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阳关的黎明,是在尸骸与灰烬中挣扎着到来的。没有欢呼,没有庆贺,只有劫后余生的死寂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城墙上,焦黑的痕迹与凝固的血块交织,残破的旗帜在寒风中无力地飘动。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血腥味和淡淡的硫磺气息,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周晓阳拄着霜明剑,站在城楼最高处,俯瞰着这座伤痕累累的雄关。左臂的伤口被赤鸢留下的金疮药重新包扎过,清凉的药力缓解了灼痛,但肋下的内伤依旧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感。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在初升的惨淡日光下,依旧锐利如鹰。
城下,士兵们如同行尸走肉般清理着战场。他们沉默地将同袍的遗体小心抬下,整齐地摆放在空地上,盖上白布。每一块白布下,都是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哭声很低,压抑在喉咙里,被寒风撕碎。更多的士兵在默默地搬运砖石,修补着千疮百孔的城墙,动作机械而麻木。粮仓的方向,炊烟袅袅升起,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气味——那是最后一点掺着沙石的陈米,混合着野菜根茎熬成的稀粥。
“将军……”王贵拖着疲惫的身躯走来,声音嘶哑,“清点……初步清点完了。”他递上一卷染血的麻布,上面用炭灰潦草地写着数字。
周晓阳接过,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数字: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KL44hboY4
守城将士:战前八千七百余人。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GtuDOuZgC
阵亡:四千三百余。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E2WpNpEId
重伤:一千八百余(其中半数恐难熬过三日)。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a7ivSVc5v
轻伤:……几乎人人带伤。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Wgnu44SLk
可用战力:不足两千。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DL2RROWqb
粮草:仅余三日之粮(稀粥)。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ce38cn1IT
军械:箭矢耗尽,滚石檑木十不存一,火油告罄。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0FBRUC7JV
……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钝刀,在周晓阳心头反复切割。潼阳关,这座曾经扼守北疆的雄关,如今已是油尽灯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赵将军……已按副将之礼,葬于听雨轩旁。”王贵声音低沉,带着哽咽,“兄弟们……都去磕了头。”
周晓阳闭了闭眼,眼前闪过赵锐憨厚的笑容和最后浴血奋战的身影。“知道了。”他声音沙哑,“重伤的兄弟……尽力救治。赤鸢姑娘留下的药,优先给他们用。”
“是。”王贵应道,犹豫了一下,“将军……庞煜那狗贼跑了,赫连首领那边……”
“赫连勃勃在何处?”周晓阳问。
“在城西临时营地,巫族战士正在救治他们的伤员。”
“请他……还有那三位长老,帅帐议事。”周晓阳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下城楼。残局必须收拾,盟友必须安抚,而更深的谜团,也到了该揭开的时候。
帅帐内,血腥味和药味混杂。赫连勃勃与三位长老已等候在此。他们脸上的油彩洗去大半,露出布满刺青的古铜色脸庞,眼神疲惫却依旧锐利。看到周晓阳进来,赫连勃勃微微颔首。
“萧将军,潼阳关……受苦了。”赫连勃勃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
“彼此彼此。”周晓阳在主位坐下,示意众人落座,“赫连首领,巫族勇士援手之情,潼阳关军民没齿难忘。此战之后,巫族与北狄已彻底决裂,不知首领有何打算?”
赫连勃勃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决绝:“阿史那摩携‘月神之泪’遁走,此乃我族圣物,亦是枷锁之源。一日不夺回,我族便一日不得安宁。北狄视我族为叛徒,必欲除之而后快。潼阳关……已是巫族最后的退路。”他看向周晓阳,目光坦诚而坚定,“将军,巫族十二部,愿与将军结生死之盟!共抗北狄,夺回圣物!直至……庞敬伏诛!”
“结盟?”周晓阳手指敲击着案几,“如何结?巫族勇士战力非凡,但潼阳关如今粮草断绝,军械匮乏,自身难保,如何供养盟友?”
“将军不必忧心。”赫连勃勃身后一位长老开口,声音苍老却沉稳,“我族久居山林,自有生存之道。粮草,可狩猎、采集、种植。军械,可伐木制弓,淬毒为箭。我族巫医,亦可助将军救治伤员。只求将军允我族在潼阳关后山暂栖,互为犄角,共御外敌。”
周晓阳沉吟片刻。巫族的要求并不过分,甚至对潼阳关来说是雪中送炭。他们的巫医、毒术、山林生存能力,都是宝贵的资源。但……他需要更多。
“结盟可以。”周晓阳直视赫连勃勃,“但本将需要知道真相。赤鸢姑娘是谁?她与萧家有何渊源?‘月神之泪’究竟是何物?庞敬父子与北狄勾结,又与我萧家……有何深仇?”
赫连勃勃与三位长老交换了一个眼神,最终,赫连勃勃长叹一声:“将军所问,皆系我族与萧家百年秘辛。也罢,事已至此,便与将军分说。”
他示意一位长老取出一卷古老的、绘着奇异符号的兽皮卷轴,缓缓展开。卷轴上,画着两幅图:一幅是巍峨雪山之下,一群穿着兽皮、手持骨杖的巫族先民,与一群身着大周甲胄的战士歃血为盟,背景是交缠的茉莉花藤与狼图腾。另一幅,则是一个面容模糊、身披月华的女子,双手捧着一颗泪滴状的宝石,宝石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笼罩着下方的巫族村落。
“数百年前,”赫连勃勃的声音带着古老的韵律,“我族先祖为避战乱,迁至北疆雪山深处。彼时,大周开国太祖麾下大将萧破虏(萧家先祖)率军征讨北狄,于雪山遇险,得我族先祖援手,方得脱困。双方感念恩义,歃血为盟,约定守望相助,共御外侮。萧家先祖以象征友谊的茉莉花种相赠,我族则以圣物‘月神之泪’为信物,交予萧家保管。”
“月神之泪?”周晓阳看向第二幅图。
“不错。”赫连勃勃眼中流露出敬畏,“此乃我族世代供奉的圣物,传说乃月神悲悯人间所落之泪所化,蕴含纯净月华之力。此物可滋养万物,亦可沟通祖灵,是我族祭祀、疗伤、乃至部分巫术的力量源泉。更重要的是……”他声音转冷,“此物与我族血脉相连!若落入外族之手,被邪恶巫术操控,便可成为控制我族血脉的枷锁!令我等如提线木偶,身不由己!”
周晓阳心头剧震!原来如此!这就是巫族被迫为北狄驱使的根源!也是赫连勃勃倒戈的关键!
“那为何……圣物会落入阿史那摩之手?”周晓阳追问。
赫连勃勃脸上露出刻骨的恨意:“五十年前,北狄出了一位雄主阿史那雄,此人野心勃勃,且精通邪术!他不知从何处得知‘月神之泪’与我族血脉之秘,设计暗害了当时保管圣物的萧家家主萧远峰(萧凛祖父),夺走了圣物!并以邪术催动圣物之力,强行在我族血脉中种下枷锁!迫使我族世代为奴!”
萧远峰?!周晓阳脑中嗡的一声!萧凛的祖父!原来萧家与巫族的盟约,以及这滔天血仇,竟始于祖父那一代!
“那赤鸢姑娘……”周晓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赫连勃勃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赤鸢……她是我族这一代的圣女。亦是……萧远峰将军与上一代巫族圣女赫连月的……女儿!”
轰——!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qo4tSfqhm
如同惊雷在脑海炸响!周晓阳猛地站起,眼前一阵发黑!赤鸢……是祖父萧远峰和巫族圣女的女儿?!那她岂不是……萧凛的姑姑?!自己的……姑祖母?!
难怪!难怪她看自己的眼神如此复杂!难怪她说“故人之后”!难怪她对萧家如此了解!
“赫连月圣女为救族人,潜入北狄王庭,试图夺回圣物,却……被阿史那雄发现,惨遭杀害……”赫连勃勃的声音带着沉痛,“赤鸢当时年幼,被族中长老拼死救出,隐姓埋名,由我抚养长大。她继承了她母亲强大的巫力,也背负着血海深仇!龙骨钥匙,便是她母亲当年托付给萧远峰将军的信物!只有萧家血脉,才能完全唤醒其力量,感应‘月神之泪’!”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贯通!龙骨钥匙、茉莉玉佩、祖父的死、巫族的枷锁、赤鸢的身份……一切都围绕着那颗“月神之泪”!而庞敬父子……他们勾结北狄,陷害萧家,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权势,更是为了彻底掌控巫族的力量,或者……为了那颗圣物本身!
“庞敬……与阿史那雄,是何关系?”周晓阳的声音冰冷刺骨。
“庞敬的师父,便是当年协助阿史那雄施展邪术、控制我族的北狄大祭司!”赫连勃勃眼中杀意凛然,“庞敬继承了他师父的衣钵,甚至青出于蓝!他深知‘月神之泪’的价值,更想通过控制我族,掌控这股力量!他陷害萧将军,围困潼阳关,就是要逼出龙骨钥匙,逼出赤鸢,甚至……逼出可能知晓圣物下落的萧家后人!”
周晓阳缓缓坐回椅子,指尖冰凉。真相如此残酷而沉重。萧家与巫族的百年盟约,竟是以如此惨烈的背叛和鲜血维系至今。祖父的死,父亲的隐忍,韩七的悲剧,潼阳关的浴血……背后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庞敬!这个毒蛇般的宰相!
“月神之泪……现在何处?”周晓阳问。
“阿史那摩遁走时,圣物气息消失在……河间府方向!”赫连勃勃斩钉截铁,“庞煜也逃往河间府!圣物,必然在庞敬手中!”
河间府!庞敬的老巢!一切的源头和终点!
帅帐内陷入死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周晓阳的目光扫过赫连勃勃和三位长老,扫过帐外那片浸透鲜血的土地。潼阳关的残阳,如同凝固的血块,挂在天边。
“赫连首领。”周晓阳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力量,“巫族可在后山休养生息。潼阳关,会为你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庇护。但,我们的盟约,不止于此。”
他站起身,霜明剑在鞘中发出低沉的嗡鸣。
“血债,必须血偿!月神之泪,必须夺回!庞敬父子,必须伏诛!河间府……将是他们最后的坟墓!”
“巫族十二部,唯将军马首是瞻!”赫连勃勃与三位长老同时起身,右手抚胸,行以巫族最庄重的血誓之礼!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bpk72J7s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