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將反射太陽金光的細沙踩凹，蹄落在沙地的聲音雜沓得像老舊的織布機，一步一步都是前行。牠已經很多天沒有喝水了，哪怕在上一座綠洲裡補充不少仍有些乾渴，馱著貨物的囊袋跟著駝鈴震動，牽引著駱駝的小孩摸摸駱駝乾瘦的頸子，讓牠往前面看。

　　那裡有水，好像還是個綠寶石。

　　存在荒蕪裡，難以尋找卻關乎於生命、維繫存活的綠寶石。他們都這樣稱呼綠洲，不敢直接叫它的名字，生怕講了就變成泡影。

　　什麼都沒有的乾枯沙漠裡，綠洲和水比那些能夠被開採出來的礦石還要來得實在，但名貴程度卻是相反。

　　希望這不會只是因為十幾個小時沒喝水造成的幻覺。

　　瘦削的面孔盛滿歡喜，小孩加快腳步，起落間揚起大片大片的沙子，駱駝也努力配合主人的速度，哪怕他倆身上的貨品再重，也不曾停下休息。六隻腳起起落落，克制地沒有在沙漠中危險跑步，原因是到了那裡，才能知道究竟是不是綠洲。

　　上一個小孩以為有水的地方只是海市蜃樓而已。在吃過虧以後，小孩才學會謹慎，邊走邊仔細感覺空氣裡的濕度，要是增加，那麼就是綠洲，他們明天的飲用水便有著落了。

　　乾裂的嘴角笑容逐漸擴大，所有證據都證明──沒錯，這裡是綠洲。

　　有著一些不算高的樹木，植被覆蓋沙子，罕有的綠在這裡格外普遍，小孩謹慎地踩著綠洲的土地，越接近水源越是歡欣，腳印和蹄印先前還能在沙漠裡能造成足印，雖然很快就會被磨滅。不過在這裡小孩太輕了，沒有留下任何足跡，自然也就沒什麼磨不磨滅。

　　駱駝晃著耳朵和尾巴，尖端那叢毛順著弧度輕柔擺動，找到綠洲意味著能夠活下去，來自靈魂的本能促使駱駝往水源靠近、再靠近，直到把本該無色無味卻被想像鍍上甘甜的透明液體攝入，讓清涼的水祛除炎熱。

　　小孩的臉笑得充滿朝氣，幫駱駝卸下牠身上的貨物以後才拆下他自己的，從袋裡掏出乾糧和著水嚥下，別樣豐腴的味道瀰漫口腔，許久沒有滋潤的喉嚨在這時得到緩解。

　　駱駝緩慢地踱步到水源邊，莊嚴肅穆地飲著代表生命的水。

　　互相依偎著在這綠洲休息了整個夜晚，翌日清晨才依依不捨地離開舒適的地方，再次起行。小孩把幾個水袋裝得滿滿的，為接續來到的路途預備。

　　沒有多滯留就離開綠洲，一路從甦醒的早晨走到薄暮。腳下踩的是落日時分的沙丘，他們已經走了半天，回頭的時候，遙遠遙遠地好像可以看得到村子，見得到很遠很遠的另一座綠洲，卻看不到幾十步以外的足跡。小孩其實很怕一個人，幸好還有駱駝陪著，就並不是完全孤單。

　　駱駝安靜地揹著牠背上的重物，把引路的職責完全交給小孩，彼此分工合作躲掉循著足印追來的沙盜、避開可能有蠍子的地方和其他大大小小的危險，把貨物送到另一個村落賣出，再沿來時路回去。

　　本來的故事應該是這樣，可是小孩已經看不見自己和駱駝的足印了。

　　滾滾風沙將它們盡數掩埋，平整的地面像是什麼都不曾有過，沙被風吹出波浪般的紋路，一切都在昭示小孩有多渺小，曾經踏過的路有多容易被掩蓋。在這片廣闊的沙漠裡，只是要完成地圖上幾公分的路程，也得要拿命去拼。

　　小孩不曾嘆氣，執著地憑記憶往未知的路走。沙漠的景色每天都在變化，可能昨天這裡有座小沙丘，明天就被分割為兩座；可能今天風和日麗，明天突然出現沙塵暴。在這樣險惡的沙漠裡，迷失者數以萬計，那些旅者們都再也回不了家，小孩只是想就覺得傷心。

　　哪知道小孩也在沒有路的路裡迷途，甚至連自己一併迷失。終究沒有足印的指引，想要原路返回很難。小孩不曉得怎麼回去。茫然無措地坐在地上，身邊是無際的沙──就像魚在偌大海洋裡；螞蟻在叢林裡。

　　感應到小孩的停駐，駱駝看著好像生無可戀的小孩，四肢起落間走到小孩身後用腦袋推推小孩，像是想在這裡不往前走就是等死，往前走至少還有希望見到綠洲。不過駱駝的本意可簡單多了，只是以為小孩跌倒，想讓小孩重新站起來而已。

　　半晌，小孩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擋著光往遠方極力眺望，天空有個黑黑的點，那是鳥。找不到路又如何？總要往前走才知道結果，奇蹟要靠自己去把握。

　　安靜的沙漠裡駝鈴叮噹作響，綿延起伏的沙丘一面燦金一面幽暗，風兒吹出沙紋，像海浪。落日在左手上方加溫地面，將小孩和駱駝的影子拉長、再拉長，直到爬上哪個沙丘的頂端，再隱沒哪個沙丘後方。

　　舊有的足跡已經被沙掩埋，餘下的逐漸變淺，剛踩出來的才勉強算明顯。小孩的腳印和駱駝的蹄印，一步一步都是冒險，都是冒險地往前。

　　小孩逐漸忘了自己從哪裡來，要去哪裡，在這片沙漠裡該何去何從，僅覺得好像是從很久以前就在沙漠裡流浪了。

　　駱駝是唯一陪著小孩的夥伴，對小孩來講，這隻跟著小孩出來的駱駝比起動物或寵物更像是家人和朋友。

　　身上的衣服有些破舊，乾瘦的臉孔是病態的稜角分明，小孩好多天沒有吃東西，入夜以前再沒有找到綠洲，小孩的旅程或許就會結束，永遠結束。

　　小孩把最後一口水餵給陪著小孩走過大半路的駱駝，低聲用殘破的聲音囑咐駱駝要好好活下去，找到綠洲後就在那裡活著。

　　今天找不到綠洲，小孩也已經厭倦這樣走不到盡頭、不知道盡頭在哪的旅途，雖然很對不起一起走過那麼多地方的駱駝，但也只能夠讓駱駝放棄小孩獨自走下去。在還活著的時候能夠有這個同伴，小孩覺得很值得。

　　終究是夜了。最後的光芒離開沙漠遠方，暗下的天空沒有任何雲朵飄過，黃昏的紅霞散開，沙丘和小孩都被黑暗暈染，沙漠的溫度降低著，唯有駱駝是穩定的熱源。小孩索性仰躺在沙地，顆粒從衣服破舊的縫隙滾進去與身體接觸，皮膚的感覺多麼鮮明。

　　黑色天空，漫天星辰、一弦月亮。

　　駱駝用身體盡力溫暖小孩，為小孩擋去寒風，並把頭擱在小孩背上睡著補充體力。

　　小孩也很想睡，即使腦袋都有些暈眩，還會疼，可是卻突然害怕起要是睡著會不會就再也醒不過來。明明每個夜晚抬頭都有這麼多星星，今天才注意到這些美好。小孩還不想那麼快結束自己的日子，還想再看更多更多的星星。

　　但有什麼辦法呢。糧食要沒有了，水袋告鑿，距離下個綠洲還不知道有多遠多遠。對著最後一塊乾糧，小孩不知道是否該自私地吃掉。小孩想活下去，卻又清楚意識到自己不可能活下去，除非找到綠洲。

　　最後，小孩使勁把乾糧掰成兩半，自己啃掉一半，另一半留給不知情的駱駝，就再也敵不過睡意，沉沉睡著。

　　明天的小孩是在晨光裡醒來的。以前沒有發現，能夠見到明天的太陽是多麼好的事，看著朝陽的光芒落在自己、沙丘、駱駝上，大片大片的淺色，淺藍的天空與金黃的地面連接起來，小孩很開心，開心得快要哭了，但不能哭。

　　足印再次前行，一步一步，淺淺踩著沙地的沙沙聲響和偶爾頭暈失重的深印子組合成喜悅的節奏，哪怕不知明天在哪裡。

　　至少現在，小孩活著。

　　趁著還有點微涼的時候，小孩和駱駝努力地前行。中午逐漸接近，小孩忽略遙遠的看起來像是有倒影卻屢屢破碎扭曲的地方，那都是海市蜃樓，是不可以追尋的水源地。

　　新生的開心過後又是絕望的窒息感。就當小孩又要第二次放棄時，總算好不容易瞧到綠洲也聞到水的味道，小孩立刻牽著駱駝往那個地方去，中途卻遇到沙漠除盜賊外最可怕的蠍子。幸好蠍子看起來不想與他們為敵，當作沒看到那樣放他們過去，饒是這樣也把小孩嚇得不輕。

　　直到抵達這個規模龐大的綠洲，小孩才有種活下來的感覺。強烈想要個地方安定的感覺更加強烈，一間間敲門過去，問有沒有人願意讓小孩和駱駝寄宿，從村頭敲到村尾才終於敲到一戶人家願意提供寄宿，不過要勞動。

　　小孩連忙答好。自此在這裡工作著，一做就做了數年。內容就是處理獵回來的屍體、送東西、澆水類的雜務。整天可以吃兩餐，還有住，已經很不錯了。

　　等到小孩長大的時候，大人們讓長大的小孩換了捕獵這苦差事。新的工作長大的小孩沒學過，並不會做，被罵過好多遍仍然學不會。住在長大的小孩心裡的那個小孩不懂，為什麼只是長大了大人就不要小孩做原本的工作，不僅這樣還罵什麼都沒曉得的他。

　　不安席捲著小孩的心靈，縱使被小孩壓在心底的地窖仍逐漸發酵，膨脹得就要忍不住了，不斷想著自己有個家、有同伴才能緩和一點。可惜像是嘲笑小孩的努力那樣，所有堤防終於在那個炎熱的早晨崩解。

　　駱駝奄奄地趴臥在地面，牠已然老去，是壽終正寢沒有遭受太大痛苦。小孩從牠身上拿下那顆從駱駝小時候就繫在牠脖頸的駝鈴，掛在自己。一滴小孩從來捨不得流的淚珠落在鈴上，乾涸，留下水漬和稀薄的鹽。小孩想哭，但哭不出，淚腺的開關被關閉，什麼都不剩，只有空洞。

　　灰綠的草地承載駱駝失去二十一公克重量的身體，天空是單調的藍，空蕩蕩的，說不清少了什麼。

　　小孩踩在沙地的足印已經比故去的駱駝還要大，可以完整的覆蓋駱駝的足印，就先當作駱駝的足印被小孩給蓋掉了吧，雖然看不見，但還是存在。小孩在這個沒有駱駝給小孩取暖的夜晚決定收拾行囊、裝滿水袋並帶走乾糧，離開這裡繼續旅行。

　　沙漠裡的足印還在持續出現新的，駱駝的和小孩的都是。小孩繫著陪伴駱駝整輩子的駝鈴，像是這樣就可以帶著駱駝的靈魂共同旅行，和駱駝共同看日升日落，星辰閃爍。

　　彷彿廣闊的大漠裡僅剩這聲音，叮鈴、叮鈴，迴盪在一面金一面暗的沙丘中，背後是一步一步被踩得凹陷的金色細沙，哪怕讓風沙給掩蓋，小孩的眼睛也還能模糊地看見。

　　這條路還沒有走到盡頭，旅途沒有終結，駝鈴寂靜地響動。要是往後看，可以見到彼此走過的足印，在廣闊的沙漠裡印出曾經走過的路、幾幕記憶、幾幀照片，縱使虛幻得無法捉握。

　　小孩沒有回頭，一次都沒有。

　　足印沒頂在風沙和鈴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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