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開始了，太陽不那麼大搖大擺的季節，世界被畫上冷色系。

來到便利商店打工已經過了一個月，在這段時間裡，我認識了一個有些古怪的女孩。

名叫莉莉的十八歲少女每天光著腳來到店裡，獨自一人在座位區待上一整天。

「我要一杯熱拿鐵，謝謝。」

又是早上七點，莉莉一如往常的拿了她習慣吃的早餐來結帳。

「今天果然還是飯糰配咖啡啊……我想會這樣搭配的人只有妳吧。」我笑著說。

「要你管。」莉莉從千鳥格紋的小錢包裡拿出一張百元鈔票，「咖啡幫我送到那邊的位子，謝謝。」她說。

找錢後，她抓著飯糰小跑步到靠近落地玻璃的單人座位，那是店裡唯一一席單人桌椅，在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

莉莉總是赤腳穿梭在商品架之間，如同小孩般嬌小白淨的雙腳沒有擦上任何色彩，在地上留下透明的足跡，店裡幾乎沒有一處她不曾走過。

若是坐在座位上，她喜歡上下晃著纖細的長腿，看起來隨時都無憂無慮，少了鞋子的束縛，顯得更自由自在。

她的一整天就獻給這裡了。

「請用，小心燙喔。」我將拿鐵交給她。

「謝啦！」莉莉接過拿鐵，她打開蓋子吹了一下，熱氣和香氣四溢。

「欸……妳每天都來，而且一待就是整天，不覺得煩嗎？」我好奇的問。

不只這個疑問，所有與莉莉有關的事情都像謎題一樣解不開。

為什麼要吃飯糰配咖啡？為什麼不用到學校上學？妳住在這附近嗎？尤其是不穿鞋這點，怎麼想都沒道理啊！

剛開始，我還以為遇到智障呢，誰會光著腳天天走來便利商店吃早午晚餐最後再若無其事的回家。

又不是原始人，莉莉的所做所為就有如退化般令人驚訝。

「客人要結帳了，你還是認真一點工作吧！」她避開了我的提問，自顧自的喝起咖啡。

一成不變的日子多麼無趣啊……妳卻能保持著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

不知不覺已經十一點了，我整理著書報區的雜誌，莉莉向這邊走來。

「喂……這個月的『Generation』應該已經出來了吧。」她問。

「賣完了，這期有特別企劃，一下子就被掃光了。」我回答。

莉莉略顯失望的點點頭，然後從架上拿了一本小說，「那我要買這個。」她說。

「嗯，稍等我一下。」我走回櫃台和她收了錢。

莉莉站在垃圾統邊拆開新書外包覆的塑膠套，接著坐回椅子上認真的閱讀著。

落地窗透進來的光線在她褐色的微捲鮑伯頭上灑上亮粉，她專注於書中文字的神情像精靈一様令人著迷。

莉莉難以言喻的神秘感和自成一局的常態讓她變得難以親近。

但不可否認她也有熱情的一面，我曾經見過那種自然又美麗的笑容，只有在她吃到好吃的零食或是看了精彩的書時才會出現。

雖然她總是只淡淡的揚起嘴角，可是莉莉的笑臉卻成為我乏味打工生活中的一點美好，在我眼中默默閃爍。

「你幹嘛一直看我啊？」莉莉感受到我的目光而抬起頭。

「我只是在想，妳幾乎要把這裡的書買完了呢。」我說，「喜歡看書的話可以去租書店啊，這樣買要花很多錢吔。」

「 …… 便利商店的書感覺比較好看嘛。」莉莉頓了一下才開口。

我望向書報區，瀏覽那些雜誌刊物、漫畫、小說，焦點停留在介紹觀光景點的旅遊手冊和地圖上。

「如果妳連地圖都買來看就太誇張了。」我開玩笑說。

她聽了馬上反駁道，「我才不會那麼無聊買什麼地圖呢！」

莉莉低下頭，「反正也去不了。」她喃喃的說。

我不敢多問什麼，莉莉看起來有點落寞。

十二點，客人漸漸湧入，午餐時間是一天裡最熱鬧的時候，結帳工作手忙腳亂，微波爐也沒有休息的一刻，「一共是七十元，需要餐具嗎？」我像鬼打牆一樣重複這些提問。

莉莉的事暫時被忘記了，但那只限於腦袋瓜中片刻的消逝，心裡始終在意著她的一切。

為什麼呢……

「先生你忘記給我點數了。」一個客人略帶抱怨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考。

「抱歉。」我立刻補上兩張點數給他。

他先是翻了個白眼然後離開，對於這種態度已經習以為常。

「不好意思久等了。」我繼續帶著微笑替下個客人算錢，沒注意到下一位就是莉莉，她今天選了國民便當當午餐。

「你怎麼啦？感覺心不在焉的。」她問我。

「……有點想睡覺。」我回答。

她從櫃台邊陳列的商品裡拿了一瓶提神飲料，「這個也幫我算進去，給你喝。」她微微笑道。

「加油。」莉莉拿走微波好的便當後回到座位上。

她赤裸裸的腳也引來不少指指點點，不過她似乎一點也不在意。

人們都將便利商店做為充實生活的中繼站，來得快去得也快，只有莉莉知道這裡所有時候的樣子。

而我也發現了她所有時候的樣子，尤其是寂寞，寂寞包含在她輕描淡寫的喜怒哀樂中，感覺寂寞對她而言是天性。

人潮在一陣混亂中慢慢退去，我瞥了一眼莉莉在的角落，她趴在桌上睡著了。

頓時什麼都變得寧靜且優雅。

毫無顧忌的明亮顏色捷足先登，太陽光圍繞著莉莉和她的周圍，結出來的界是我拚了命也無法靠近的。

遙不可及的存在於明明離我很近的地方……

『鏘！』響亮的破碎聲劃破我的情緒，也劃破了莉莉的結界。

一個看起來只有三歲的小男孩打破玻璃瓶裝的牛奶。

「非常抱歉！」小男孩的媽媽立刻抱起他，「真的不好意思！」她一直道歉。

「沒關係，我處理就好了，請小心。」我走出櫃台準備拿拖把清理。

「麻煩你了！」媽媽抱著小男孩離開，店裡只剩下我和仍在睡夢中的莉莉。

牛奶灑落在座位區的周圍，沿著磁磚的紋路流到莉莉附近，她的腳已經沾上牛奶了。

我小心翼翼的走到她身邊然後蹲下，「……莉莉。」我拍拍她的肩膀。

莉莉緩緩的抬起頭來，「怎麼了……」她揉揉眼睛。

「有人翻倒牛奶了。」我看了她的雙腳一眼，「妳先坐著等我一下。」

莉莉點點頭，我起身走進員工休息室，從裡面拿了一雙帆布鞋。

「這是一個女同事的鞋，妳先穿著吧，不然會滑倒。」我再次蹲在她旁邊，把鞋子遞給她。

莉莉沒有接過鞋子，「不用了啦！」她拒絕道。

「拿去吧，不然很危險。」

「我……我的腳麻了，不好移動。」她說。

「那我幫妳穿吧。」我笑著說。

「就說不需要了啦！」莉莉伸手用力的推開我，我一時重心不穩向後倒，重重的跌進一大灘牛奶和碎玻璃當中。

好痛啊……跌到牛奶裡的我一定超級可笑吧。

「對……對不起。」莉莉的表情充滿歉疚。

「妳討厭我嗎……」我問道，依然痛到無法起身。

「不……」莉莉的眼眶溢出淚水，「我對穿鞋有恐懼。」她說，接著眼淚就像下雨般止不住。

世上有千百萬種恐懼症，比如莉莉對鞋子的恐懼症，

或是我對莉莉情感的恐懼症。

莉莉說她的小時候，那段被自己綁架的時光，全因為一個過分的惡作劇，「我的鞋子裡被人放了很多圖釘。」莉莉解釋著。

她的腳底留有許多疤痕，陪伴她長大的悲傷記號無法抹滅，「我變得很宅，因為不敢穿鞋所以幾乎不出門。」莉莉娓娓道來，「可是這樣是不行的……我都快變原始人了呢。」

「我想要出門，但還是沒辦法克服穿鞋的恐懼，所以就找一個離家裡不會太遠的地方，就算赤腳被當成瘋子也沒關係。」莉莉把一邊的頭髮塞到耳際，露出如陶瓷般精緻的耳朵。

她幫助我整理殘局，「莉莉妳不需要做這些事，妳是客人啊。」我說，我拿走她手上的抹布。

「沒關係啦！」她笑著說，「我們是朋友吧！」她伸手向我要抹布。

朋友嗎……

「如果你沒有和我說話，我也許會覺得有沒有出門都沒差吧。」她淡淡的說，「謝謝你……不覺得我奇怪。」

我突然覺得有些內疚，我曾經把她當成正在退化的古怪人類呢……

「莉莉，妳一步一步努力的在進化著……」我頓了一會，「 …… 已經成為我心中最特別的存在了。」

說完這樣難為情的話後我滿臉紅通的低下頭不敢看她。

我聽到非常急促且清楚的心跳聲，下一秒鐘，我被一個小小的身軀包圍，那些凌亂的心跳並非來自我，而是將我緊緊抱住的莉莉。

「明明是你才對。」她說，「你才是最最最特別的。」

「可以帶我去你最喜歡的地方嗎……」

莉莉一直都在進步，一直都在閃閃發光，這是只有我知道的事。

「當然沒問題。」我也緊緊的抱著她。

克服一切不安和難耐，帶給這個小小的角落溫柔且堅強的氣質。

赤腳少女的退化根本沒有起始，進化卻永無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