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鈴與墓碑 - 《大叔、上學》

森下大叔經營著一間快被城市遺忘的二手書店。書店藏在一條狹窄巷弄中，鐵皮招牌的字早已褪色，只剩模糊的「森書」兩字還能辨認。書店不大，木製書架擠滿了泛黃的書本。空氣中總有一股舊紙的氣味，混著濾泡咖啡與煙絲殘留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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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下住書店樓上的閣樓。那是個比起房間更像倉庫的地方，只有一張木床、一個小書桌、幾箱舊報紙。他笑說：「人老了就沒什麼想要留的東西。留下的不是喜歡的，就是不想整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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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踏進那間書店時，聞到的不是書的味道，而是一種——「這裡不會馬上趕你走」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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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沒問過我的過去，也從未顯得好奇。他只是用一貫平淡的語氣說：「不想說就不說吧。這裡規矩簡單：不偷、不騙，不對別人惡意動手。如果妳做得到，這裡就是妳的家。」但他依然不知道，我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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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我點頭，真的住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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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床被安排在一樓書店角落的儲物間裡。那裡擺滿了書架未能容納的書堆，一盞小檯燈、一條毯子是我僅有的生活設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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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看書，因為大多數的字都看不懂。我更在意的下一餐飯、冬天的暖爐和衣服夠不夠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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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不久，大叔平淡的對我說說：「妳也該去念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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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什麼反應。讀書，是陌生詞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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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歲還沒上過學，怕是登記時會嚇人吧，」他點了一根煙，聲音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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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入學時，行政人員面露難色：「這麼大了從小一開始，有點困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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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只回：「笑就笑吧，笑聲又不能當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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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櫻進了學校，從最基礎的一年級開始。她原以為會被排擠、會跟不上、會出洋相。但她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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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力異於常人的她。注音符號聽一次就全記住，乘法表只花一晚就倒背如流。她可以默寫整段課文，甚至記下老師課堂上沒有寫進講義的比喻，對他來說，強大的記憶力早是在孤兒院所需要的生存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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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半年，她從一年級跳到了二年級，再過半年直接升上六年級。國中與高中她各跳過一年，每次都是通過冷靜的測驗與無懈可擊的筆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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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參加社團、不交朋友。只讀書，像完成某種交易又或者是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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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如果能證明自己「有用」，就不會被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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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為了知識去學校的，她只是學習「人是怎麼活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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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學時，她的年紀終於與同學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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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森下端來一碗湯：「妳現在可以說自己是『正常人』了，感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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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櫻低頭喝湯，淡淡地說：「普通。就是，沒人會再問我為什麼比別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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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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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但我也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當過小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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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得很平淡，語氣像在陳述別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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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店的生活仍然簡單，我也開始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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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煮飯不算特別好吃，但總是溫熱的。我坐在桌邊，我遞筷子給他，不多話，但總會吃完，再把碗洗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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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夜裡她睡不著時，大叔會坐在樓梯口說：「我會在樓下，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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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話聽久了，也就成了一種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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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不會把過去掛在嘴邊。對大叔說過一句最長的話是：「你應該很好奇吧，為什麼我要記得這麼多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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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大叔只是搖搖頭：「記得多不代表理解多，有些人只是把痛苦記得很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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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中了，我沉默許久，說：「有時候我覺得腦袋太清楚，是種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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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來越能預測人性。誰會說謊、誰在試探、誰只是好奇。我都懂，但不想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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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記住書店所有書的位置、哪本賣過、哪本標錯價、哪本常被翻卻從未賣出。大叔說我有當騙子的潛力，我笑笑：「如果我學會騙人，第一個要騙的，一定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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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下點煙：「哈哈，人類從出生就在幹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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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有位顧客問：「妳是老闆的女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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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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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妳怎麼住這裡？」

「這裡讓我住，我就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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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說這裡是家。我不信那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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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回想起那間書店，記得的不是哪一本書，也不是哪一餐飯，而是那句話：「妳做得到，這裡就是妳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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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到了，活了下來，讀了書，沒偷沒騙，也沒對誰惡意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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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把這段人生，勉強稱作——某種意義上的「被接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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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如果當年森下沒有伸手，她也不會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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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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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求溫暖，比承受冷漠更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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