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NANA x PAPERIZE 小說創作比賽 - 足印：前人路後人步

鋼球在日記本子上一筆一劃刻成整齊排列的隊形，在排長受司令旨意的哨聲中向老昂首闊步行，行過紙張而成的皺紋浮凸，有如進軍的足印。

我翻越了摺痕的山丘，在書頁間「吧喳、」「吧喳」地翻找著刻成實體印記的人生道路。

所謂正道，是死人所走成的歷史，抑或是他人安排的循序漸進？

我自己不曾期望過任何不可否證的答案。

五年前的二月初，在父母的敦促下，我到親人的公司內面試。

初次進到會客室裡過個簡單的面試形式的我一進門便知道自己恐怕是難以抽身了。

那天，掛職業務總經理的主管已經講得很明白：「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

而三月定一職，三年定終身。

我點頭如搗蒜，內心另是一番自嘲。

──是啊是啊，我已經完蛋了。

於是，我在這個由親屬們創辦而成的小公司裡待了下來，作為初入本業的外行人，我抱著半吊子的心理，一面含糊應付著工作，一面又想顧全自認為的「志業」。

在社會計量與個人抱負交鋒的宏大沙場上，我看著眼前的烈士不斷倒下，大風行過，草兵皆偃。而後繼者仍安然處於營帳之內，未聞聲嘶力竭的吶喊與刺耳欲聾的鳴金。

畢業前，我讀沙林傑，朋友說我沒救；領證後，我改讀魯迅，更感前後皆無路，兩側是雲海。

我像走在烏拉夢斷崖的峰脊上，一失神便能了盡煩憂。

於是乎，我落入無法全身全骨全血投入工作，更不能全心全意全神專注寫作的困境中。

無實績亦無升遷的我就算向朋友訴苦自己換不了工作也只會被當作滿嘴藉口的飯後笑柄。

還在準備國考與出外就業之間掙扎的朋友們說我很幸運，應當珍惜這樣得來不易的福氣與機會。我怎麼說得出口呢？

但罷了，這不過就是每月的聚餐裡例行的瑣碎事。我總是如此告訴自己，做為下一次會面的動機。

偶爾我會心血來潮，特別邀約那些處在更久遠的記憶裡的同窗，看著久違之人如今容光煥發、西裝筆挺，同形貌猥瑣的我共桌用餐，那是多麼可憎的光景。

但這怎麼說得出口呢？難道我得坦言以對，親口承認自己彷彿就是那個時空中獨存的一個……不不，這樣太過矯情了，自認為被困陷在名為過去的危城裡，只是意圖成為偉大劇本中的悲劇角色，好享那從來不存在的美感。這種心理只是虛偽的自傷自憐罷了。

所以，他們又是怎麼說的呢？

長輩們都說人生是由自己的選擇堆積而成，因此沒有父母應當為孩子未來的樣貌負責──這話確實有理。

所以說吧，這就是我應負起的人生責任，跑不了的擔子遲早會逐痕追上，狠狠撕咬企圖撇下它們的我。

我是哪裡也去不了的，我已經完蛋了。

「沒有父母應為孩子負責……」

我在簿本上的空白處補記下這句，思緒也隨著這些過往的筆畫沉澱入曩昔的記憶中，同為親戚與上司的諄諄教誨猶在耳際：「天下無不是的父母。」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其所指為「必無不是」，或該稱「應無不是」？

情理與法據相對衝撞的當下，最真實的那一個又該何去何從？人生的簿本上，九流十家私下協議而成的宴席一片杯盤狼藉。

自學測放榜至今，我一共大病了幾回？躺了多少張的急診病床？吸了多少公升的氧氣，令得自己的鼻膜乾裂、血濺被褥？

但這終究只是小小的痛苦而已，他們會拿著枯燥的偉人傳記一一列舉，好顯得我無理呻病吟。

這一切都是主的安排，要珍惜庸庸碌碌之際難得的閒暇，阿們。

「阿們。」

是呀，原因和責任太多了，要就全歸給上天吧。

我自垃圾堆中抬起頭，對著淹沒在光害之下的皎月長吁了口氣。

「這麼回想起來……似乎很久沒有去教會了啊。」

究竟有幾個周日禮拜沒見過牧師了呢？啊，不過認真查經似乎也沒辦法多掙錢吧。

再說自己也不是什麼有頭有臉的人物，實在打不進長老們組成的台大黨啊……實際點，還是別指望雪中送炭的吧，有也是在錦上添花。

「是沒頭沒臉的小人物啊。」我為自己心中所作出的最壞預設嘆了口氣，旋即又搔了搔頭。

是事實呀，哪有什麼悲觀不悲觀的……唉呀，那豈不是更慘了？

一想到明天還要回到那個無心投入的公司裡工作，就覺得疲憊。

多麼想找個去處試試新鮮的空氣啊……然而，抱著這般賭徒心態的我，去到哪兒都將一無所成吧？

「『這裡不是學校，不要以為會有人替你安排好！如果連你自己都不主動積極找事情做，你要怎麼指望別人會來理你？你要怎樣創造自己的價值？』……大概是這樣吧。」我擅自模仿起親戚訓誡人的口吻，自言自語地振筆書寫即將淡卻的印象。

大叔們那套道理我是都懂的，但就如同考試，再厲害的天才要是不準時到場動筆答題，也不會得到一百分的。

那不赴考不作答不交卷的作為，又是因為什麼樣的原因呢？

排除不可抗的意外因素，大概就是心情吧？

恐懼、怠惰、鬱悶、煩躁、無趣、分心、軟弱……人總可以找出更多的理由來塘塞利益導向的理性，好好地放縱自己的未來。

但也許答案很簡單。

也許，只是因著不願作為運轉流暢的資本機械中那一顆用完即丟、無足輕重的渺小螺絲——諸如此類的心情吧。

用盡一生的力量協同他人才能撐起社會一角的部分結構，只要稍有不慎崩了牙，便會被後進的給汰舊換新。

很可能……最後連金屬回收區都去不了。畢竟對於收廢料的人而言，專門回收渺小的螺絲是多麼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呀。

但這是做為人應走的路途麽？

你很可能就是他，受人派遣一生庸碌；他很可能就是我，為你所鄙夷的齒輪。我則是為你所想、逐痕跋涉五萬里的旅人。

即是說，在我們彼此默認的小圈子之外，在那一大片灰茫茫的人海裡面，很可能就有無數個「他」以我們所藐視的模子印刻成「你」的人生。

歷史不會重複，但會極其相似。

人就是人，柏拉圖虛設理型，兩千多載的歷史中卻不曾開出任何一個完美鑄模。

我已經完蛋了，但仍然有你。

這些話，獻給孩子們。

「獻──給──」

我強睜雙眼，在血液裡奔騰著的超量咖啡因衰減了，擴張的冠狀動脈逐漸疲軟。心像是要卸載的馬達。

「喀咖」一聲脆響，筆尖的圓滑鋼球脫離了原位，骨碌碌地滾出桌緣，落在地上。

墨水含混著氣泡，汩汩流洩而出，淌了整張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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