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洗衣房中有四台洗衣機，上面又各自多疊一台乾衣機。沒有人使用的時候它們很安靜，但它們已經是有點年紀的機種了，開動的時候會發出稍微有點吵耳的隆隆聲響。相比之下Y家裡那台就要安靜得多，那種低沉的嗡嗡聲反而能讓人沉澱下來、彷彿終於可以好好思考重要的東西——在洗衣房裡？Y也忍不住為了自己這種有點奇怪的想法而輕笑出來。反正半夜的洗衣房裡沒有其他人去在意Y幹了什麼又在想幹什麼——就在他這樣想著的時候，K走了進來。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HLNxaXj9T
K本來還垂著頭，手裡提著洗衣籃，並沒有發現自己不是唯一一個半夜三更跑來洗衣房有事要做的人；Y的笑臉立刻從臉上滑了下去。相對他沒有半點機會掩飾的尷尬神色，本來面無表情的K倒是在抬頭看見Y之後露出了最基本的笑容：「在這種時間洗衣服？」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5o3UJtfZ5
Y有點緊張地反擊：「你不也是嗎？」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XPy9th2AU
「也對。看來我們也一樣奇怪呢。」
K那種自在的、幾乎可說是樂天的態度讓Y有點惱火，也不知道該怎樣回話。我們才不一樣——Y多想大聲講出來啊——我們都知道我們不是一樣的。因為那次在街上，我們都認出了對方不是嗎。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fbGqDJnrB
Y瞥了K一眼，發現對方臉上還是剛才的微笑、還是那次在街上他們認出了對方時的微笑。他印象中的K平日在學校裡是個很低調、不起眼的人：Y跟他不在同一班上，記憶中也沒說上過什麼話，也許一分鐘不到之前的對話是他們第一次聊天也說不定；在學校走廊上他們有時會碰到面，但也不過如此——這樣說來，那時街上比學校走廊要熱鬧多了，在那麽多的男女之中他是怎樣把人給認出來的呢？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THucX11xb
K隨意瞥了洗衣房唯一一台正在運作的洗衣機一眼，問：「在洗校服嗎？」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SCRLmyCiz
Y沒有回答：「你為什麼要穿女裝？」
K顯然並沒有料到會在這兒遇上Y。也許是從對方有點驚訝的表情中Y才意識到自己可能認識這個陌生的女孩——可是自己的女性朋友太少了，在男校讀書的他根本沒多少機會認識女生，那又會是誰呢？而且那女孩的裝扮也太誇張，全黑色的裙子上印上倒十字架和荊棘的花紋，在邊緣綴滿蕾絲、花邊和大大小小的蝴蝶結，腰間重重的打摺也不難看出這裙擺會有多大份量，腳上的娃娃鞋鞋根又有幾厘米高啊？（那天真熱，路上都要冒出蒸氣來，Y覺得自己隨時也會出現幻覺也不意外。）她甚至還戴著一頂反光有點太強的黑色長假髮，化著蒼白的底妝、薄薄的唇上也抹上瘀黑色的唇膏配搭整體的服飾——然後Y才慢慢看了出來，那仍是男孩的骨架與模樣，只是包裹在女裝與女妝之下，比較難一眼發現。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Z751V9YIF
之後她——他對Y微微一笑。是那個笑容讓他確定眼前的人是K。
然後K反問道：「你想聽怎樣的回答？」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jIMC0TgMv
「怎樣的回答……」Y話裡有點不知所措的著急夾雜其中：「如果你不想說的話，我……」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OondrwdBg
「是在問你有什麼『期待』呢。」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eAm3HFC51
見Y愣愣地張著口沒有回答，K歪了歪頭自己把話接了下去：「『因為我想變成可愛的女孩子』之類，你在期待這樣的回應嗎？」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XbBHrNigv
「我——」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1jTcgT74n
K回答：「才沒有想那麼多，只是穿著喜歡的衣服罷了。我既不想成為女孩子，也不覺得打扮成那樣的自己很特別。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原因，只是很喜歡那樣的裝扮所以才那樣穿。」
聽起來就像是「跟你解釋多了，那你明白了嗎？」的意思。Y也的確無法理解那種衣服到底有什麼好看的。那天天氣那麼熱，K竟然能一臉無所謂地穿著那樣的衣服在街上走，而且被自己的同學認出之後還只是笑了笑便走開——明明是男生卻會穿女裝，明明有那麼多女裝卻選了lolita，Y的腦海裡能回想起來、關於K這個人的一切，Y都沒辦法理解。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P0QIZBxRo
而現在K的聲音跟著他的頭一起低了下去；他的洗衣袋中那個大得應該可以放下幾件衣服的洗衣袋中鼓鼓地放了一整團衣料——洗衣袋的網眼夠大，倒十字和荊棘的圖案、那些蕾絲和花邊和蝴蝶結讓他能認出就是那件他之前見過的誇張裙子。原來可以這樣洗嗎（在K把洗衣袋放進洗衣機中時Y那樣想）他還以為應該要更加小心翼翼呢。
K：「——這樣的回答讓你失望了嗎？」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T90tsGJAi
Y：「不、失望什麼的，我覺得——我覺得，呃，那和我沒什麼關係吧？」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Pd2I2KGRr
K：「你是那樣想的啊？」他了然於心一般點了點頭：「明白了。那就最好。」
接下來K好像又從袋子中掏出了更多黑色的衣服、黑色的布料黑色的蕾絲黑色的花邊黑色的蝴蝶結放進洗衣機裡；他的動作太快，Y看不清楚都有什麼東西在裡面，但也可能K是故意要他看不見的。
Y：「那個，cosplay的衣服就這樣洗也……」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3lwvpcu8z
K一下子便打斷了他的話：「不是cosplay。這個叫lolita。」
他的語氣如此決斷，伸手去拿Y身旁那盒公用的洗衣粉時臉上卻沒什麼特別的表情。Y不太猜得出對方到底有沒有生氣，或者到底在想什麼——他很不擅長和這種人相處，對方有什麼反應就算了，對方什麼反應也沒有時才是最惱人的。
Y：「欸，這……有什麼分別嗎……」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xkAytc33G
K：「解釋起來很麻煩喔？」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L7AKvSAFc
Y：「如果你不想說的話……」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tET882C1C
K：「所以我才問，你想聽到什麼答案？」
說罷K的嘴角扯了扯，望也不望Y便把洗衣機機門關好。他花了點時間從口袋裡掏出錢包（小小一個皮革包，幾乎是毫不意外地也是黑色的）再從錢包裡掏出零錢來，那細長蒼白的指挾著硬幣（那天下午擦上的黑色指甲油已經抹得一乾二淨），把它們一個一個「喀噹喀噹」地投進投幣口裡，然後按動了開關。兩台洗衣機運作的聲音登時重疊起來。
Y：「我、我這樣一直搞亂也不好吧。」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9aybxKUrD
K：「想著『反正也沒什麼分別啦』的人也不少啊。你是那種人嗎？」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qsndhp6Z1
Y：「所以我才問你有什麼分別嘛！」為什麼這個人就不懂呢？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1vj19UsTR
K：「Lolita是真正的衣服。它被製造出來就是要被人穿到身上到街上去。Cosplay啊、女僕裝啊，那些全都是表演服飾。從最根本的用途上就完全是兩回事，布料的質感、製作和成品也是差天共地——如果你看到的都是便宜貨，那當然就差不了多少。」
K的話中帶著某種讓人隱約生厭的自傲，雖然他沒有講過任何指摘Y的話，卻明確地讓他感覺到自己是個無知的人，高高在上地對Y指指點點——看，你這不是什麼也不懂嗎？那你還想說什麼呢（在他腦中一個模糊的、看起來和K很像的影子這樣說道）。他們雖然不同班，但多多少少也會聽說這級上的傢伙是怎樣、那傢伙又是怎樣——而Y印象中的K非常寡言，每次開口幾乎不會說超過三十個字。現在K一下子說了那麼多話，讓Y嚇了一大跳，頓了一下才能回應。
Y：「原、原來是這樣。」（話題要在此結束嗎？）「……一條裙子大概要多少錢？」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MF7hFj2Mf
K：「怎麼，你有興趣嗎？」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ad4ziELKJ
Y：「一定不會是自己想穿那種有興趣好不好！」
該死的他才沒有女裝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不在這兒不在這刻好好講清楚可不行。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1Rj64Unx1
而看著他緊張得雙眼圓瞪、連身子也弓起來的模樣，K只是閉上嘴然後安靜地看著他。那眼神不是鄙視，也不是覺得他說了什麼過份的話，眼裡那種平靜幾乎可說是他理所當然地接受了Y的分割——那就最好不過，但卻讓他不禁覺得有點羞恥。這樣否定別人的喜好果然不對吧？至少不是那麼直接地……這樣太沒禮貌了（他回過神來）。如果他能把話說得婉轉一點的話……
Y：「抱歉，我的意思是——」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aU89Pp1cN
K：「質量和設計過得去的大概就六百元一件裙子吧。貴的話可以超過三千元，外國的牌子還要再算上運費或者代購費用。裙子之外還有別的衣物和配件要買……」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Y6GvQV7rJ
Y：「……要花很多錢吧？」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dAtOdJWAL
K：「要花很多錢。不過穿起來很好看啊，我很喜歡。啊，不過要是讓老師知道了的話那就麻煩了。又是裙子又是倒十字圖案，他們會很不高興吧？」
即使如此，提到自己喜歡的衣服時K還是笑得很高興，還說了很多話（Y默默記下）；可是K平常的模樣實在不怎麼好看，就只是個單眼皮、眼睛和他的人本身一樣細長的瘦削男生罷了——而且說真的，就算努力打扮了感覺也不怎麼好。那次在路上遇到K時，行人們向這位女裝男子投射過來的目光不只是因為他的裝扮，或多或少也在這方面的責備意味吧。（K自己有發現嗎？）他可能發現了也不在意。K真的不在意嗎？但Y就算把心裡這問題問出口，應該也不會得到什麼正常的回應吧。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pEKUTvcn6
這次Y終於不知道該怎樣接話（心裡也確定了不接話比較好），於是只好把視線偏到一邊去——偏偏就看到了K的衣籃裡。沒有了那件幾乎叫人毛骨悚然的黑色裙子可以看到裡面還有別的淺色衣服，看起來像是襯衣、褲襪、南瓜褲（是這樣叫嗎？）之類的東西。應該是想趁沒多少人的時候來洗好自己的女裝吧，但是他也沒有料到這個時間還會有人和自己一樣要洗衣服——於是就有了他們身處的這個情景。
K：「那你呢？」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AkfBWJMpg
Y：「哈？」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mE5MRfkY0
K：「在洗什麼？」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uleak94tq
Y：「呃——」
N推開洗衣房的門時打斷了他想到一半不知該怎樣清楚講出來的話。那個時機彷彿早就被計算好一般準確，「大家差不多要開始厭倦了那就再加第三個人進來吧」——而且進來的是那個高大的、開朗的、熱愛運動的總是和同學勾肩搭背的老師也非常信任的N！（Y忍不住在心裡感嘆）相比之下Y就顯得更懦弱K就顯得更瘦小，好像所有可被歸類為「男性」的正面要素都在N出現時被吸了過去似的，雖然Y不確定K到底在不在意。（他們好像是同班同學吧？）但K幾乎對N的出場無動於衷。只是在對上對方時笑了笑，像他剛剛看到Y時那樣。
N：「哇人好多！晚上好！」不知道為什麼他似乎很高興。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bTRsFKOqU
K：「晚上好。」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NeX5SGtJu
Y：「晚上好。」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O7LT5vm2n
N：「你們幹嘛學我那樣，半夜三更來洗衣服？」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2512PJ36j
Y：「這個……」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wAE040u4X
K：「大家也有各自的理由吧？」
N的衣籃裡放著的是學校運動服。沾著泥土和茄醬（在胸前的位置刺眼得像一個詭異的傷口），散發著有點舊、聞起來開始有點糟糕的汗水味。那個運動服Y自己也有一套、K肯定也有一套——他想到自己有時能從課室看到K和同學一起上運動課。那麽多青春期的男生穿著一式一樣的運動服在操場上跑來跑去，那時的K不會太顯眼——明明他絕大部份時間也不怎麼起眼的，這天卻因為Y發現了他的秘密，讓K變成了扎在他眼眶裡的一根刺。那麼痛又那麼煩人。相比之下N真是正常太多了啊。謝天謝地N出現了，要不然他可沒信心自己能一直在這遇和K一起待下去。
N：「哈——故作神秘啊。」他看了K的衣籃一眼，然後笑了出聲：「噗，那是什麼？舞台表演服？」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uWuB7pT2S
K：「是我自己的便服。」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qxv3AzOcC
N：「便服？你認真的嗎？」發覺K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之後他又補上一句：「那個花邊真誇張，我還想問你幹嘛把妹妹的衣服帶來學校洗呢。」
Y又想到運動課後男生們擠在更衣室裡一邊吵吵嚷嚷一邊把被汗水浸濕的運動服脫下來的場景。不像現在，那麼安靜又有點尷尬。N應該也很在意K那些衣服吧。雖然他什麼話也沒再說，但在他打開第三台洗衣機（那聲音）、把衣服丟進去時還頻頻看了K幾眼，卻始終沒有得到對方半點動作或回應。他手中那盒從K手上接過來的洗衣粉正散發著那種牙膏一般爽朗而潔淨的味道。而在N往自己要用的那台洗衣機裡投進硬幣、正式加入他們的半夜洗衣行列之後，三台洗衣機的聲音大得讓他們說話時也得提高音量。
K：「可惜我是獨生子啊。倒是Y好像有個姐姐呢？」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9aFppRg0e
Y：「咦？怎麼突然把話題轉到我身上了……」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SvKRWVN2b
N：「真的？我沒聽說過欸！Y的姐姐長怎樣？美不美？」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X8sxsbGts
Y：「就、就是個普通的女生嘛！呃……」接下來還該說什麼？在N熱切的眼神之中他有點屈服了似的繼續講下去：「打扮起來就還好啦……長頭髮的、隱型眼鏡每天也會換新花款……」他還有什麼可以說的？明明那是他的姐姐吧，現在卻好像因為他們太久沒有見面而面目模糊起來（是嗎？）。
但這倒是他們的對話中第一次出現真正的女孩子。Y可以瞥見K有點心不在焉地翻了翻自己的衣服，看起來也有點不自在——他想到姐姐房間裡混亂的衣服堆，混和著家裡的洗衣劑味與香水殘餘（那味道）。每次他代母親傳話要她收拾房間時，他那個長頭髮的、隱型眼鏡天天不同樣的姐姐（這樣說來，K那天好像有戴放大片吧？）總會一邊抱怨一邊用被子蓋過衣服。好像不讓他看見那堆衣服的話，母親就會放過她似的。
Y：「……不過她平常很粗魯，說話也很沒禮貌。要不是學校有宿舍，我住在家裡只會被她摧殘得不似人形啊。」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RfKq6uX9t
N：「哈哈哈！那樣的話很辛苦吧！不過那樣的女生也會有可愛的一面——不會對你這弟弟露出來就是了！」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4y6xWnVwe
Y：「哈，男朋友嗎？」他想了想自己的姐姐挽著某個陌生男人的手的詭異情況，忍不住隨N笑了出聲：「她才沒有呢，根本沒男生要和她交往。老爸老媽也快煩死了……啊。」
Y的洗衣機停了下來。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bMftIw3Wl
（大概是意識到事情也該有所進展了吧）他從來沒有如此意識到身邊的人——K也好N也好，他們全都在看著自己、等著自己行動，於是他不得不站起來不得不伸出手去打開洗衣機那扇門。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TSDHHa0EA
他從裡面拿出的是宿舍床單。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HEK9qbMW5
N自己有一張、K肯定也有一張，他們怎可能會認不出那是什麼來——於是N一看到便開始大笑，K也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隨即試著用手把笑聲捂在嘴裡但最後失敗收場；而Y雖然非常尷尬，卻沒有辦法帶著還半濕的床單逃走。他可沒有能換的床單了啊。
N：「喂——喂喂喂喂喂！該不會是那個吧？是那個吧！」他甚至還不用提到那個真正的詞語，誰也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夢到什麼了啊你？」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dk4gsQ1wF
Y：「這、這很正常吧！每個男生也會啊！而且跟你們沒有關係吧！」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HMkNeNFz2
K：「我什麼也沒問呢？」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eXlrGMqeq
Y：「不多管閒事才是正常吧！」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a8YJBMcvG
N：「可不是多管閒事，只是分享有趣、美好的東西。我說啊，舍監每次突擊搜查總能把我收起來的珍藏刮出來呢，你都把它們收在哪兒啊？」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oyPpNsGEW
Y：「我才沒在宿舍裡藏奇怪的東西！」
不在這兒不在這刻好好講清楚可不行。Y咬牙切齒地用力把半濕的床單塞進進乾衣機裡；他投幣的手顫動著、有點對不上投幣孔，多試了幾次才成功。然後他按動開關，乾衣機與洗衣機的聲音微妙地不太和諧——算了，這不比他背後傳來兩人份的熱切注意更難忍受。他完全不想向任何人提起自己的夢境，開了口也無法組織出有意義的句子來，而且他還不敢去回想——那個夢自身幾乎就要滴出甜膩美好的蜜來，他只能把它永遠藏在腹中，哪怕它在裡頭爛開發苦——他不能講。那也不過是半小時前的事罷了。K一定看出他腦中一圖糟的窘態了（對，誰看不出來呢？）所以才會步步進逼：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kpB0Prn7W
「說不定是做了和平常不太一樣的夢，所以才不願意說出來吧。」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m0OtfEzgh
N：「怎樣說？」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k8S8OomCX
K：「比如啊——只是比如喔，像是夢到的其實是男生之類。」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WBOFM0xRn
N：「慢著，不要說這麼噁心的事，我們這兒是男校啊！」（他邊說邊笑著。）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JXvSTqpYU
K：「那只是其中一個例子罷了——」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O7uIqIqGj
Y：「你這是什麼意思？」
（誰看不出來呢？）Y知道自己的語氣兇惡得要緊，也許還帶幾分心虛。K沒有回應Y的質問，但他肯定知道Y開始有點生氣了——誰也能感覺到吧——連愛跟別人開玩笑的N也眼見情形不對，知道要趕忙上來打圓場啊。
N：「Y，我們只是在開玩笑啦。」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xAR5BQm0w
Y：「……我知道……」
他知道。（普通男生都會談這些吧？）但這一點也不好笑——如果他們知道自己夢見了什麽的話！——也絕不該拿來當笑話。（而那個不普通的男生就站在角落裡微微笑著好像自己對事情演變成這樣沒有半點責任要負上似的）他狠狠地盯了K一眼，也不止是為了對方剛剛說的話。
K：「要是我說了什麼讓你覺得不愉快的話，真的很抱歉。」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ufGIBsBKt
N：「反正也只是可愛的女生吧？」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nLHisnZeN
Y：「……那當然是女的啊。這一點也不好笑。什麼也別再講了。」
Y沒好氣地回話，想要結束這個讓他難堪的話題，所以他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快，抱著洗衣籃挪開了位置。N望了望中間隔出一台洗衣機來的K和Y二人——Y當然在生氣，K正好又從洗衣籃中抬起頭來——轉向了K。
N壓低了聲線：「……我進來之前你們已經在吵架了？」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NweN5EDHO
K也壓低了聲線：「我想那情況應該不算吧？」
就算有兩台洗衣機和一台乾衣機的聲音幾乎要將他們的聲音淹沒過去，Y實際上還是能聽到他們的對話。Y抿著嘴，等著K的衣服洗好的時間來到——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有點殘忍——看N到時會有什麽反應。但接下來他們沉默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為什麼他的床單就不能快點烘乾呢？），K的洗衣機上的計時器還沒過去幾分鐘，對Y來說時間卻漫長得已成煎熬；N的線視四處游移、Y想不到有什麼好講、K對這一切都不感興趣。
Y：「……為什麼N會這麼晚來洗運動服？」（結果還是由他來挑起話題。）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T56OaNKrb
N：「我居然忘了明天要上運動課！很蠢對吧？衣服就收在袋裡快一個星期——我本來覺得『反正也要弄髒嘛』，但是室友受不了那個味道，讓我今晚趕快洗一洗。反正大家上完體育課有哪個不是一陣汗臭味的？我們學校裡又沒女生！」
Y再度想起他的姐姐。姐姐也總是對他的衣服和外表有一大堆意見，那些抱怨和嘲諷他聽過太多次，好像就算現在姐姐不在這小小的洗衣房中他也能聽見對方的聲音。煩人的刺耳的女孩子的聲音。但是在挑剔完他的外表之後姐姐還說了什麼、姐姐還有沒有說什麼呢，他不太記得起來（真的是那樣嗎？）。
Y：「……女生流汗也沒有比較好啊。」那味道。汗、香水和洗衣劑。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ulJaiDvs9
N：「對欸，你是有個姐姐對吧？」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0tuirCANj
Y：「嗯，剛剛有提過吧？」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UrRx8Txj6
K：「對女孩子的幻想已經全都破滅了嗎？」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xf7udEcbM
Y：「我可沒抱什麼奇怪的幻想啊！有完沒完啊！」
不在這兒不在這刻好好講清楚可不行（為什麼其他人就是不懂他有多努力？）。為什麼K總是能挑最不對勁的時期說最不對勁的話，還能一臉無所謂的樣子？Y狠狠地盯了K一眼——這傢伙到底想幹什麼啊？
N：「……那個，我沒有姐妹，家裡只有老媽。不放假也見不上面。」（夾在二人中間，就算是N那樣的人果然也會覺得尷尬嗎？）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qkSEFI8eE
K：「會覺得寂寞嗎？」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8yk82FpL6
N：「誰會覺得寂寞啊？又不是小孩子了。」下一刻他話裡又帶著笑意：「老媽在身邊很煩啊，話又多，我怎樣講她也聽不懂。」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mP7Q15ppw
K：「這樣啊。」
他一邊隨便應付N的話，一邊繼續面帶笑容地看著Y（為什麼要看著他啊）。那簡直就像是也在問Y「你覺得寂寞嗎」——其實很寂寞吧？不然為什麼會做那樣的夢（好像K已經知道那是什麼似的）呢？Y想要為自己辯護，實際上K卻沒有對他講過半句話。他是沒有被控訴自己卻站上了被告席的人。
N：「……Y你真的沒在生氣對吧？剛才的都是玩笑話啦。」（他終於也沒辦法繼續裝下去了。）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t84PUKpEr
Y：「……」他該說些什麼呢？「我知道……沒事……」
他除了這句之外還該、還能說什麼？他就連給自己辯護也如此無力。也許他該大吵一場，指控N無聊又八卦、K則是只是想獨善其身看他出醜，那應該就能給這死氣沉沉的場景添上些許戲劇張力；但是他只是別過了眼——本意是不想對上任何一人探視的眼神，卻剛好捕捉到K的洗衣機停下來的一刻。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TRTXvxufy
少了一台洗衣機轉動，洗衣房中突然又安靜了很多。那十幾秒間誰也沒有說話，大家都在等待雖然等待的東西似乎不一樣——這次輪到K了，他在二人的視線中先是抱著洗衣籃換了個站姿，發現Y和N還在等著，這才垂下眼伸手去打開洗衣機的門。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lb9phz1lE
看吧。Y在心裡暗暗想道。
N：「——這也是你的衣服？」
黑色的布料黑色的蕾絲黑色的花邊黑色的蝴蝶結（Y在心裡默默唸著）一路從洗衣機中被K抽出來，好像一片片在洗衣機中被甩得癱軟的影子。那麼長久的沉默過後再度開口，N的語氣生硬而冷漠（理所當然）。K面無表情地聳聳肩，仍是那對任何事情也毫不在意的冷淡姿態。
K：「剛剛就說了是我的便服嘛。」
K顯然並沒有更多話要說了。他不說話，也不笑，只是打開乾衣機，面無表情地把他的裙子丟進去，關上機門然後投幣；N的眼睛一直瞪得那麼大，好像他覺得自己還看得不夠清楚，又或者是仍有那麼一點覺得自己看錯東西怪錯人的錯覺。Y站在一旁（他覺得自己的想法近乎惡毒又迅速地掐掉了那絲內疚之心）等著那個必然會來到的問題。
N：「你穿裙子？女人的衣服？」
他似乎想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看在Y眼裡卻是明明白白的厭惡感（那樣的眼神不是在看著自己真是太好了），連話也無法好好說出來；K一定也聽懂了、看懂了N的意思。但自己的喜好暴露在同班同學面前對他來說似乎不是問題也不會造成問題，一如Y所料的K只是帶著那個懶洋洋的笑容開口：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C59p92ADf
「的確是女裝不錯，但那個——」
接下來N打在K臉上的一拳很明確地表達了他根本不在意那是什麼女裝。第一下是打在K的左臉頰上，他的身體用力撞上洗衣機時的聲音那麼可怕，嚇得Y往後再退一步也顧不上自己就要撞上另外一台洗衣機；但N對這些事都毫無反應，只是大步走過去，然後繼續揮拳。第二下也打在同一個位置。洗衣房裡那麼狹小，站在一旁無路可逃的Y好幾次以為N的拳頭就要揮到自己身上；但那全都在Y眼裡，極精準地、重重地打到K身上去。
N：「那是不是你偷來的？」
他在揮拳的空檔裡又問了一句，卻完全不打算聽K的回答。第六拳打下去時K的牙齒也斷了（「喀啦」一聲那麼響亮Y實在無法忽視），他大概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也無法回答N的問題吧。
N：「變態。」
Y多想逃跑。但是K就躺在他腳前N就站在他對面——N還記得他的存在嗎？沒有必要提醒N吧？——他逃不掉。他逃不掉的。只能在心裡暗暗想著要是N的注意力繼續留在K身上就好了。（難道那不是K的錯嗎？）誰讓K就是那麼一個讓人火大的人！
K：「……打了我有與你高興一點了嗎？」
他的話裡夾帶著血沫與奇怪的興奮感（他竟然還能講話）好像完全不在意自己身上的傷。N在K橫膈膜上又補了一腳——被人那麼狠地踢入那麼柔軟的位置，就算是K也沒辦法繼續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之外的聲音，只能在兩人與洗衣機之間顫抖著綣縮起來，半晌之後才好像覺得冷那樣緩慢地張開雙手抱起了自己的身體。
N：「沒有。完全沒有。我更生氣了。」
在K張著口喘氣時N邊回話邊按停了洗衣機。他自己的衣服只洗到一半，從洗衣機裡頭拿出來時還濕漉漉的，附帶著洗衣粉沖成的泡沫；躺在地上的K還來不及反應，便被運動服中擰出來的水淋了一身。他隨即咳嗽起來，反應大得好幾下幾乎要把內臟也咳出來似的，但N不會放過他——旁觀的Y看得最清楚了。
N：「這樣還不夠。」
他說著，抬頭對上Y的雙眼——他沒有忘記Y也還在。意外地從Y看來N感覺還挺冷靜的。也許是真的冷靜下來也說不定了吧（他在心裡祈求著）。Y從對方眼裡看著只能瞪著雙眼、動彈不得的自己的身影，努力想要說點什麼：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RMiHR5cLZ
「我、不、這個——我不是——」
「幫我把他塞進洗衣機裡。」N的聲音聽起來很冷靜。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Q4HjrWrZN
「哈？」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BHAa5QRYG
「幫我把他塞進洗衣機裡。」N重複自己上一句話的聲音聽起來很冷靜。
K本來急促而刺耳的喘吁現在變得緩慢而壓抑，咳嗽也被他忍耐在喉嚨最深處不發出來，但他沒有辦法把自己就此隱藏起來。N把他從洗衣房地板上拖起來時他沒有半點聲音沒有半點反抗，這下子Y終於能看清楚對方本來還算普通的臉因為剛剛被N痛歐一頓而顯得慘不忍睹，鼻裡與嘴角也垂著鮮色的血，被揍得發腫的地方也開始散出瘀紫色來；但Y就算立刻便轉過頭去，也還是能感覺到K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視線（不要看著我）。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asY964x40
N也不管Y，他用單手打開洗衣機的門（那麼小），凹凸不平的內籠還滴著水（那麼地狹小），另一隻手揪著K的睡衣後領（那麼瘦），把自己的同班同學往洗衣機裡推。K撐在洗衣機門兩側的手被N踢開，隨即被N用力關上的門夾了一次、兩次、他把自己的肩擠了進去（那麼冷）、三次、但他的右腳無論多努力也被留在門外、四次、五次、一道一道夾痕在他小腿側開始發紅、六次、K終於把右腳也縮了進去。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dlvBqUf1e
第七下時N把門關上之後就再也沒把它打開過。他投幣（五個十元五十分鐘），按下開動按鈕，在洗衣機發出呻吟一般的卡機聲時用力踹了它一下，然後——終於，Y這樣想——重重地吁了一口氣。
「這樣就行了。」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pNKrPlcy4
（事就這樣成了）N說罷撿起自己的衣服轉身就走。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hLBlfO96B
洗衣房裡只餘Y站著。慘白色的室內燈射落在他身上像是某種離奇的舞台效果。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記起要去按停那台注滿了水但始終沒有開始轉動、可能快要壞掉的舊機器，在他打開門時K隨著流出的大片水從裡面半滑半爬出來，濕掉的頭髮蓋住了他的雙眼但蓋不住他邊咳嗽邊想扯起笑容的口。（為什麼還要笑呢——但無聊的問題還是別問出口吧）於是Y只是靜靜地看著最後翻身躺在水中的K：有好些在水裡浸化成半透明般的血跡附在他的淺色睡衣上，臉上的傷痕也是慘不忍睹；那些還未重得會滑下來的水珠在K身上（像是唇邊像是髮尾像是指尖，諸如此類應要被注目的位置請仔細地看著）閃著近乎刺眼的碎光。但Y並沒有、並沒有辦法移開自己的視線。他知道K布滿紅色血絲的雙眼正重新聚焦到自己臉上。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HqGT7sRKT
要是他夠冷靜的話他也許還能想出幾句什麼來形容這個場景，但包括這在內所有本該要做的事他全都忘記了；他又穩約想起，自己至少也該幫對方擦一下身子吧，Y手上卻沒有可以用來當毛巾的東西。乾衣機在他們頭頂上隆隆作響好像要預警什麼將要發生，但他們最後迎來的只是其中一台的停止。
K開口：「別忘了你的床單。」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N7sVVs1Ky
（他的聲音輕得幾可稱之為溫柔。）
啊，是的他的床單。Y從那台停了下來的乾衣機中過份小心翼翼地捧出了那張白色的紡織物，所有可能的殘餘痕跡剛才都已在洗衣機中洗得一乾二淨、又被乾衣機烘得乾燥而溫暖；現在它又像是一張全新的床單。但是這張床單——要是它還該有什麼用的話，那Y也只能想到這麼一件事——隨即便被他揉成一團，手忙腳亂地往K濕漉漉的身上抹。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ug6bS0CgZ
「你人真好。」K只作了那麼簡短的評價，現在他的話聽起來又像是那個Y印像中的K了；而Y忙著把對方的身擦乾，卻在發現自己大概只是徒勞無功之後停下了手。
K問：「你要去找老師了嗎？」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F8h9XNHOQ
Y答：「我要告訴你我夢到了什麼。」
K瞪大了充血的雙眼（他終於還是露出了可稱之為驚訝的表情）。洗衣房的地板上沒多少空間，Y扭著腰用奇怪的姿勢跪在K身旁，然後緩緩地俯下了身，最後在對方耳際對上了自己的嘴；他用手將自己大半張臉都蓋過去以免有任何人能讀他的唇，說話的聲音低得也許連K也聽不清楚，他就這樣講出了那個把自己引領到洗衣房裡的夢來。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kqmi3hrBy
就算他們今晚不被發現，明天早上老師也會發現K的傷勢和他的裙子，N也會將之前發生的事公諸於世，到時Y也會身為在場的第三人而被不斷地逼問K的事吧。到時自己並沒有把握能守住K的秘密——那作為交換，就在這兒將自己的秘密交給對方吧。
K說：「謝謝你告訴我。」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8vvvSZCQ8
這就是在那個夜中他們之間的最後一句話。2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Jy7zp2Fj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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