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鈴與墓碑 - 《診療室》

「我幫妳約了心理諮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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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玖把一張名片遞給我，語氣平靜，語速一如既往地輕緩：「試一次。不管有沒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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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反駁，只是看了那張薄薄的名片一眼，把它收進口袋。這是一種幾乎近乎機械的動作，就像早已習慣接受任何形式的提案，哪怕不相信，也會照做。我好像是第一次主動打開自己的存款帳戶，用不多的錢預約了那個地址，一間不抱希望的診療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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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花出去以後才會比較有動力。」月玖淡淡說道，有點像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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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只是點了點頭。我知道她說的是對的——這不是第一次把金錢當作試圖感受「決心」的方式。只是這一次，用的是自己攢下來的錢，那些靠著陪笑換來的零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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診療室有些小，牆上掛著一幅風景畫，畫裡的樹過分翠綠，仿佛是從世界以外偷來的安靜。沙發軟塌塌的，有種不穩的漂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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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是個五十來歲的男人，眼神溫柔，說話像是氣音，總讓人以為他隨時會講出什麼解脫的話語。他沒有問我從哪裡來，也沒有問我的家人。他只是像每一個「專業的聽眾」一樣，筆直地坐著，點頭，微笑，說：「我們可以慢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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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有自殺傾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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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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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第一次出現這樣的念頭是什麼時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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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記得了。」啊啊..我好像機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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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點點頭，一邊在紙上做筆記，一邊說：「沒關係，我們可以從日常生活開始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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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去了五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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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週幾乎沒說話，只是坐在那張沙發裡，看著地板上一塊不明原因的水漬發呆。醫生問什麼，我就回答什麼，就像回答試卷填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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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週，我願意主動開口說一些細節，比如自己住哪裡、怎麼生活、打過哪些工。醫生聽得很認真，會點頭，會記錄，偶爾說：「辛苦了，但妳還在努力，這很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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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努力」這個詞時，笑了一下，不是感動，是諷刺——那是我最討厭的詞之一。努力從來不是問題，問題是，努力了又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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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週，醫生問：「妳有沒有覺得哪一刻自己被真正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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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了一下，然後輕聲回答：「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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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想說——就算有，也不代表那個人會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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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週，我也成功學會了怎麼說讓醫生高興的話。只要點頭說「我想試著改變」、「我最近比較少去那個地方了」、「我在想要不要重新找個工作」。醫生開始鼓勵我：「很好，我看見妳正在往好的方向走。」真好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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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告訴醫生，那些話只是模仿而來的。像是學人類說話的機器，沒有情緒，但會組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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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週，我開始想：「如果這樣的對話能持續下去，是不是，我也可以假裝正常久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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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期待變好，只是想證明自己還能假裝得像裝的很像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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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週，照常走進那條小巷，診所原本就在那棟老公寓二樓。但那天我有些許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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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門鎖著，招牌摘了下來，門上貼著簡陋的紙條：「因營運調整，永久歇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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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頭一片空蕩，連辦公桌都不見了。站在門前，看著自己曾經靜坐過五次的樓層變成空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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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試著打名片上的電話，無人接聽。撥了三次，就不再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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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也不覺得意外，只是覺得好笑——又是一次毫無預兆的「處理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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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原地很久，像是等著誰會突然從轉角出現，拍拍我肩膀說「開玩笑的，我們其實還在」，但什麼也沒有發生，當然，這才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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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回到住處，沒有吃飯。坐在床邊，拆開一封銀行信，裡面只剩三位數。存款花在那五次諮商，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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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又沒了什麼。」喃喃道，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讀一段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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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失望、不是痛苦，只是一種重複性極高的疲憊：連心理治療這種東西，也只是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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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起來，穿上外套。夜裡有風，天色不冷，但我還是縮了縮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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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玖這幾天沒聯絡，我也沒主動說什麼。自己並沒有打算讓月玖知道診所倒了——因為知道，就算說了也不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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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門，一步步往河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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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便利商店、走過昏黃路燈、走過一對爭吵的情侶、走過幾個還沒關門的店面。沒有人注意到我。我也不覺得自己值得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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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總是這樣：不是沒人在看，只是沒人會真正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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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在河堤上，扶著欄杆。水流很慢，像是這世界的運作一樣，不疾不徐，沒有情緒，也沒有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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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水比風還溫柔。」我這麼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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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哭，也不害怕。只是感覺到身體裡的最後一絲「如果」正在被河水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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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有人留下來——如果能有人真的理解——如果這不是場失敗的模仿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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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如果了，沉得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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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閉上眼，身體微微前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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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面沒有說話，只靜靜地等待著，像是早就知道她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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