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都是這麼過的，太陽從窗簾間隙劃開黑暗，刺眼地讓我不得不甦醒。我每天都在做惡夢，夢見有人在我背後追著我跑，或是被鎖在小空間裡。這讓我不是很舒服，但爸爸告訴我，那些惡夢是正常的，所以我漸漸也不在乎了，任何事情，只要去習慣就不會去記得它。
從床上翻下來，發呆片刻才恢復思緒。住爸爸家時，我不摺棉被，也不打算刷牙洗臉，用漱口水清除嘴巴裡的口臭，我就覺得自己完美了。再來脫下整套的灰藍條紋睡衣，並扔在床上，然後去使力地打開有分量的衣櫃門。
這時我看著掛在裡頭鏡子前的校服，衣架子將整套撐著，如同小孩子吊在上面，垂首，一動也不動。
「你想想喔，如果我跟爸爸說，同學都不跟我玩了，而且還說我是孤兒，所以我不想去學校。他會怎麼樣？」我自言自語道。
看著有些皺褶的校服，白襯衫在昏暗的環境光下，恢恢髒髒的，隱入黑暗之中，彷彿真的有人穿著它，而我就在和這個人說話。
「是會讓我不去學校並幫我找其他學校，還是說會打我，叫我一定要去學校呢？」
「怎麼說呢。他看起來不會罵人，說不定根本懶得管。」
「還是說，其實那是怪物，穿著他的皮，假裝是爸爸？」
「可能是，這也可能是。」
最終我還是放棄掙扎，認命地將校服從黑暗中取出，把衣架子從裡頭笨拙地拿出來，衣服套上身體。
別催眠自己了，爸爸根本沒有時間理我，他上班的地方很遠，早就出門了，就算我想跟他說，也沒辦法。
離開了寂靜到耳鳴會竄入耳朵的家，門前的水溝蓋上有檳榔渣的汁液和蟑螂屍體，對面燙爆炸頭的老太婆已經擺攤子出來賣水果。只要打開玄關門，這個開在我家街道的菜市場喧嘩聲，就會開始侵擾我。我不喜歡這個地方，我喜歡那個咖啡廳，有免費晚餐的地方，重點是它很安靜。
走過好幾個街口，附近國中的學生還在遊蕩，眼前一對情侶正在牽著手去買早餐。說到早餐，忽然想起爸爸忘記給我早餐錢，我只能等到上課時喝學校幫我們訂的調味乳，然後挨餓到中午，吃團膳，再忍耐到放學去咖啡廳大吃大喝。
一想到可以見到咖啡廳大哥哥，就感覺十分愉快，他總有許多遊戲卡帶讓我驚奇，很多都是同學沒有的。
「跟你們說喔，最近出了一款超酷的遊戲喔！」理光頭的小平被男同學團團圍繞著。他家很有錢，可以買很多玩具跟遊戲，所以很受歡迎。「『馬力歐黃金特別版』，想不想玩啊？」
在男生們歡呼與期待地請求下，他立刻從書包拿出了卡帶跟遊戲機，「就按照座號排隊吧，不要玩太久喔！」
他買了許多遊戲並不是只是炫耀，而是跟同學分享。之前我也會拿我的遊戲跟他交換玩，我大哥會用零用錢買遊戲卡帶給我，所以我那時的我也十分受歡迎。
「我也要排隊！」我最近迷上馬力歐了，所以我耐不住還是跑往他們。
只是，我忘記了，世界已經變得不一樣。他們不再為我高昂地歡呼，而是選擇沉默地看著我。眉毛變得平緩，眼神毫無情緒，彷彿我是異類。
光頭小平見狀有些尷尬，「哦…不太好吧，還是算了，這個卡帶好像有點故障，我明天再帶另一個來好了。」他也許不想造成我心底的不舒服，或是有其他原因，例如不願給我玩。總之，他將遊戲機收起來了。
就算不是對我有敵意，他的好意還是造成了反效果。男生們都瞪著我，皺著眉，似乎不滿我什麼。即使如此，從剛才至今他們沒有任何表現，我愈來愈緊張，不敢面對現實。
「幹嘛過來湊熱鬧啊…」不知道是誰的聲音，十分耳熟，讓我心一震，呼吸不順。
那肯定是我之前的好友之一。
嫣紅馬上攀上我的臉頰和耳根子，我低頭回首到位置上，當然我還是有羞恥心的。就在轉身之時，那些竊竊私語更是宏亮，我的世界彷彿剩下流言蜚語。『孤兒』以及『失去父母』，這兩個字眼糾纏著我，僅僅幾天，已如數年之久。
「本來可以玩到的…那個卡帶很貴，我爸都不會買給我的。」
「奇怪耶他，很煩…。」
我趴在課桌上，將委屈混入淚水裡埋入雙臂之中。
我並不是故意害大家不能玩遊戲的，只是也想跟他們玩，沒有打算要搞鬼。
「你們很幼稚耶，吵得要死。」女生群的頭頭小婷從位置上站了起身，聲音尖銳地能刺破別人耳膜。身後幾個綁著馬尾的也跟著站了起來，看上去氣勢磅礡。「就玩個遊戲而已啊，不能玩就在那邊偷偷罵人！」
「我們有指名道姓喔？！」隨著一位男同學起頭回嗆，其他人也跟著附和，「對啊，兇屁！」
同學開始吵了起來，隔空喊話，看誰能夠贏得這回合。女生並不完全是挺我，她們只是有機會找男生們麻煩，就會去做。
就是這場架，讓我在男生中變得更無法翻身。
上課鐘聲響了，班上成績最好的眼鏡女孩姍姍走上台，拿起了粉筆，不分性別地公正管理秩序。沒有人會想被扣『乖小孩印章』的集點，所以摸著鼻子或是背對著她翻個白眼地回到位置上，坐好並保持安靜。
「喂，八號，不要再睡覺了，起來！」姍姍坐著老師的高腳凳，坐挺地在講桌前盯著我看，「再睡我就記你！」
我的眼淚還沒打算停，所以我不敢抬頭，吸了吸鼻子猛地狂搖頭，拒絕按照命令做。接著我就聽見粉筆用力地劃在黑板上的聲音，男生們竊竊私語，女生們也在偷笑我的懦弱。
我從孤兒晉升到愛哭鬼，其實這有什麼不好？
「男生在吵什麼吵？你們也想被記嗎？」姍姍當然也不喜歡男生，於是不會有什麼好語氣。
過了有十幾分鐘，老師才懶散地進教室。
她並不喜歡我們，應該說，她只想教高年級生，在小學裡，她覺得中年級以下的小孩吵鬧，與學校反應多次不願帶他們，要求卻遭到忽視，所以她的耐性已經被磨到最底了。
我們都在躲避她，因為我們知道，她在逮機會找我們出氣。
「好了，風紀股長回位置。」班導師看向我，「都被記那麼多筆了還在睡覺，晚上是去當小偷嗎？」她心情開始惡化，「我都已經講那麼久了，還在睡？起來！」
我吸了吸鼻涕，用衣袖擦掉眼淚，我低著頭就怕老師盼到我在哭。之前哭過一回，就被她罵得臭頭，說男生愛哭沒有用，以後只能撿牛屎。為了不被汙辱，所以我不敢在她面前哭。
「又在哭？」果然逃不出老師的法眼，她果然嘖了聲，不耐煩地大聲說話：「你已經不是小寶寶了，你爸媽難道沒有跟你說男生不能哭嗎？」她停頓了一下，面色不改，「對耶，老師跟你說聲抱歉，忘記你爸媽離婚了。」聽上去完全沒有歉意。
其他同學都在嘲笑，這使得我更抬不起頭，我憎恨這個老師。
晚上，到了溫暖的咖啡廳裡，小熱狗換成德國香腸，柳橙汁也變成了葡萄汁，似乎菜單裡有許多樣菜色都替換了食材。
「大哥哥！」我心情很差勁，想跟他抱怨今天發生的事情。
這裡是我唯一安心的地方，因為有人會聽我說話、有人會尊重我。
「等我一下喔，我擦完桌子。」大哥哥把打翻番茄醬和菜汁的餐桌打理乾淨後，才坐到我的固定位置對面，「好了，小東西今天有發生什麼好玩的事情嗎？」
「我們班男生很討厭，」我撇了撇嘴巴，不開心地蹂躪自己的襯衫下擺，「他們今天因為自己不能玩到『馬力歐黃金特別版』，就在那邊怪我！」
「為什麼不能玩？」大哥哥依然神情溫柔，讓我的怒氣消了一大半。
「就他們搶著玩啊，我也想玩，小平就說卡帶壞掉了，明天再給我們玩。」我大略講述了經過，有些氣憤，「很煩耶，又不是我害的！」
「他們之後還有說什麼嗎？」大哥哥看向廚房裡的大叔，在等待我的固定餐點。
我鬆開已經皺褶佈滿的襯衫，緩緩地低頭，音量也縮小，「他們就說我愛哭鬼啊，然後還說都是我的錯，叫我不要過去湊熱鬧。老師進來就說爸爸媽媽沒有教我男生不能哭，又說忘記我爸媽離婚。」
大哥哥的語句毫無感情，與平常不相同，「你老師是男的還女的？」
我吊著眼偷看他，想知道他心底現在是什麼想法，「女老師啊，怎麼了嗎？」
「沒事，乖。」大哥哥伸手揉亂我的頭髮，又變得溫柔起來。
雖然說出口了，但是對方的反應過於平淡，讓我沒辦法發洩。我的委屈累積在胸腔，卻無法和任何人傾訴。我想報復他們，但是我完全不曉得該如何做。這樣的想法維持到我吃完布丁。
晚餐後我就回家去了。今天爸爸會早點回來，並且答應好會買餅乾給我吃，卻不曉得為何又違約了。
「餅乾賣完了，這個麵包給你當明天早餐。」爸爸似乎喝了些酒，臉紅撲撲的。
我雖然有些失望，但是並沒有哭鬧，因為我不想再讓爸爸露出疲憊的表情了，就怕他像跟媽媽一樣累了而不要我。
想找人說說話，替我講講理，但我唯一記得的電話號碼，不是爸爸也不是媽媽的。手指撥出了我僅能記得的一串數字，對方很快就接通，這是一直以來都這樣的，他重視我。
「小不點，我在跟我女友看電影，突然打電話給我，發生什麼事情？」低沉沙啞的聲音從話筒裡傳過來，我大哥的聲音總是讓我安心。
「我不想去學校上課了。」我坐在床上，難受地傾訴，手裡拿著笨重的充電式家用電話。忽然有種無法呼吸的感受，沉重地令我內心痛楚，「同學都不喜歡我，老師也都說我沒有爸爸媽媽。」
如果大哥跟咖啡廳的那位一樣對此毫不關心呢？
「只是想要玩電動而已，他們都欺負我，說要打我。」我為了傾洩怒氣，胡言亂語，「老師譏諷我，說我是沒有爸爸媽媽的人，她一直都找我麻煩，因為我爸爸媽媽離婚不會管我了。」
「…」大哥沉默片刻，「先不要吵。」他似乎跟他女朋友說了話，但並不是正對著話筒說，我好奇但是更急著等待大哥的反應。然後，呼吸聲再次傳遞過來，「你哪個班？」
「你要幹嘛？」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沒有要幹嘛，讓你老師嘴巴乾淨一點而已。」他聲音突然變得低沉而危險，「快點，你幾班的？」
「不要告訴你，誰知道你要幹嘛。」我屈腳靠在牆邊，拒絕透漏我的班級。我只是想要發洩而已，並沒有要他替我出氣。
「不告訴我？…好，我就自己去找。」他突然開始喘氣，並且音帶拉緊，說話變得緊繃而充斥著厚實的怒氣，「我不準那些王八蛋欺負我李駿翔的弟弟。」
「就不用嘛，哥，我又沒有受傷，你不要去亂打人喔！」我有點害怕不好的事情會發生，我害怕一切會無法挽回，而說謊的我，即將無法回頭。
媽媽之前說，大哥上高中之後成天跑法院，這次選擇直接搬出家，他的交友圈更是模糊而讓人猜不透，如同他的想法，父母永遠都不了解。
「我說什麼就什麼，不要再說了，一切由我決定。」他呼吸急促。
大哥在幹什麼？
「你如果打人，我以後就不跟你聯絡了。」我猜測到可能會發生的事情，變得有些慌張，要是哥哥真的如想的那般做出不得回首的事，我們該怎麼辦？
「…」他沒有回應我，喘氣聲也變得緩和些，似乎在冷靜。
過了一陣子，他聲音沙啞地回應我，「你膽敢你就試試看。」
電話立即被切斷，剩下的嘟聲重複著，迴盪在我耳旁。
我的大哥，不會做什麼事情吧？16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e6NjFTV1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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