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 - 第 20 章身在雨中

　　剛才自己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幾顆藥丸上，所以才會吞得那麼痛苦，這次絕不能再犯相同錯誤。

　　姚音敏打開電視，想讓死寂的房間多一些可供分心的聲音。她並不在意是什麼節目，可是偏偏一打開就是新聞，這會讓她忍不住想像自己陳屍家中的畫面。她也沒忘記答應過盧振他會看今晚的節目，但這卻比新聞還難熬，螢幕上出現許多認識的人，逼得她只能轉過身不去看。

　　這樣至少也算遵守承諾了。

　　姚音敏稍微數了一下，現在手上至少也有三十顆安眠藥，她打算一次全吞下去。

　　跟第一次天差地遠，在手上感覺不到什麼重量的藥丸進了嘴後全變了樣。她的下顎被重力壓得動彈不得，藥丸成了三十顆乾巴巴的石頭，就算把杯子裡的水全喝了也起不了什麼幫助，開水宛如乾旱河床上的一道細流，沒兩下就消失無蹤。

　　水進入口腔的瞬間，大量藥丸的苦味同時爆發，藥丸經過的地方都被濃烈的苦給腐蝕，摩擦後留下無法除去的拖痕。靠近喉嚨的藥丸還不受控地一顆一顆滾下食道，不停刺激嘔吐的慾望，當下不只是嘴裡，連整個身體內部都像被藥丸塞滿。

　　姚音敏趕在自己吐出來前，伸手往床頭櫃拿了之前沒喝完的紅酒。

　　由於不清楚自己的體質要吃多少安眠藥才夠，一開始她就打算靠酒精增強藥效，只是沒料到會用在這個時候。她直接對嘴灌了好幾口，兩種截然不同的味道硬是被混在一起，等到紅酒慢慢壓過苦味，她才趁這個機會清空嘴裡所有藥丸。

　　她累得低著頭喘氣，彷彿才剛打完一場仗。

　　雪白床單上佈滿紅酒沾染的污漬，像極了雪地上的血跡。女佳賓們的吃吃笑聲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讓眼前的景象看起來越發不真實，不久前自己還跟那些人坐在同一個攝影棚裡，如今卻顯得如此遙遠。

　　不斷閃動的亮光映照出她的影子，她被困在房間的明與暗之間動彈不得。

　　沒有屬於她的地方，什麼都沒有。

　　好孤單。

　　自殺時身邊不可能有人，但越是明白這點，就越絕望。

　　她不想被拯救也不想被阻止，她只想要有個人站在這裡，從頭到尾陪在身邊，看見她在承受什麼痛苦、知道她這麼做的理由、清楚她流淚的原因……

　　沒關係，我都明白。

　　只要這句話就夠了。

　　姚音敏跪坐在床上，額頭壓著床單，累得想直接倒下，但她必須在陷入昏睡前在把所有安眠藥吞下，而且受感冒影響，僅存的體力好像也只能再試兩次了。

　　這次她減少了份量，反正現在多了酒精，比起冒著全吐出來的風險，還不如謹慎一點。

　　「喂！別只會在那裡挑剔，你能做的比他好嗎？」

　　「說不定喔。」

　　僅一秒，她屏住呼吸。

　　雖然才過了幾小時，卻感覺好久沒聽到盧振他的聲音了。才這麼一想，她就差點來不及阻止自己轉身看向電視。

　　還沒結束前什麼都不能看。

　　她試著阻斷聽覺的注意力，卻忘了還可以把電視關掉。握在手心的藥丸漸漸被沾溼，與皮膚接觸的地方傳來細微的刺癢。

　　至少把這些先解決。

　　出她意料之外，沒有之前的痛苦，甚至比平時吃東西更容易，連酒都才喝了半口。之後就像是要獎勵自己一樣，她吞完就立刻轉身。

　　一開始剛轉過身時眼睛還沒適應，姚音敏被強光刺激得瞇起眼，花了幾秒才漸漸看清電視上的畫面。

　　盧振他的臉面對鏡頭，直視房間裡狼狽的自己。

　　那瞬間她感到驚慌失措，幾乎是反射性地舉起手遮掩，不管是身邊的藥罐還是被弄得一團糟的臉，她都不想被看見。

　　但根本沒有人理她。

　　「我跟你們講，專業的要這樣子開頭，像是……妳好！」盧振他微微點頭。「第一次見到妳是在……」

　　「聽你在胡說八道，有誰告白還說妳好的啊！你是路邊的變態嗎？」主持人毫不留情地打斷。

　　「好啦！不然重來。」盧振他笑得露出牙齦，調整身子坐正，用浮誇的表情開始重說。

　　「嗯……第一次見到妳是在海邊，那個時候夕陽把妳的黑髮照得閃閃發亮，妳回頭對我笑的時候，我還以為心臟要停了，那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的笑容。」

　　這句話講到一半的時候就不斷有拍手聲，現場所有人都在憋笑。

　　「哇，他掰故事的功力還真的挺強的耶。」有人笑著這麼說。

　　姚音敏愣住了。

　　又是自己想太多嗎？

　　男主角帶手術前的女主角去海邊散心，雖然知道可能是最後一次見面，女主角轉身看著男主角時還是露出微笑。這是《記住了，就不會忘記》的結局回憶片段，她還記得這個場景是在跟張好疏遠前拍攝的。

　　印象之所以如此深刻，是因為那是第一次，她在戲中演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姚音敏覺得眼睛有點痠痛，用力閉著幾秒想舒緩不適，但她想睜開時，眼皮卻像被壓住一般沉重，得集中使力才得以張眼。

　　糟了，不能停下來。

　　她趕緊把罐子裡剩下的安眠藥通通倒在手上。

　　「欸，你幹嘛停？繼續啊！」

　　「還要繼續？這又不是我抽到的題目。」

　　「你不是很厲害？再多說一點應該沒差吧。」

　　姚音敏準備吞藥丸的時候，眼角餘光瞥到盧振他舉起手想躲避主持人的提議，最後卻還是敵不過眾人的起鬨，只能苦笑著重新面對鏡頭。要是她還有餘力仔細觀察，說不定能發現盧振他眼裡多了之前沒有的慌亂。

　　「呃……剛剛說到哪裡了？」

　　又是一陣竊笑。

　　「啊，對了！說到笑容。」他壓了壓後腦勺的頭髮。

　　這時畫面套上了花俏的粉紅愛心外框特效，透明泡泡在一旁飄浮飛舞。這如果用在其他男明星身上或許很浪漫，但現在根本是製作單位為了增加笑點才故意加的。

　　「該怎麼說呢……從那之後我就一直很喜歡笑起來好看的女生，可是重新遇到妳後，我發現自己並不是喜歡笑容好看的女生。」

　　盧振他把從剛才就只看向旁邊的視線轉回來。

　　「我就只是想看妳笑而已。」

　　房間突然被爆笑聲佔滿，有人甚至抱著肚子跌坐地上。但姚音敏只是一動也不動地盯著螢幕，完全沒注意到自己又停下了動作。

　　「這招太強了！」

　　「喂！拜託你去演電影好不好！」一個名著爆炸頭的來賓在後頭用力搖晃盧振他肩膀。

　　盧振他這次沒理會旁人的反應，臉上的誇張笑容已經無影無蹤，現在他改用認真的表情直視著鏡頭。

　　「有時候看到妳不得不勉強自己笑，我就覺得難過，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再看一次妳那天的笑容。」

　　但這樣真摯嚴肅的告白還是沒有讓大家停下笑聲，跟形象搭不起來的表情反而使得一些本來沒反應的人跟著捧腹大笑。

　　停下吧。

　　姚音敏閉上眼睛不忍再看。她已經確定這不是憑空捏造，這些話也確實是對著她說的，但盧振他每說一字就像針刺進心裡。

　　為什麼要讓這些人把你當笑柄？

　　跟平時看攻擊留言所帶來的痛楚極為相似，那些嘲笑聲就像過往惡夢化為具體存在的凶器，刀刀砍出深可見骨的傷口。

　　不知有多少個夜晚，她一個人讀著那些冷嘲熱諷，看自己說的每一句話是怎麼被扭曲誤解、再怎麼單純的動作都會有惡意的解釋，最後她終於不想再多說一句話，也不想再辯解。

　　其實何必辯解？就算今天有人願意放下偏見重新了解她，她也沒辦法交出真正的自己，當然也證明不了自己是個怎樣的人。是好？是壞？她可以拿什麼去反駁？又有什麼資格要求別人理解？

　　她只能接受，然後被擊垮。

　　笑聲依然沒停下，盧振他還是在繼續說著。

　　拜託不要再說了！

　　姚音敏用盡力氣摀住耳朵。

　　為什麼你就是不肯放棄？你難道不知道嗎？一旦被當成小丑，說的就全是笑話，我們這種人根本不適合展示真心，你一定都明白……

　　受了傷還是得裝作不在乎的無奈。

　　姚音敏抱著頭，嘴唇早被咬出血來，她好想逃，逃到聽不見任何聲音的地方。

　　那些笑聲……那些笑聲……

　　突然，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世界瞬間變得一片死寂，出於恐懼，姚音敏反射性地拍打床面，結果還是能聽到手掌與床單接觸的悶響。過了幾秒後，她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就像有人故意將某幾個音軌轉靜音，消失的只有那些吵雜的笑聲。

　　可能是安眠藥生效，也可能是死神給她的最後憐憫。但姚音敏知道自己接下來還是會失去全部聽力，至於下一個會失去的是什麼，她已經沒力氣去猜想了。

　　姚音敏閉上眼睛，等著被剝奪一切的瞬間到來，她無力地垂著頭，不知道該以什麼表情迎接這個結果。

　　最後她還是笑了。

　　就是說啊，這難道不值得開心嗎？她輕笑一聲。

　　這麼久以來，自己一直都期待著這天的到來，又怎麼可能會後悔？畢竟從明天起，她就能實現那些再卑微不過的願望了。

　　自己將徹底擺脫這個身分，想放棄的時候可以離開、想反駁的時候不必迎合、想自私的時候就自私到底。當孤身一人被扔石頭時，她不用強顏歡笑，更無須向任何人道歉。現在，她只要再往前一步，就是自由。

　　她萬分確信，沒有什麼會比這更快樂。

　　所以就不要再哭了。

　　胸口因為過度換氣而隱隱作疼，她卻找不到能減少痛苦的方法。

　　果然，直到最後一刻，自己還是沒辦法放下身為演員的本分，可是就算盡了本分，她一樣當不成一個好演員。

　　「我太懦弱了。」

　　沒錯，她一直都是如此。

　　「所以這次要是沒能鼓起勇氣，我一定會後悔。」

　　直到盧振他說話，姚音敏才想起自己還能聽得見。在除去所有干擾後，盧振他的嗓音格外清晰地傳進耳裡，就像全世界只存在他的聲音一樣。

　　你為什麼就這麼固執呢？這次她是真的笑了。

　　要不是他們相隔的距離如此遙遠，她說不定會直接告訴盧振他答案。只要能讓盧振他不要繼續被嘲笑，她很願意這麼做。

　　可是她做不到。

　　「之前我都只是在旁邊等，但我突然想到，如果有人可以給妳笑容，那我為什麼不行？」

　　姚音敏睜開眼睛。

　　螢幕散發的強光又再次刺痛雙眼，不過這次她很快就適應了。

　　印象中自己好像從沒仔細看過盧振他的臉。她很自私，對於一個熱愛自己所有作品、連在現實生活也支持自己的人，她並沒有用對等的態度去認識，當然連這個人在心裡佔據多少分量，也從來沒有好好思考過。

　　現在她終於認真注視這張既不熟悉也不陌生的臉。盧振他看起來嚴肅的粗眉毛只要輕輕一抬就變得滑稽，嘴脣因為剛才說的話而緊抿著。而跟其他人相比稱不上出色的五官中，唯有那雙眼睛格外不同。

　　她可以看得出差別，當別人都把鏡頭當成觀眾看見他們的窗口時，只有盧振他直視著鏡頭，不斷地想從中找到某個身影。

　　姚音敏相當肯定，因為那正是自己剛成名時，為了調適不安所想出來的方法。雖然之後再也做不到，姚音敏還是能記得，那時面對記者成群的鏡頭，她總會告訴自己，抵抗監視的唯一方法，就是換她去凝視觀眾。

　　不是被動承受，而是出於自願的接受。

　　於是又一次，姚音敏確信螢幕那頭的盧振他可以看見自己。現在床上一樣散落著藥丸，臉頰也還是佈滿淚水，她卻不再驚慌逃躲。

　　至於接下來的行為，連她自己也無法解釋。他們明明身處不同的空間，時間也毫無交集的可能，兩人之間卻像沒任何阻隔，只是望著對方。

　　閃爍的燈光投影在她眼睛上，送來鏡頭後那個並非實際存在的世界。姚音敏現在有一種錯覺，好像比起近在身邊的事物，電視裡的虛幻影像才是真正能親手碰觸的存在。

　　姚音敏曾經踏進過那個攝影棚，所以知道那裡算不上寬闊。現在大部分空間都已經被笑著的來賓給佔據，幾乎不留一點縫隙，可是那個分明格外渺小的部份，卻讓她完全無法移開視線。

　　那個她一直以來都忽略的部分。

　　是這樣嗎？

　　姚音敏凝視著那雙毫無隱瞞的眼睛。

　　你不在意嘲笑，是因為這些話根本不是說給他們聽的。

　　「我知道沒人相信，但沒關係。」

　　沒有退卻，也沒有難堪，盧振他臉上看不出任何猶豫。就算從頭到尾都沒人把他的話當成一回事，他也沒改變過表情。

　　她很榮幸，全世界只有她知道理由。

　　盧振他對她一笑。

　　身在雨中卻無所畏懼。

　　「或許我現在沒有什麼能配上妳的，不過說到要怎麼讓人笑，我應該還算專業吧。」盧振他手往旁邊一揮，抬頭挺胸展示身後無聲笑著的來賓，彷彿那是什麼傲人的戰績。

　　「所以可以的話，請讓我成為那個給妳笑容的人。」

　　直到滴落手臂，她才注意到淚水正悄悄流下。

　　與以前的淚不同，不需要悲傷和仇恨，更無須掙扎嘶吼。這次她沒再失去什麼，只是直接去感受，然後再自然地流淚。

　　所有聲音又回來了，場面再次被主持人的大嗓門掌控。

　　盧振他在接受眾人歡呼後，不知何時又換回原來的搞笑面孔，鏡頭也轉到其他更能增加收視率的嘉賓身上，但在切換畫面的前一刻，姚音敏看見盧振他朝鏡頭輕輕眨一下眼睛。

　　你為什麼不擔心我也把你當笑話呢？

　　即使畫面上已經看不見身影，姚音敏還是盯著上一秒盧振他消失的地方。

　　我相信妳。

　　一切都這麼簡單。

　　姚音敏往四周張望，想起手機被放在客廳沙發上，她吃力爬下床，光著的腳接觸地毯，暖意從腳底傳遍全身。

　　跨出第一步時，稍微有點搖晃，但最後還是順利穩住身子。

　　第二步就什麼都沒有了。

　　好像有人輕輕推她一把，身體沒有任何抵抗就往地面倒去。姚音敏感覺到頭部被狠狠撞擊，卻沒傳來半點疼痛，除了意識外，全身上下都搶先一步陷入沉睡，她被剝奪任何抗拒的可能，就算只是一根手指也不再聽從指令，她甚至不知道到自己是否還在呼吸。

　　她很痛，痛得想嘶吼，但疼痛不是來自於外部，而是體內逐漸開始轟隆作響的器官，一股蠻力正順著食道往上推擠，毫不考慮她是否會被撕成兩半。

　　拜託……再一點時間……

　　指尖僵硬地抵著上鎖的門板底部。一塊黑布從意識頂部緩慢往下覆蓋，透進來的光線越來越少，直到最後的細微光點完全消失。

　　拜託……

　　沒人聽到她的呼喊，她被強行帶往無盡深處，不斷下沉。

　　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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