燈在狹小的空間裡不斷與她錯身而過。兩人並沒有轉彎或者是上下樓,但途中卻也沒看到過任何一扇窗戶或是能夠聽見外頭聲響的門。菲莉絲不禁開始懷疑自己先前的推斷是不是太過樂觀,然而她隨即想起了一個在剛才被她忽略的可能──
這裡是洛桑莫羅的地下城?
兩人在一扇門前停下,如同菲莉絲先前所走出的牢房,這裡一樣沒有窗戶,只有正掛在外頭的一盞油燈照亮了門板。
「待著,馬上輪到妳。」男人說。菲莉絲還沒來得及發問,男人便將她粗魯地拽進了牢房裡,扔到角落,接著讓門轟然闔上。
地下城──
儘管男人粗魯的動作讓菲莉絲的手臂上添了幾道刺痛的紅腫,但菲莉絲的思緒仍在飛轉著。她記得歐克利先生說過,所有塞莫達斯島上的城市都有一部分深埋在地底;如同洛蘇比,洛桑莫羅或許也是這樣,但那就代表了這不是只要跑到大路上就能夠獲救這麼回事;洛蘇比地下城的壯闊至今還烙印在她的腦海裡,但那時候的感動,卻成為了她現在的絕望。
如果說洛桑莫羅是塞莫達斯上最大的島,那麼洛桑莫羅的地下城就是塞莫達斯上最大的地下城。她到底該怎麼從這樣的地方逃脫?
砰砰!
「起來。」男人開門,冷冷地說:「別讓我說第二遍。」
再一次的,菲莉絲搖搖晃晃的站起,但還沒站穩腳步便被粗魯地一扯,在空腹感與疲倦中強迫行走。她開始懷疑自己其實並不是人,而是某種家畜──也只能是那樣了,不然就是她做錯了什麼,否則為什麼會有人對一位素昧平生的人如此殘酷呢?
「過來。」
那既不是請求,也不是命令,而是單純地陳述了菲莉絲將要做出的事。遠在菲莉絲作出回應前,男人便伸手將菲莉絲給拽出了門外,在長廊上粗暴的拖行到另一個不遠處的房間前,將菲莉絲扔進了一團刺眼的光源中。
菲莉絲摔倒在地,然而在她準備好忍受手臂與磚石碎礫摩擦的吃痛時,迎接她的卻是遠比磚頭或礫石要更加柔軟的東西。
那是一塊有著軟毛的地墊,沒有任何稜角,只有帶著灰塵的雜亂毛絮將菲莉絲身上的傷口搔得發癢。
儘管稱不上很舒服,但那卻是菲莉絲來到此處後待她最溫柔的東西;或許有點可笑,但菲莉絲發現自己此刻居然會因為跌倒在柔軟的東西上,而有種想哭的衝動。
「我為這種不恰當的迎接方式向妳致歉,可愛的小姐,淑女應當獲得更禮貌的待遇,好比說地毯、溫水與紳士的噓寒問暖,但因為時間緊迫,我只能痛心地遷就於效率而非禮數了。」
什麼?這意外柔和的語氣讓菲莉絲陷入一陣疑惑。菲莉絲小心翼翼地起身,她依稀聽過那個聲音,但已經不記得是在那裡了。還沒能聚焦的雙眼只能見到一片模糊的光暈。
在恍惚之間,菲莉絲看見眼前徒添了一抹漆黑,肩上的輕觸讓她的身體猛地一縮。
然而沒有聲音催促著她,那片在菲莉絲眼前的黑影只是發出一聲輕笑,那隻手順勢輕撫著菲莉絲的臉頰,輕柔得只留下了指腹的溫度。
「看看我的伙伴都做了些什麼?真是太失禮了。請讓我扶妳起身,好嗎?對了,妳可以叫我路克先生。」
她沒有被拉起來──菲莉絲遲疑了一會,才試著點了點頭,接著她才感覺到有股力量支撐著她的上腰,手腕則是被牢牢地握住,動作堅實有力卻又溫和。菲莉絲感覺到自己被扶起,那份力量引導著她,讓她能背靠著某種鬆軟的東西坐下;那是除了地墊的柔軟之外,第二樣讓菲莉絲感到疑惑的東西。
「你──為什麼不把我關起來?」菲莉絲終於膽怯地開口。
「什麼?」
「我不是犯人嗎?」
「不!當然不是了!怎麼會呢?或許是我們迎接妳的方式讓妳有了些誤解,但我們……」路克的聲音忽然陷入一陣沉寂,菲莉絲能夠感受他溫和卻灼熱的視線。終於,路克輕笑了一聲,才再度開口:「瞧我?光是靠嘴巴說說也太不誠懇了吧?也好,反正我也不喜歡這樣。凱特,過來。」
菲莉絲聽見了一些聲音,但她卻不敢抬頭。名為路克的聲音與另一個名為凱特的聲音交談著,接著凱特的聲音離去,路克則是發出平穩的呼吸聲。在這份忽然而至的無聲下,菲莉絲只敢蜷縮在椅子上保護自己,低頭將視線藏入兩腿間,直到她嗅到了一股氣味。
咕──還沒認清那是什麼味道,菲莉絲的肚子就已經發出了一聲低吼。
「雖然不清楚共和國人的口味,但我想妳應該會喜歡這些,畢竟那個藥會讓人──很餓。」
菲莉絲嚥了口口水,緩緩抬頭。就在那一瞬間,帶著香味的蒸氣撲面而來,幾乎在傾刻間將菲莉絲從椅子上衝倒。
在她面前,樣式樸素的盤子上擺著幾樣簡單的菜──豬背培根、炒蛋、硬麵包切片、蒸過的罐頭肉和幾根顏色暗沉的血腸。這並不是特別豐盛的一餐,但在此時的菲莉絲眼裡,那些由油脂凝結成的氣泡卻比什麼都要誘人。
菲莉絲眨了眨眼,名為路克的眼睛和善地笑著。他有著一對和自己一樣黑色的眼眸子,雖然並不是真正的黑,但也很接近了;皮膚的顏色要來得更深一些,像是燻過的棕褐色;頭髮也不是閃耀的金,而是猶如黑夜般不詳的濃黑。
「真的……可以嗎?」
「請用吧。」路克微笑道。
菲莉絲再也顧不得那麼多,只是拋下了僅存一絲的理智,對著滿桌的豐盛狼吞虎嚥,待到她回神時,眼前的淺盤底部只剩下一些凝結的油脂。路克隔著桌子遠遠瞧了盤底一眼,輕笑出聲。
「我就當還合妳胃口了。」
雖然不想承認,但菲莉絲滿嘴的油光早就出賣了她;所以菲莉絲倒也不狡辯,只是低下了頭,卻又不敢挪開目光地戒備著。
路克招來了隨侍在旁,和他有著一樣黑眼睛與棕色皮膚,名叫凱特的伊蘇利德侍從。比起路克,侍從凱特存在感就相對地較少了些,說話的聲音細小得像是偶然掠過的風,即使直視著她,都會不禁讓人猜想她是否真的在那裡。
簡直像是某個她極為熟識的人──但是更理想的版本。
侍從凱特端上兩杯清水。菲莉絲連忙低頭用手腕抹去嘴邊泛著的油光,隨後拿起其中一杯水猛吞入腹,填滿了肚裡最的一點縫隙。
眼見杯盤皆空,路克再次招手呼來凱特將桌子清空,而寡言的凱特正如她的外表那樣順從;在離去之前,他停了下來,從懷裡掏出了一副紙筆向路克恭敬地呈上,菲莉絲一愣,方才所有的滿足霎時間都轉為了罪惡感。雖然早就隱約知道這不會是免費的一餐,但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既然吃飽了,我想問妳一些事情──妳應該不至於拒絕提供妳膳食的友善之人的提問吧?」
菲莉絲皺眉,試圖打量著眼前的男人,但路克只是微笑,而菲莉絲從路克的笑容之中卻什麼也感覺不到。與其說那是情感的展現,倒不如說那只是一副微笑的面具,只是出於必要而被換上的。
妳早就看到了結局。菲莉絲緊繃的喉頭一嚥,緩緩開口。
「你想問什麼?」
「自然是關於妳的事了,可愛的小姐,我對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有著嚮往,自由只是其一,但就和妳一樣吸引著我。」
「殺人、製造動亂、帶來苦痛……雖然我不是什麼懂事的人,只看過一點書而已,但我認識的自由可不是這麼回事。」菲莉絲強硬地回擊。
路克的眼睛微微一睜,隨後迷人地笑成了彎。
「嚴格來說,這些事情都不是我們做的。」
「不是嗎?」菲莉絲提聲質問。
路克搖了搖頭。
「那不是我們所期待的,不過我也沒打算要說服妳。」路克緩緩說著,彷彿在訴說極為遙遠之前的故事。他端詳著菲莉絲打量自己的目光,卻忽然止住了提到嘴邊慢悠悠的話語。路克思索了一會,話鋒一轉,改口道:「也許我們進展太快了。不如這樣吧?我想問問,妳有家嗎?」
這是什麼問題?菲莉絲一愣,猶豫了片刻才回答:「有……我有家。」
路克向前一傾,彷彿對此甚感興趣。他投入地追問道:「那是個怎樣的地方?對妳的意義是什麼?」
「這……我、我不懂。」
路克直盯著菲莉絲的眼睛,過了好一會才長吁了口氣。
「這只是一般的閒聊,但如果妳是怎樣都很難進入狀況的那種人,我也可以跳過閒聊、直入正題;那是很可惜的一件事,但我向來不喜歡脅迫人。」
微笑霎時間從路克臉上被抹去,但也沒有被換上任何新的表情;毫無細節能夠捕捉的臉龐,瞬間讓菲莉絲陷入了窘迫之中,隨後而來的,是在不知所措中滋養的恐懼;緩慢,卻又不可阻擋。
「洛賽凡爾的意外讓我們收穫了一些很有趣的果實。」
路克語調平緩,慢慢從懷裡掏出一枚拇指大的玻璃瓶。菲莉絲瞪大了眼。那即使在微光中也閃爍炫目的金色稠液,是菲莉絲絕對不會忘記的東西──她的東西。
路克將瑪那瓶輕放在桌上,漆黑的眼睛倒映著流動的瑪那,像是在眼底激起了黑金色的波瀾。
「我們已經知道這個東西的功用了,但我還是想從擁有者口中了解一下,這到底是什麼?」
菲莉絲皺眉。「這也是閒聊嗎?」
路克抬頭,讓視線迎上了菲莉絲同樣在黑暗中映照著瑪那光彩的黑瞳。
「是,但也不是。我不必知道賢者作為帳面數字上最小的牌的緣由,只要知道它湊滿四張時是最大的就夠了;但這裡不是牌桌,如果四張賢者無條件作為最大的牌面,背後有某種原因的話,我想搞懂它總比不懂要來得好。」
有一小片角落,菲莉絲幾乎要被說服了;然而她雖然才剛吃飽,腦袋倒還是很清醒的。
「如果你們有能力讓洛賽凡爾變成那副模樣,就應該有辦法理解這是什麼才對。」菲莉絲說。她不是一個說謊高手,臨時也編不出什麼謊來。實話是,菲莉絲自己也不清楚瑪那瓶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更遑論它的原理與本質了;但如果只是將瑪那取出放在一個小瓶子裡這樣的概念的話,那麼同樣作為掠取他人瑪那引起的瑪那缺乏症攻擊,能夠實行這樣手段的人,應該也能從這樣的角度上理解瑪那瓶才對。
她不知道說謊有什麼用,也沒把握說得好,那還不如坦承;假設黛拉庫小姐隨時會趕到,或自己隨時有機會脫逃的情況下,比起隱瞞他們一些對方早就知道的事,還不如假裝顯得慷慨,畢竟有秘密害怕被發現的人可不是自己。
換句話說,這是個有利的交換。
「很遺憾,我們確實不知道。」
「你是說你沒有做洛賽凡爾的那些事?」
路克搖了搖頭。「是誰策畫了對洛賽凡爾的騷擾?是風之子。但是誰決定抽乾整座城市的瑪那?那不是我們。」路克停了半晌,才緩緩開口:「我們有一個不太受控制的朋友,她把自己的工作做得……太過好了。」
「你指的是──」
「米娜。妳見過她了?」
「這恐怕不是問句吧?」
「不是。」路克端詳著菲莉絲,眼神變得銳利,幾乎像要看穿菲莉絲,「如果妳認為這種屠戮是毫無必要的,那麼我們之間就還有一些共通點。」
「共通點?」菲莉絲忍不住發笑。她並不是真的想笑,只是在腦袋在認知這種荒謬的事情時,身體的反應卻是意外直接。
路克放緩了聲音說:「如果有人攔路,自以為是地想要逞英雄?當然,他會為此得到一個痛快的死亡;可是刻意去策畫一場屠殺?這是完全不同的事。但我完全可以理解妳的想法,我們在盜賊城有個夥伴就是這樣的理想派,但最終也就是這份理想,害得他最後落得被絞首的下場,行刑人還是他從小看著長大,視若女兒的人……」路克止聲,懸而未出的嘆息聲在嘴邊消散。
關於那個人的故事,他沒有多說,只是低頭像是在哀悼似地沉默了片刻,才抬起頭來,向菲莉絲拋出微笑。
「離題得有點多了,這是我的壞毛病。讓我們回到正事上吧。」
「你要我做什麼?」菲莉絲帥先開口。
「我想知道妳為什麼來到這裡。」路克從口袋中掏出了一把紙屑,上頭看起來髒兮兮的,可仔細一瞧,才會發現那些髒污其實是由瑪那礦石研磨而成的符文墨水所繪製的符號。
「這些是北方體系的符文,書寫的方式非常古老,是很有趣;當然,遠遠比不上這個。」路克伸手將符文通通撥到了一旁,拿起了瑪那瓶端詳,「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這個東西──神奇的魔法藥水?姑且就先這麼稱呼它吧,這可真是令人驚訝的東西。不過我有一個更迫切的問題想要得到答案。」
菲莉絲低頭縮著身子。儘管路克在凝視著瑪那瓶時,眼裡的貪婪令她作嘔,但菲莉絲仍未挪開視線,只是讓自己的雙眼緊隨著路克,而路克的視線也逐漸自瑪那瓶光輝的燦爛中收束,化為一支利箭,伴隨尖銳的提問直射向菲莉絲。
「如果妳真的是個符文術士,杜勒不可能抓得到妳;但如果妳確實是符文術士,為什麼妳要『故意』被抓住呢?」
當路克拋出那些冰冷的句子時,菲莉絲瞧見一旁的侍從凱特默默掏出了匕首……當然,凱特的動作緩慢又謹慎,但刻意擦亮拋光的匕首卻還是出賣了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下令人寒膽的意圖。
「我不知道。」菲莉絲搖了搖頭,「我不懂魔法,一點也不懂。」
「所以那個傳聞是真的?」路克端詳菲莉絲,仔細得像是在觀察她皮膚上的紋路;路克逕自點了點頭,說:「布克商團從賭場雇傭了一位北方的魔法師,搜查和反偵察都有相當的水準,而實戰上也是能夠隻人對抗甚至擊退仕女長的程度──是北方王國的戰法師嗎?看來那時的空手而歸並不是在說謊。」路克自顧自地喃喃說著。
戰法師?仕女長?菲莉絲不知道那些名詞之間的較量代表什麼,但從路克字裡行間透露的顧忌,讓菲莉絲決定放膽一搏。
「沒錯!她很快就會找到你,就像她在洛賽凡爾找回我一樣!」菲莉絲提高了下巴說:「有一件事情我可以告訴你,當時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對抗。」
路克從喃喃自語中抬頭,眉頭深鎖。
「妳是說米娜說謊了?」路克壓低了聲音。
「沒錯,她就是個騙子。」菲莉絲底氣十足地挺起平坦的胸鋪,試著讓森夏那種無畏的氣勢透遍全身,「我不知道是為了面子還是什麼,但當時黛拉庫小姐光只是現身,米娜就夾著尾巴逃走了,那甚至算不上一場架。」
她能感覺到不遠處的侍從凱特露出了不善的視線,但她又能把自己怎樣呢?如果風之子真的想要用可怕的方式折磨自己,一開始就會做了;從方才的對談聽來,這種報復性的手段不像是這個名為路克的男人喜歡使用的手段……至少眼下他自稱是如此。
不過,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路克瞪大了雙眼。在這次對談中,第一次有明顯的情緒從他臉上流露出來,但那卻和菲莉絲預想中的退怯相去甚遠……
「你說她叫黛拉庫?」
「是、是又怎麼了?」
「是雷吉納家族的黛拉庫?」
雷吉納?黛拉庫.雷吉納?
「當、當然了!」菲莉絲直覺的說了謊,她當然不會知道黛拉庫小姐的姓。
雖然黛拉庫這個名字在南方並不常見,但倒也不是真的很稀罕;在芮恩森林工作的那一段日子裡,菲莉絲就依稀記得曾經手過幾個「黛拉庫」的訂單。
或許路克只是在套話,但他忌憚黛拉庫是事實、黛拉庫擊退米娜也是事實,又或許她根本不是雷吉納家族的黛拉庫,但這又有什麼關係?
可以!菲莉絲暗自下了肯定,這種小小的掌握感甚至讓她有了想笑的衝動;但路克的反應卻讓菲莉絲的心頭一涼,他也笑了。
「她不是戰法師。」
菲莉絲猛然一怔。那是她最壞的預想,但……難不成路克真的只是在套自己的話?
路克似笑非笑的凝視著菲莉絲好一會,直到菲莉絲的心跳幾乎要提到了嗓子眼上,這才恢復了面無表情的沉思。路克別過視線,緩緩開口:「不過,就某種程度上來說,不是戰法師的黛拉庫.雷吉納是更麻煩的存在……我很好奇布克商團怎麼會和這種人牽扯上關係?再怎麼樣,由監督者來出手都是很奇怪的事。」
幸好。菲莉絲鬆了口氣,但也隨即為這份舒坦感到緊張。
此刻的路克縮回了椅子上。儘管他盡可能地將肩膀縮進了胸間,但在昏暗的光下他看起來仍然十分巨大。
「所以,告訴我──」路克小心翼翼的開口,彷彿即將脫口而出的是某種極為沉重、危險的東西,好比說一塊巨岩、一頭猛獸,但在此刻只有一個可能。
一種猜測。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北方王國就介入了?」
「什麼?」這問題完全不在菲莉絲的預期之內。菲莉絲幾乎是為了確認對方想法才開口:「誰?從、從什麼時候?」
然而,路克沒有回答,他只是搖了搖頭,漫不經心的將符文的碎屑掃到一旁,任由那些閃亮亮的小紙屑落到地上,沒入濃黑的影子之中。
「謝謝,我想我們就到此為止吧?我還得去準備洛桑莫羅的事。但願雙子神對我們不要有太多的好奇心才好,祂總是太過莽撞行事;就算打贏一千場戰役,也不見得能夠贏得戰爭,這是鮮血的僕從永遠不能理解的事。」
儘管沒有馬上意識到這句話代表什麼,菲莉絲還是反應了過來──但終究還是太慢了。
「等等!你說洛桑莫羅──」
沒等到菲莉絲開口,路克早已收起瑪那瓶起身。不如剛才的耐心對待,此刻的路克急匆匆的步伐,像在說著他連一分一秒都不願再留予菲莉絲,這個他已然了無興致的無趣玩意身上。
凱特即時為路克側身開了門。菲莉絲起身想追上路克,但路克旋即如一陣捲起的黑風般消失在陰暗的長廊盡頭;而正是在路克消失的地方,一隻滿是傷疤的手臂自黑暗中猛然探出,菲莉絲還來不及煞住腳步,便被一把揪住了領口,粗暴地放倒在地。
「妳是想去哪裡啊?小鬼。」從上方傳來的聲音在菲莉絲的腦袋裡嗡嗡響著,但話語中的冷酷像是一把獵刀,冷酷地處決了菲莉絲心頭上代表掙扎的小動物,讓菲莉絲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隨即凍結。
「杜勒,她是客人。」凱特忽然開口。
「閉嘴,凱特。」杜勒不滿道:「又不是由妳來幹髒手的事。」
「這是路克先生的意思。」凱特反擊,「對她好一點。」
「呿。」
杜勒漫不在乎地撇了撇嘴,但倒也不再質疑,只是伸手將倒在地上的菲莉絲拉起,回頭往房間裡一扔。地墊吸收了大部分的衝擊,但連續跌了兩次還是讓菲莉絲的屁股開始發疼。
菲莉絲不滿地嚥下了口氣,再次起身,嘗試走到門前,但卻只是被杜勒以無法拒絕的力氣,反揪著手腕推了回去。
「讓我走!」
「都到這種時候了,妳不會還真的認為這樣有用吧?」
菲莉絲怨懟地直瞪著橫擋在門前的路克。此刻的她雖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心頭的忐忑卻讓菲莉絲像是森夏熬藥膏時的高壓鍋,啵啵響著,隨時都會炸裂開來。
洛桑莫羅馬上就會有一場襲擊,而她卻被困在這,昏暗不見天日的地下城……
黛拉庫小姐到底在哪裡?
於此同時,凱特走向了門邊,正要走出門外去,但杜勒卻像是抓住菲莉絲那樣,也粗魯地揪住了凱特的手腕。
「喂?妳要去哪?不該是由妳看著他嗎?」
「我要走了,待會會很忙碌的。」
「別岔開話題。」杜勒壓低聲音說:「應該由妳看著她才對。」
「路克先生需要我。」
「哦?是嗎?」杜勒昂聲道:「妳能夠從一群傭兵團和魔法師的眼皮底下擄走一名少女,只因為路克他任性地想要問個問題?」
「路克先生從沒這樣要求過,記得他怎麼說的嗎?『是你是帶來了麻煩』!」
「妳的腦袋要真蠢到連暗示也聽不懂的程度,就該做些打雜的工作就好。難道妳相信共和國來的魔法師?一個侍女長?」杜勒的聲音變得惡毒,一股殘忍的恨意毫不掩飾地從他的雙眼中流露而出,「我們不能將生殺大權全然交給她來定奪,特別是現在!我們不是和北方王國衝突間毫無價值的犧牲品,只要能在洛桑莫羅證實我們的猜測是正確的──」
「夠了!」
凱特厲聲道,聲音在昏暗房間內嗡嗡迴響,很難想像這樣小小的身軀中能夠發出那樣嘹亮有力的聲音。
杜勒登時愣住了,但他也隨即明白自己說了些什麼,只是緊抿著嘴巴瞪了菲莉絲一眼,隨後陷入沉默。
「你是個少話的人,但一開口就是口無遮攔。」凱特的聲音再度收斂,變回了那細小如蚊鳴般的聲響,但卻仍有一種深厚的力道,「現在,放開我。」
杜勒並沒有依言放手,但緊抿的嘴唇讓他側頸上的青筋幾乎像是要炸開了般的蠕動著。
「你如果害怕小女孩就直說好了,」凱特抬頭瞪著杜勒,深色的眼珠子像是棕黑色的深淵,「我會找人替代你看著她的。」
「閉嘴。」杜勒沒力的回擊。
凱特輕哼一聲,倒也沒有想要乘勝追擊的打算,只是甩開了杜勒鐵箍般的手揚長而去。杜勒回頭狠狠瞪了菲莉絲一眼,菲莉絲感覺自己無端端的捲入了兩人之間的爭吵;從來沒有人因為自己而對彼此大吼過,而奇怪的是,即使是這些風之子,菲莉絲還是不禁對他們感到愧疚。
「把剛才的話忘了吧,這對妳沒好處。」杜勒只拋下這句話,便頭也不回地甩上門離去,只留下菲莉絲呆坐在髒兮兮的毯子上頭。
現在可好了,她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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