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童年記憶裡,有一種特定的寂靜,是屬於家中餐桌的。
五人份的笑聲裡,總有我缺席的那一份。
姊姊何苡潔是典型的長女 - 優雅、嘴甜,雖然成績不是很好,卻懂得撒嬌,也知道在什麼時候該閃躲。
弟弟何毅軍則是全家期待已久的金孫,任性又懶散,但總能因為一句「男孩子不怕吃虧」而輕易被原諒。
夾在中間的我,光從名字「何苡楠」三個字就知道,我並不被期待。
原本家人以為我會是個男孩,興高采烈地準備許多男裝,還事先取好了名字叫「何宇男」,結果出生那一刻才發現醫生搞了大烏龍,我是個女孩。
阿嬤氣得拒絕來醫院探望剖腹完虛弱不已的媽媽,懦弱的父親,連月子都沒讓媽媽坐完,就催著她趕快下床回家裡的便當店忙活。
報戶口時,那個「宇男」硬生生被改成了「苡楠」。我就這樣被草草地命名,像是個不小心誕生的意外。
兩年後,媽媽意外懷上弟弟,看著帶把的小金孫來到孫女成群的何氏家族,阿公阿嬤開心得合不攏嘴,硬是讓媽媽在那個年代所費不貲的月子中心住上一個多月,金飾、玩具到各種補品更是不斷送上,也讓媽媽堅定地相信弟弟是為家裡帶來光芒的小福星。
而我,從本來就不被預期來到這個世上的二女兒,繼續往後退居到隱形人位置。
爸媽一年365天都忙著經營便當店,無暇顧及每個孩子們的喜好與成長。身為家中第二個女兒,我的鞋總是姊姊穿舊的,衣服、包包、甚至胸罩,全是何苡潔幾年前的尺寸。
從來沒人問過我喜歡什麼顏色、想吃什麼菜,我像是一格填滿空白的廣告時間,不需要有聲音,只要不礙事就好,於是我學會了安靜,也學會了:若想被看見,就得拼命證明自己有多值得。
在這蒼白的童年裡,我不是在便當店的後廚幫忙洗菜洗碗,就是起早陪媽媽去果菜市場撿菜。我一直以為,這些乖巧與努力,就能換來媽媽口裡的一句「妳好棒」。
也正是在那樣灰暗的成長中,巷口那個拉著小提琴的男孩 - 林子謙,成了我心中的一道光。
他比我大兩歲,從我還不會寫字的年紀開始,他們一家就住在巷口。
林子謙的爸爸是大企業的部長,媽媽是小學老師。小時候,我媽總在飯桌上用欽羨的口吻說著「看看人家林媽媽多好命,今年暑假,聽說全家人去夏威夷玩呢!哪像我們今天因為客人在湯裡發現一根頭髮,害我們賠了幾十塊錢...」
儘管如此,林子謙卻沒有一絲嬌氣,他是上從街坊老太太、下到我們這群小毛頭口中的好哥哥:長得帥、有禮貌、功課好、還常分享糖果給我們吃。
每當黃昏,我在臥室的窗口,就能看到他坐在家門口騎樓的長椅上讀故事,陽光落在他白皙如瓷的臉上,靜靜的,就像一幅畫。
林子謙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學小提琴,每天放學後,我的窗邊常傳來他斷斷續續的練琴聲。有時候,我會在後廚的油煙中跟著他的小提琴一起數拍子。
我還記得,每週三他上完小提琴課,總會拎著一包雞蛋糕慢慢走回家,每次經過我家後門時,他總停下腳步,探一探頭,只要我在,就會把其中一塊遞給我:「呐,要不要吃?」
我以為那只是習慣,是大孩子對小孩子的體貼,我從沒想過,林子謙的記憶裡,我是有名有姓的存在。
國小四年級的某個冬天,幾個同學嘲笑我穿姐姐的制服,連繡字都沒改乾淨,還能隱約看到何苡潔三個字的印痕,在我的制服左側胸前,他們嬉笑地說我是個「二手女孩」。
我想辯解,但話到嘴邊卻成為燙舌的鐵塊,我一句話都說不出話,只感覺眼眶越來越熱。
那時,一道影子橫空出現在我頭頂,剛從校門口走出來的林子謙看到了被嘲弄的我,六年級的他,身高已經抽到170,他什麼都沒說,拉起我就往家走。
那一天的風很大,慢慢下山的太陽,把我們的影子重疊在一起。
他什麼都沒問,只在回家的路上買了一包雞蛋糕,遞給我問:「妳喜歡吃邊角的脆皮,還是裡面胖胖的麵包?」
我沒有回話,只是不斷把雞蛋糕往嘴裡塞,拼命掩飾越加藏不住的抽泣聲。
他沒有看向我,只是一邊咬著自己手中的雞蛋糕,一邊說:「我記得妳總是會把雞蛋糕的邊角仔細的撕乾淨,然後再一口氣吃掉整塊雞蛋糕。」
林子謙接著說:「我總覺得,在這世界上,能這麼認真對待雞蛋糕的人,應該只有妳了。所以妳就是妳,不會因為穿了妳姐的衣服就不是妳。」
那一年的他,不過才國小六年級,感覺卻像在講什麼厲害的人生哲理。
從那之後,我們就這麼維持著剛剛好的距離,一前一後離開了同一間國小,再一前一後地進了同一所國中。
上國中後,林子謙沒再繼續學琴,我也再也沒機會吃到他順路遞上的雞蛋糕。我們的交集,僅限在校園裡擦身而過的簡單寒暄,但每當巷子口傳來雞蛋糕的香味時,我總會想起好久好久以前,有一個小哥哥,在我憋著不哭的時候,遞上香噴噴的雞蛋糕,讓淚水隨著雞蛋糕滾進我的心底。
我升上國二的那一年,林子謙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上市立第一中學,是個從日據時代以來就建立男校。
早已經是街坊口中金童般存在的林子謙,熱度繼續飆升在家有國中生的各大家長討論群中。在我們下學期的開學典禮上,他不意外地被邀請回母校演講。
穿著合身的白色制服上衣,筆挺的卡其褲勾勒出他長腿與結實的體態,不知從哪一年開始,林子謙的身型,已不再是印象中那個瘦瘦的小哥哥,而是氣場逼人的少年。
我從小就知道林子謙長得很好看,不是電影裡誇張的帥,而是一種乾淨、讓人一眼就安心的俊朗。白皙的皮膚、輪廓分明的五官,有一種書卷氣質與青春陽光並存的矛盾。
我坐在班裡的最後一排,看著那道熟悉又遙遠的身影,忽然覺得他離我很遠,他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耀眼,而我只是個穿著姐姐的不合身舊制服、背著姐姐舊書包去上學的醜小鴨。
演講結束後,大家爭相圍上去問他考試技巧,有些女生甚至害羞地跟他電話號碼,我正猶豫要不要上前時,他在人群中看見了我,笑著朝我走來。
「苡楠,好久不見。」他說。
我慌忙點頭,摸摸早上起來隨便紮起的低馬尾,還來不及說話,他便笑著問:「考上市立第一女中沒問題吧?」
我驚訝地抬頭看他:「蛤?」
「我一直都知道妳很聰明,一定能考上第一女中。」
他說得自然,語氣裡是毫不懷疑的肯定:「等妳考上,我在飲料日請妳喝奶茶!」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一種約定,還是只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巷口哥哥隨口的鼓勵。
但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未來,原來是可以自己選擇的。
爸媽一直希望我走五專,快點畢業快點工作。姊姊選了護專,是家族間津津樂道的「好選擇」;弟弟才藝補習樣樣沒少,家裡資源全都給了他,只求他未來能好好讀個高中、上個國立大學。
而我,卡在家裡的中間,從不敢開口要求補習,只能靠自學撐住全班前十名。至於升學的選擇,我沒有聲音,也沒人問。
但林子謙問了。
他不是鼓勵我成為誰,而是看見了我本來就是誰。
那天回家後,我在筆記本寫下「一杯奶茶的約定」,彷彿寫下了一個可以觸碰的夢。
我開始瘋狂讀書,不是為了第一女中,也不是為了爸媽、更不是為了證明自己有多好。
我只是想,在飲料日的午後,從他的手中接過那杯奶茶。
那是我與林子謙的約定。
而那杯奶茶的重量,足以為我換來整個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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