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我就完整了 - 記事本裡的聲音

洛杏常來我家，幾乎比她家還常。她說她奶奶不喜歡太吵的地方，而我家剛好很吵。

是那種「生活」的吵——鍋碗瓢盆聲、爸媽聊天聲、我邊吃邊碎念數學作業的聲音。她喜歡那種感覺。

但我注意到，她越來越少提她奶奶。

以前總是說「奶奶今天煮什麼」、「奶奶說我吃太快」，後來就漸漸換成了「我自己弄的」、「早上隨便吃」。

有次她一進門，我就問：「你奶奶呢？」

她答得很自然：「住院啊，做檢查。」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卻像在說「今天天氣很熱」那樣講出來，眼神沒什麼變化。

我想開口問詳細一點，但她已經繼續跟我討論她數學小考考幾分了。

那年秋天，我記得她有好幾個晚上都在我房間睡著。

一開始是「只是坐一下」，後來變成直接躺下。有時她會發呆很久，手裡握著一個有點舊的筆記本，那是她奶奶給她的記事本。

我問過那是什麼。

她搖搖頭說：「奶奶以前的本子，我加減拿來寫點東西。」

有一次我忍不住偷看了一眼。

不是日記。是一些話，一句一句的，比如：

「杏杏，不要吃太辣，你的胃會痛。」

「不開心的時候，去聞泡麵的味道會變好一點。」

「如果將來哪天不見了，也要記得奶奶很愛你。」

我看著那一頁看了好久，忽然覺得有點酸。

我輕聲說：「……你會忘記奶奶說的那些話嗎？」

她看著我，過了很久才說：「我怕會。所以才記下來啊。」

她說得平靜，但眼睛紅紅的。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像快哭卻忍住的樣子。

那年冬天，她奶奶的狀況越來越差。她來我家時，身上偶爾會帶著醫院的味道，那種消毒水和清潔布混合的氣味。

我們不再玩電視遊戲、不再玩紙牌，她變得安靜了很多。

有時候我們只是坐在我房間聽音樂，她抱著那本記事本，聽著歌，卻沒有表情。

我想安慰她，卻不知道從哪裡開始。

有次我問：「你還好嗎？」

她勉強笑了笑：「還行啊。」

我知道她在說謊，卻不知道怎麼拆穿。

一月初，她奶奶走了。

是個星期天，天氣很好。我記得我們還計劃要一起吃午餐，結果她突然說：「我今天不能來，你幫我跟你媽說聲。」

我點點頭。她的聲音一如往常，平穩、理性，沒有任何情緒。

晚上我收到她的訊息。

「奶奶今天走了，我剛剛回來。」

「不想講話，我先睡了。」

「妳不用回。」

那三句話我讀了十幾遍。然後忍不住哭了。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那麼久。

可能是因為她沒哭，輪到我替她哭了。

第二天早上她就來我家了。穿著一樣的衣服，一樣的笑臉。

我媽抱了她一下，沒說話。我爸只是摸了摸她的頭。

她坐下來吃早餐，喝了一大口牛奶，還評論：「這個牌子的牛奶比較好喝耶。」

我們誰都沒有提昨天的事。

她吃完飯，主動收拾碗筷，然後說：「我要去上學了。」

我跟著她走到門口。

「……妳真的沒事嗎？」

她停了一下，沒回頭，只是說了一句：

「我習慣了啊。」

那一刻我想說很多話，但什麼都說不出口。

她走出去的背影像平常一樣，但在我眼裡卻不一樣了。

她還是那個外向的洛杏，那個笑起來很燦爛的人，但我知道——她不是堅強，只是沒選擇。

那天晚上她來我房間，抱著記事本坐下。

我問她：「可以給我看裡面新的內容嗎？」

她看了我一眼，說：「妳不是最討厭我寫這些了嗎？」

「我沒有討厭啊……我只是以前不懂。」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打開本子，遞給我看。

「不要怕痛，杏杏。難過的時候就哭。」

「哭了不丟臉，忍住才會內傷。」

「世界不會對妳總是溫柔，但有人會。」

我讀完後沒有馬上說話，只是輕輕把記事本還給她。

她忽然轉頭看我，說：

「如果有一天，我也會忘記她的聲音怎麼辦？」

我握住她的手，小聲說：「那我就記得給妳聽。」

她看著我，好久好久，才低聲說了一句：

「……謝謝妳。」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聽見她的脆弱。

而我也第一次，想成為那個一直在她身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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