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和醫師戰國行 - 第五話（前篇）《誓言與手術刀》

數日之後，城門大開，一列馬車緩緩駛入京都街頭，來者正是織田信長與其重臣——明智光秀、柴田勝家、木下藤吉郎，及一眾從者與醫者。他們步履沉穩而來，目標直指那座異人所建的醫館。

我正坐於醫館廳前，早已知他們此行所為。門前足輕應聲開道，厚重的門被推開之時，一股令人緊張的氣壓隨之而至。

信長跨步而入，抬手道：「將病患抬上來。」

幾名士兵將一位奄奄一息的傷患抬入醫館。他的右腿從膝下扭曲變形，皮肉翻裂，脛骨已從傷口中裸露而出，碎裂如陶片，血流未止，場面血腥駭人。

當代的醫者皆搖頭不語。

信長轉向我，語帶挑釁：「你說你不是妖，那就用你的方法，救他。」

我深吸一口氣，立刻指著股動脈位置，高聲喝道：「來個人幫我壓住這裡！」

一名足輕上前，按住我所指之處。

但我知道——若不立刻補血，他活不過今日。他的面色如紙，血壓低到幾乎無法量測。我的手幾乎已感受不到他的脈搏。

「我需要和他血型相符的捐血者，請問大人，可否讓足輕們借我一用？」

信長點頭，揮手示意。

我迅速打開背包，取出抗A、抗B、抗D的抗血清瓶，以及鋼盤、玻片、試紙、一次性針筒等設備。

我取第一位足輕血液進行交叉配對。

「這是O型，Rh陰。不能用。」我皺眉道。

「下一個！」我喊。

第二位、第三位、第四位……終於在第五人身上找到了A型、Rh陽的血型，與病患相符。

我迅速開始抽血。血液注入無菌袋，我手持壓力球，加速輸出。五分鐘後，一袋鮮紅的血液完成。

我在病人手臂上打開靜脈通道（IV，意即靜脈注射），接上濾網與三通，再將血袋高高吊掛，開始輸血。

（註1：濾網（血液輸注濾器）在輸血或大量輸液時所使用的一種醫療器材。作用是過濾血液中的微小凝塊、纖維蛋白碎片、氣泡或其他微粒雜質，以防止這些異物進入病人體內，造成栓塞或免疫反應。）

（註2：三通（三通閥，Three-way stopcock）是一種連接在靜脈注射系統中的小型閥門裝置，具有三個接口，可控制不同方向的液體流動。醫師可以透過轉動三通，自由選擇輸液、抽血、給藥等不同管路的方向與用途。）

場中有人臉色漸白，有醫者手掩口鼻，悄然退後，更有人轉身奔至一旁角落，作嘔聲傳來。

「太過殘酷……」有人低語。

手術尚未過半，鮮血已染紅整張手術台。傷口內肌肉如撕裂繩索翻開，碎裂的骨片在血肉間閃著白光。嘔吐聲自左側傳來，一名近身侍衛掩口奔出醫館，蹲在角落痛吐不止。另一名年輕醫者臉色慘白，額上冷汗直流，雙腿顫抖，彷彿隨時會暈倒。

「這是……什麼樣的醫術……」那名年輕醫者喃喃自語，卻不敢靠近一步。

而光秀，自始至終直視這一切，眼神冷靜，眉宇微皺，彷彿在觀察某場戰鬥。

他低聲對身旁的柴田勝家道：「他用的是……完全不同的手段。既非符咒，也非針石。這不是妖術，卻也絕非常人。」

柴田則咬牙不語，只覺這場景如同地獄煉獄，醫者之術比劊子手還冷酷。

光秀眼中閃過一抹難以言明的思索。他不是看不出這番醫術的神異之處，而是——

「若這樣的技術，能用於軍陣……」他低語，言未竟，便收了口。

我沒有時間分心。此刻，我才剛開始。

我撕開傷口，剪除壞死組織。用針筒反覆沖洗創面，雖無高壓水柱，卻也足以沖去污血與碎骨。我一邊操作，一邊在心中計算時間、出血量與輸血速率。

我自言自語道：「備鎮痛藥，Ketamine混合劑！」

我注射後，病患身體稍微放鬆，痙攣漸止。

碎骨錯位四段，僅能勉強接上兩段。我用改裝廢鐵棍與不鏽鋼螺絲作為臨時外固定架，徒手整復後，穩定骨段。

當創口止血，我環視四周。

所有人——包括光秀與柴田——全都屏息凝視。

我知道我正在做的，是這個時代無人敢想之事。

我低語：「還不能結束……」

我仔細觀察創口，肌肉未壞死，皮膚可拉攏，我毅然決定縫合。

我提針起線，一針、兩針……

汗水浸濕我的額角，我感到背脊微涼，但手指未曾顫抖。

終於——

縫合完成。

我蹲下聽診，心跳——漸穩。脈搏——恢復。

我鬆了口氣，卻不敢表露太多，因為這只是開始。

信長踏前幾步，雙目如鷹隼，牢牢鎖定我：「你……不是妖人，那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抬頭，凝視他那雙戰場淬煉的眼睛，心中緊張如弦。

「我……想救人。」我說。

他冷笑一聲：「天下皆說要救人，卻無人真懂。」

我深吸一口氣，腦海中忽然浮現出許多年前，自己穿上白袍、第一次站上講台那天。

講師讓我們全班舉手，帶著顫抖而興奮的聲音，一起誦讀那段醫師誓詞——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真正發下願望的時刻。

而現在，我在這異世，重複那段話。

『我莊嚴宣誓，將畢生奉獻於人類服務。對我的師長應盡尊敬與感激……』

『我將本著良心與尊嚴從事醫學，病人的健康應為我首要的考量……』

『我將尊重所受的祕密……』

誓詞餘音繚繞在沉靜的醫館內。眾人默然。

當我誦出現代醫師誓言時，四周鴉雀無聲，信長沉默不語，柴田皺眉，光秀卻露出罕見的失神之色。

他緩緩開口：

「此人所念之誓，字字皆非浮詞……若真如他所說，他之所為，非為己名，亦非為利祿，乃為天下之病苦而來。」

光秀的目光越發銳利，彷彿要看穿我胸中一切。

「如此之人……是朋友？是敵人？是天賜，抑或災禍……？」

那一刻，他的內心已有警覺，但並未說出口。他只將這番疑問深埋心底，靜靜觀察。

信長微不可察地瞇眼，未作評價。他的臉色無波無瀾。

「如此言詞……可比法度條令。」光秀喃喃道。

信長哂笑，緩緩轉身：「你不要官，也不要錢，世間少有這種傻子。」

「既然如此——有一物，你非收不可。若不收，便是羞辱我織田信長！」

他揮手，隨從抬出一面巨大的木製匾額。

上書四字——醫聖之館。

「此匾將懸於此館大門之上，供天下知曉。」

我無言接下，深深一揖。

信長回身大笑，聲震屋梁：「哈哈哈哈哈！真是個怪人！」

信長離開後，眾人各自散去，唯有光秀一人未動。

他仍站在醫館門前，靜靜凝視那一灘尚未擦乾的血漬，以及村雨遺落的一副手術手套。

他低聲自語：「這世上，何來如此技術……？能斷骨接續、能讓瀕死者回生，所用器械亦非此世之物，精細異常，似西域之巧工，卻又遠在其上。」

光秀轉身看向那已然靜謐的醫館：

「若此人真為異域來者……那麼——此術之傳承，當屬國寶。」

他腦中閃過一念，既驚且懼：「若他來日心存異志……我等，焉能防之？」

忽而又搖頭自嘲：「但若真是異人，為何言詞如此誠切？又何必自甘貧陋，寄身此館？」

思索良久，他終輕聲說出那句藏在心底的疑問：

「村雨……你究竟，是誰？」

——

夜深，信長與光秀同坐於臨時安置的庭室之中。

光秀低聲道：「他是何人？若為異域賢者，則應加以重用；若其術不可控……」

信長未答，舉杯小酌，微笑：「我不信神，但我信力量。此人，有趣。暫留觀之，無妨。」

——

夜深三更，月華如水。我仍坐在病人榻前，守著他那極淺的呼吸與微弱的心跳。輸血早已停止，補液瓶尚餘半袋，我不時調整角度，只求讓他能順利渡過這關鍵一夜。

忽然——一聲微弱的呻吟自他喉間傳來。

我猛然轉頭，見他眉頭微蹙，眼皮顫動。我湊近，輕聲喚道：「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他喉頭動了動，沙啞而混濁地吐出幾個字：

「我……還……活著……？」

我點頭，握住他冰冷的手，語聲低穩：「是，你活下來了。只是還得休息，不可大意。」

病人眼神茫然，顯然尚未完全清醒，但那短短的句子，已足以震動每一個人的心。

我輕輕將被子拉好，望著他又慢慢沉入昏睡，心頭一顫：

——這樣的生命，即使再卑微，再渺小，也值得全力以赴。

我走出門外，仰望夜空，自問——

醫師的誓言，究竟能守到何時？

在這樣的時代、這樣的土地，一個來自未來的醫者，究竟能走多遠？

若這誓言只是束縛，那我會選擇用它制衡這個世界。

但若這誓言，是人與人之間最後的信任——那我，絕不背棄。

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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