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午時，太陽終於露了臉。光線從樹梢間灑下，像一層金色薄霧，輕輕驅散山中的白濛。那些纏繞我許久的濕氣與悶悶不安，也跟著一點一點退去。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7fJd6cDa3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了。趁著陽光照耀的期間，我抓緊時間往回走，準備下山搭車。只是回程的路，卻不像我以為的那麼簡單。步道明明相同，腳下的碎石聲卻顯得沉重許多。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OKl8yFM0a
路像無限迴廊，感覺又變得更長。我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鬼打牆，直到遠遠看見那棵橫倒在路上的老樹，它靜靜地伏著，像是等著我再度翻越它。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kCQBxB2wj
我小心跨過去，腳掌落地時，地面的回聲終於恢復真實感。再往前走一段，我才看見登山入口的指示牌。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像剛浮出水面的人，大口地吸一口氣，這才真正感覺自己，從某個說不清的地方回來。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jOSqcKSR0
但這時候，居然已經是下午了。陽光的角度變得低斜，樹影拉長，時間彷彿被偷偷調快好幾個時辰。我看了看手機，確定自己沒看錯，是下午兩點半。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wCfG6OE3m
我沒想到，今天在山上竟停留這麼久。自從張丞佑死後，這條山徑就像變成我的月課。每個月一次，我都會帶著那只手錶，走這一段寂寞的路，像某種儀式，安撫那份說不出口的惦念。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H26U6BRoh
而每一次，我都會預估時間。什麼時候下車、什麼時候到登山口、大約幾點回到山下搭車回家，我算得一清二楚。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整個時間像被什麼東西吞掉。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WCVH0MSqr
像是有個看不見的世界，偷偷把我拉進去繞一圈。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XiL5JlOEA
回到家的時候，差不多是五點左右。太陽還沒完全落下，天光像被悄悄燙過，泛著一層薄薄的橘紅。我一進廚房，就聞到塑膠袋裡微微飄出的便當味，油味混著些許滷汁的鹹香。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lRWmcO1C1
我媽聽見動靜，轉頭看了我一眼：「今天太忙，沒空煮飯，就直接買便當，冰箱還有湯，妳自己煮熱喔。」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v0nErGwEM
我點點頭，沒多說什麼，只覺得身上還黏著一層山裡的濕氣，有點悶、有點黏，像沾了什麼說不清的氣味。我只想快點洗個熱水澡，把那股霧氣洗掉。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c5ICDRNAG
正當我轉身準備上樓時，卻被我媽叫住。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9llASkjqk
「妳今天出門走得很急，都沒發現背包有東西掉下來。」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rfMWfn3Sq
她走到客廳的電視櫃前，彎下腰，拉開那個最下層，平常堆放電池和舊遙控器的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個透明夾鏈袋，遞到我眼前。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hwEXnWy45
袋子裡躺著一張紙。是那張──我親手放在山路旁，用石頭壓住的剪紙。半身人形，邊角有點皺，紙張還帶著一股說不清的濕冷氣味。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aym6XQoWY
我愣了一下，然後瞪大眼看著那張紙。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vYBBOaxGi
「這不是我的。」我低聲說，聲音有些虛弱。「我沒有帶剪紙，也沒有放在背包裡。」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2iK6q9rUZ
但我媽看我的眼神卻是篤定的，她把袋子又往我面前推了一點。「我親眼看到，是妳背包掉下來的。我剛好在門口拿東西，那張紙就這樣滑出來，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哪個紀念卡，結果一看，怎麼會是這個？」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ftBrmEhvc
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那個袋子裡的人形，靜靜地仰躺著，雖然它沒有眼珠，卻像在死死盯著我。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Zp53eB3ec
我媽見我沒回話，反倒皺起眉。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k2NbPaGKN
「妳都幾歲了，還在玩這種東西？剪這個幹嘛？嚇人喔？這種東西亂放是會卡陰的欸。」她說著還抖了一下肩，像是被剪紙觸霉頭，語氣裡多了點嫌惡，「這是從哪裡撿來的？妳現在是在收集怪東西嗎？」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55YYAMOMw
我想解釋，但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我明明把它留在步道上的。可如果照實說出來，只會被當作神經病。我最後只能硬擠出一個謊：「啊，我想起來了，好像是上次跟同事，去參加那個客家文化祭的時候，人家發的贈品吧。那時候大家拿了一堆小東西，應該是我隨手塞進背包，結果忘記，今天剛好掉出來。」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qrJzjUqv5
我刻意說得自然一點，還搭配一個「原來是這樣啊」的神情。但我媽只是冷冷瞄我一眼，皺眉嘟囔：「什麼文化祭會送這種東西？剪一個半身人形，還長這樣......」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u6opnqc0w
她說完，把那袋子隨手擱在桌角上，像是也懶得繼續追問，只丟下一句：「這種東西又不好看，反正也不是花錢買的，等等妳倒垃圾順便丟掉啦。」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D1wIgaNUS
我點頭應聲，聲音輕得快聽不見。我沒有再說話。手心卻慢慢出汗。我的眼睛還盯著那張剪紙，那個半身的紙人。那不是什麼文化祭的贈品，也不是遺落在背包裡的紀念品。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NvjTmAIm2
我記得很清楚，是我親眼看著它從天空飄下，又親手放在山裡，用石頭壓住，才轉身離開的。可現在，它就躺在我家餐桌上。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squyd9llV
洗完澡後，我沒再多想，快快吃完便當，幾乎是狼吞虎嚥。胃裡雖然熱了，但心裡那塊冰涼卻還沒化開。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dY5lt5MSu
七點半，我準時提著垃圾準備出門等垃圾車。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HXMHNrJfb
出門前，我還特地把夾鏈袋放在垃圾的最上層，眼睜睜看著它在垃圾袋裡躺好。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oOI8mWlzl
我不放心，又把手機拿出來拍一張照片，對準垃圾袋開口內部。這動作有點可笑，但我需要證明，證明它真的被我處理掉。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Rqs8FSpHh
拍完，我將垃圾袋綁緊，提在手上出門，感覺裡面有什麼東西微微晃動。垃圾袋摩擦的沙沙聲，聽起來特別明顯，像是誰輕聲在笑。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qKZj9I2oc
我甩甩頭，快步往門口走。〈給愛麗絲〉的旋律從巷口那端慢慢飄來，像是入夜專屬的號角聲，提醒整條街的居民，該清理白天的殘骸。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oSWXsfEl0
幾個鄰居已經站在路邊，有人穿著藍白拖鞋，有人還穿著剛下班來不及換的制服。老舊的黃色垃圾車沿著巷弄駛來，外殼斑駁，車尾還沿路滴著油漬。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6lXq6VmkL
車燈在黑暗中閃了兩下，像在點頭打招呼。後車門開啟，垃圾收集口張開，像是一張大嘴，等待吞下一切人們不再需要的東西。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Y1mvcAGc6
我走上前，把垃圾袋拎得高高的，重重往那敞開的口丟進去，下一秒，那張嘴慢慢閉合。機器運作的聲音響起，像骨頭被壓碎一樣，乾脆決絕。我親眼看著它，那個裝著剪紙的袋子，被一併吞入，再也看不見。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I1k6NOdIR
回到家後，我看見爸爸剛下班，他身上還有外頭的潮濕氣味，肩膀像總是壓著什麼，永遠沒辦法真正放鬆。奇怪的是，他沒直接走上樓洗澡，也沒先喊餓，而是和媽媽一起站在客廳的桌子旁，兩人低著頭，肩並肩，像在研究什麼。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xl37H6WyE
我愣了一下，小聲問：「怎麼了？」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wUEaJvMCi
沒有人立刻回我。他們的神情不像平常發現水電費漲了那樣煩躁，也不像發現便當沒加菜脯那樣不爽，而是一種介於錯愕與遲疑之間的安靜。我走近幾步，才看清楚他們在看什麼──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5zEoaaPb1
那是一個透明夾鏈袋。裡面，躺著一張紙。半身的人形剪紙。跟我剛剛親手丟進垃圾車裡的那張，一模一樣。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9OXIABbWn
我媽先是抬起頭，看我一眼，語氣不太高興：「我不是叫妳丟掉嗎？結果是怎樣？還跑去撿回來玩喔？」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Y4XfcSR0X
她說完還搖了搖頭，像看不懂我最近在搞什麼。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UwSb4QNHL
「害妳爸剛剛看到還嚇一跳，以為是妳小時候拿來畫咒的。」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wdFBo3riF
我張開嘴，想說話，卻發現舌頭像被什麼黏住一樣。我沒撿回來。真的沒有。我是親眼看著它丟進垃圾袋，然後垃圾車把它壓進去、吞下去。可它現在，又這樣躺在我們家的桌子上，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snRojwG6B
我爸也開口了，語氣半真半開玩笑，卻藏著一種無聲的責備：「妳什麼不好收集，現在還收集這種？」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BjIcTHsIL
他指了指那張剪紙，又瞄我一眼，然後他突然像是想到什麼事一樣，冷不防補上一句：「說到這個，上次我半夜起來上廁所，經過妳房門口，還看到一個在地上發光的人臉。我當場腿差點軟掉，以為家裡真的鬧鬼了！」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zFrDyitqH
我瞬間知道他在說什麼。那是我放在筆電上方的小卡，許光漢的。卡面還特別套了亮膜，夜裡被走廊燈一照，閃到跟什麼招魂紙差不多。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9YDy0TFFG
表面上我尷尬地笑了一下，心裡卻笑不太出來。爸媽還在那邊說剪紙的事，像在唸小孩惡作劇，可我知道，那張紙，不是我收集的偶像周邊。它是從山裡跟回來的。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OUXApKvcj
我爸準備上樓洗澡，走到樓梯口前還不忘回頭交代我一句：「惠如啊，妳以後這種紙不要再亂放在家裡，聽到沒？發光的偶像小卡我就忍了，反正那是明星，至少還笑得人模人樣。這種半身的，又不像什麼春聯、也不是人家過年在貼的，擺在家裡會怪怪的。」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DJWJTwQLQ
他一邊講，一邊還用下巴指了指那張夾鏈袋裡的人形剪紙，就算是空洞的眼神，也明顯有點毛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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