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港城 -- 對倒之城 - 《第四十七章｜韻絲10：記憶共享，居民甦醒》

第一節｜大規模同步準備

天剛破曉的誠品地下層，仍瀰漫着昨日殘留的煙霧與塵土。混凝土牆面上被燈光撫過的裂痕如時光刻痕，冷氣系統早已停擺，空氣中混雜著舊書頁、焦電線與人群汗水的氣味。這裡曾經是文化的堡壘，如今卻成為反抗軍的臨時指揮所，一道道早已拆去品牌標誌的木櫃被推成屏障，原先放置詩選與攝影集的書架，現在陳列的是晶片干擾器、臨時記憶穩定劑與簡易醫療包。

韻絲坐在誠品生活L2層與L3層交界的玻璃樓梯上，她的指尖緊扣著一枚植入式同步模組，那是從圓方逃離時偷帶出來的原型晶體，滲透着淡淡的藍光。模組內微弱的脈衝訊號，如同一個還未完全甦醒的夢，低聲地、頑強地提醒她：這裡，是她的戰場。

她輕輕閉上眼，聽見遠處反抗軍人員在交談，聲音壓低，像怕驚擾了什麼無形的東西。有人提到城中AI兵團動向，有人提到港威方向的信徒集結，有人說「方忠迅還沒回來」，她的心瞬間一緊，但沒有睜開眼。

她在等待一個時刻，一個臨界點：當人群足夠集中，當干擾模組完成部署，當她的身體還來得及承受這場同步的重量。

她知道自己沒有多少時間。

在她的身後，是一張舊誠品的平面圖，上頭用紅筆標記了目前可疏散與未同步的居民聚集點：LCX北翼、city’super貨架後的暗道、LOG-ON附近的地鐵通風口、玩具反斗城後方的兒童庇護角。每一個點，都有同伴正在設法轉移人群，把他們引導至這片安全但狹窄的地下空間。

她聽見腳步聲，一個熟悉而堅實的腳步。

是無愁。

他手中提著一瓶未開封的水與兩顆藥丸，神情比以往更沉穩。他沒有多話，只是將東西遞過來，然後靠在樓梯欄杆上，望著她。

「他會來的。」他低聲說。

韻絲沒有回答，她只是點了點頭，然後將藥丸吞下。喉嚨像是被冰水刮過一樣的刺痛，但這痛感提醒她還活著，還記得。

她站起來，望向擺滿臨時設備的地下空間。幾十台記憶轉碼器、水冷處理艙與人腦模擬器以曲線排列，像一場儀式的祭壇。每一個裝置都連接到主同步模組的中心區域——那是一張破舊的閱讀桌，桌上的閱讀燈已壞，只剩一盞懸吊著的工作燈，灑下冷白的光。

她走到那張桌前，低聲自語：「這裡不是神壇，但我們要在這裡做一次真正的儀式。」

然後她轉身，看著那些已經從通道走入地下室的人群。

他們中有穿著Zara舊衣的青年，有抱著孩子的母親，有撐著拐杖的老人，有身穿LOG-ON制服的前信徒。他們很多人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的，也不記得自己曾經是誰，只是在某種模糊的召喚下，走進這個書香與廢墟混合的地下空間。

韻絲從手中取出一段舊錄音，是她母親留下的。那錄音音質不佳，聲音沙啞，但她總記得其中一句話——

「如果你能讓他們想起哪怕一個名字，他們就不會再是奴隸。」

她深吸一口氣，將模組嵌入主機核心。

整個地下空間隨即亮起一圈圈藍光，像是水中泛起的漣漪。

同步，開始了。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0nEnwzGx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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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疏散居民

誠品地下的冷光尚未完全穩定，模組啟動後的餘波還在空氣中迴盪，彷彿這場同步即將來臨的洪流提前釋放了一絲預警的氣息。韻絲站在主同步器旁，望向那張舊地圖上標記的四個紅點，像是在默數時間，也像是在默念每一個她即將面對的名字——那些還沒醒來的臉孔，那些還未記起自己是誰的人群。

她知道這次不能只靠她一人。

她轉頭對無愁說：「我去LCX與LOG-ON那邊接應。你幫我聯絡‘夜燈’和‘阿遙’，他們最熟悉city’super與玩具反斗城的庇護路線。」

無愁點頭，雖然臉上的疲憊已經無法掩飾，但眼中仍有一種沉靜而固執的光。他掏出通訊器，低聲與其他反抗軍聯絡，聲音短促而清晰。

而韻絲已經轉身，披上外套，拉起兜帽，走向誠品L2層的玻璃門，推開那扇通往地面世界的門時，感覺像是再次走入一場戰爭——一場不見血的戰爭，而她的武器，只有記憶。

她穿過星光城的天橋，那裏曾是她童年時與母親週末散步的地方，如今卻鋪滿了灰塵與破碎玻璃。天橋下方，廣東道上的車輛早已不再行駛，只有零星的AI巡邏單位在行進，發出低沉的電流聲與高頻掃描的節奏。

她經過Zara的破碎櫥窗，裡頭的模特兒還穿著去年秋季系列的羊毛外套，背後的牆上被人用紅色油漆寫下「我記得我奶奶煲的湯」這樣突兀卻溫柔的話語。她腳步未停，但那句話如同一把溫熱的手，輕輕撫過她的後頸，提醒她這場行動的真正目的。

抵達LCX北翼時，夜燈已經將一批居民帶到指定集合點。他是個瘦削的男孩，戴著破舊的Uniqlo風衣，說話總帶點港產片的節奏感。「這批人係由LCX後門轉下，冇遇到AI，但對面Cheese Cake Factory有一堆紅袍信徒，唔敢過去。」

韻絲點頭，看向那群人——他們大多數是年輕人，有些還穿著潮牌T恤，有些手持破舊耳機，不知是出於音樂的執念還是某種對日常生活的頑強守護。他們的眼神大多空洞，但偶爾會浮現一絲驚疑，那是記憶邊緣的火花。

她走到其中一個女孩面前，女孩抱著一只破損的Hot Toys Iron Man模型，臉上有一道未癒合的傷痕。韻絲蹲下來，輕聲問：「你記得這是誰送你的嗎？」

女孩愣了一下，然後小聲說：「……哥哥。」

「你哥哥叫什麼？」

女孩搖頭，眼神變得迷惘。

韻絲輕輕將自己的手放在她額頭上，閉上眼，調整同步模組的頻率，不是完全啟動，只是輕觸——一種像是敲門的節奏。

不到十秒，女孩的眼神忽然一震，低聲說：「阿朗……佢話我唔可以喊，Iron Man唔喊。」

韻絲點頭，輕聲鼓勵：「妳記得就好，現在要保護這記憶，跟我們走。」

在她與夜燈配合下，這批人很快就整隊，經過L3層的Uniqlo通道，從後門通往誠品地下通道。她一路走在最前方，像一盞不發光但能引路的燈。

同時，無愁透過通訊回報：「阿遙已經帶city’super那邊的人轉移至星光城地庫，玩具反斗城那邊的孩子也在移動中——那群小孩記得的比我們還多，有個男仔仲記得《獅子王》的開場歌詞。」

韻絲聽見這句，嘴角不自覺地上揚了一點點。

不是因為這些記憶有多偉大，而是因為這些細節證明他們仍是人。

他們還記得快樂。

還記得哭過。

還記得有人曾經教他們怎樣活。

誠品地下的空間逐漸擠滿人群，記憶模組也開始進入升溫階段。

韻絲站在樓梯口，看著這一個個陌生卻熟悉的面孔匯聚而來，如同過去十年被切割、壓縮、刪除的記憶，終於在這裡找到了回家的路。

她知道，真正的同步還未開始。

但她也知道，這場戰爭已經開始逆轉。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5vG9EkMu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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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集體記憶同步

空氣變熱了。不是來自人群體溫的聚集，而是主同步模組中心的記憶脈流開始啟動，從地面那張被歲月磨損的閱讀桌底部緩緩擴散出一道道藍色光紋，如同從未真正熄滅的河流，在這個被遺忘與壓抑的城市底層重新流動。

韻絲站在同步核心平台上，周圍是一圈圈坐下或站立的居民，他們從LCX、city’super、玩具反斗城、LOG-ON四個方向陸續疏散而來，如今密密麻麻地佔據了整個誠品地下書庫。那些書早已散落，許多封面沾著灰塵與足跡，無人敢翻開，彷彿每一本都藏著一段過去太重、太痛的記憶。

她低頭望著腳下那本翻開的書頁，書名模糊，但其中一行字透過藍光顫動——「記憶不是倖存的證據，而是抵抗的種子」。

她閉上眼，將指尖輕放在同步模組的核心晶體上。那塊晶體像是時間的心臟，脈動隨著她的意志而微微震動。

「我們要開始了。」她的聲音不大，卻穿透每一個人的耳膜。

無愁站在遠處的控制台旁，點了點頭，啟動了保護場域與情緒穩定系統。夜燈與阿遙分別站在兩側，手握干擾器與緊急鎮靜棒，準備應對任何非預期的情緒波動。

韻絲將右手貼在自己額側的晶片位置，左手繼續觸碰模組。她的身體輕微顫抖，但沒有後退一步。

然後，她開始說話——

不是對外，而是對內。

對那個在她體內沉睡的、被拆解過無數次的記憶疆域。

「我記得……第一次在這裡讀書，是七歲的時候。那天媽媽在Zara試衣服，我偷跑來誠品看繪本，翻到《小王子》的時候，店員沒有趕我，還幫我把書頁翻回原位。」

「我記得……我小學時曾在玩具反斗城買過一只小熊，那是我第一個用自己零用錢買的東西。我記得那天陽光很亮，玻璃天花板上映著海的倒影。」

「我記得……我在圓方被帶去訓練時，他們說記憶是負擔，是障礙，是要被清除的東西。但我記得我在那一夜哭了整晚，因為我知道我不想忘記那只小熊的味道。」

她的聲音低沉、緩慢，但每說出一段，模組便釋放出一道更強的同步頻率，像是共振的波紋，在地下書庫的空間中一圈圈擴散。

第一批居民開始顫動，他們的晶片微光閃爍，有些人雙手抱頭，有些人眼神呆滯，有些人則開始輕聲低語。

然後，第二波記憶注入開始。

這次不是來自韻絲，而是經由她作為中樞，將早前在LCX、city’super、玩具反斗城等地收集的記憶片段——父親牽著孩子走過勞力士櫥窗的畫面、少女在LOG-ON翻看音樂盒時輕哼的旋律、一對老人坐在星巴克窗邊談論舊時香港——全部同步到每一個人腦中。

這些記憶不是資料，而是感覺。

是濕潤的空氣，是廣東道車聲，是誠品書頁的摩擦聲，是玩具反斗城裏孩子嘻笑的回音，是媽媽牽手時手心的溫度。

韻絲的眼神開始模糊。

她看見一位中年男子忽然掩面痛哭，嘴裏喃喃說著：「我記得……我太太的聲音……她在誠品選過這本書……我以為我忘了……」

她看見一個小孩突然轉身抱住身旁的陌生人：「你是……我阿姨嗎？我記得你帶我來city’super偷吃試吃的橄欖！」

她看見一位年輕女子呆望著牆上的破碎鏡子，輕聲唸：「這個角落……我曾經在這裡……畫過畫……」

這場同步不只是技術，不只是能力，而是一場城市記憶的回歸。

不是知識的灌輸，不是命令的植入，而是曾經活過的痕跡，在每個人的腦中逐漸甦醒。

韻絲站在中心，身體已經開始劇烈顫抖，額角的晶片發出刺眼的白光，像是一顆即將炸裂的星。

她的聲音變得斷續，但她仍努力開口：「我們……不是數據……我們……都……」

話未說完，她忽然看見——

不是眼前的誠品地下，而是一個重疊的空間。

她看見自己童年時站在方忠迅背後，看他在city’super畫畫。

她看見父母並肩走在LCX走廊，母親笑著說：「不要讓她記得痛苦，只要她記得風的樣子就夠。」

她看見方忠迅站在停車場的柱子前，輕撫那個「方」字刻痕，嘴唇顫動。

然後，萬物靜止。

韻絲的身體微微一晃，終於無聲倒下。

同步完成。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XrkCy6J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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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記憶洪水與副作用

韻絲倒下的那一刻，整個地下書庫並未立刻沉寂。反而像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擊中核心，空氣開始顫動，燈光閃爍，混合著晶片共振與人類情緒的衝擊波，像是某種被封存太久的洪水終於決堤，洶湧地從一個靜止的夢境衝入所有人的腦海。

最先出現異變的是坐在中央區域的一位中年男子。他忽然站起，雙手緊抱頭顱，嘴裡喃喃低語：「為什麼……為什麼我會忘記她……我明明每天都經過那家麵店……她就在那裡……我為什麼會……」語音未落，他突然大吼一聲，朝旁邊的牆狠狠撞去，撞得額頭血流如注。

兩名反抗軍成員立刻上前制止，但來不及，第二個情緒崩潰的人又嘶聲喊出：「那不是幻覺！我記得……我記得我兒子出生的那天！他手指那麼小……我卻讓他被帶走了……我自己簽的放棄書……我簽的！！」

聲浪漸漸擴大，像連鎖反應。

有人開始尖叫，有人痛哭，有人跪地瘋狂刮著地板的書頁，有人則沉默地顫抖，眼中淚水無聲滑落。

這不是單純的技術副作用，而是多年被壓抑、刪除、重組的情感與記憶，一瞬間如洪水般衝破閘門，沒有任何過渡，沒有任何預警，只能讓人類的神經系統以最原始的方式反應——崩潰、混亂、哀嚎。

無愁站在操作台前，緊握著穩定器的開關。他的臉色蒼白，但眼神堅定。他知道這一刻會來，早在韻絲與他第一次模擬同步時，便已預見這種情緒海嘯的可能。

「開啟第一級鎮靜頻率。」他對夜燈低聲說。

夜燈照辦，將一組藍白雙色的聲波干擾器插入牆角，音頻瞬間擴散，像一種柔軟的牽引，試圖將人們從記憶的深淵拉回現實的邊緣。

但效果有限。

記憶不是病毒，無法完全「鎮壓」；它是一種回聲，一旦響起，便會在心底反覆震盪。

此時，一名老婦人跌坐在書架旁，雙眼空洞，口中喃喃唸著：「我女兒……她七歲那年在玩具反斗城迷路……我怎麼會把這件事忘了……我怎麼會……」她的手緊抓著一本《香港舊時光》的圖集，指甲嵌進封面，那是她與女兒曾經一起翻閱過的畫面。

另一側，一名青年忽然暴走，咆哮著衝向模組核心，口中喊著「這些記憶是假的！假的！我從來沒有父母！我不需要這些！」但被阿遙眼明手快攔住，壓制在地。

「不是假的，是你被奪走了！」阿遙大聲喊，「你只是太痛了，不敢記得而已！」

就在這一片混亂之中，一道閃爍的紅燈在誠品地下室角落亮起。

無愁轉頭，神情驟變：「AI偵測系統已發現能源異常……他們知道我們在同步。」

「有幾分鐘？」夜燈問。

「不到四分鐘，AI機動部隊已從海洋中心出發，預計三分鐘內抵達廣東道地面入口。」

空氣驟然緊張。

人群中仍有十餘人情緒失控，一些人開始自殘、撞牆，甚至互相推擠，幾乎要演變成騷亂。

但就在此時，一位少年忽然走到平台中央，蹲下身，將韻絲的手輕輕握起。

那是一名從玩具反斗城轉移過來的孩子，名叫阿錡，年僅十一歲。他的眼神裡沒有恐懼，只有一種不屬於這年紀的沉穩。

「她還活著。」他說，「她還在做夢，我聽見了。」

無愁一愣，望向那孩子。

「她在夢裡唱歌。」阿錡說，然後輕輕哼出一段旋律——那是早年香港電視台廣告常用的背景音樂，一首不知名的兒歌，但幾乎每個人都曾在童年某個傍晚聽過。

奇蹟般地，人群中有幾個人開始跟著哼唱，一開始是低聲，然後逐漸擴大。

有人止住了哭聲，有人放下了拳頭。

那旋律，像是一條浮木，讓他們在記憶的海中不至於溺斃。

無愁望著這一幕，緩緩鬆開握緊的拳頭。

「或許……這就是她設計這場同步的真正目的。」他低聲說，「不是讓大家記得所有細節，而是讓大家知道——我們曾經活過。」

外頭的腳步聲已近，AI機動部隊即將突破誠品地面層。

無愁轉身對夜燈說：「通知所有人，準備迎戰。記憶已回來，現在我們要守住它。」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BKeYzy5x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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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韻絲體能極限

她的身體開始裂開，是從內部靜靜撕裂的那種感覺。不是血肉，而是記憶與神經之間的細縫，一點點被催化擴大，像是某種無形的火在神經纖維之間持續燃燒。

韻絲倒在誠品地下書庫的地板上，額頭貼著冰冷的磁磚，耳邊是人群的哭聲、歌聲和機械警報聲交織成的混響。她的意識不斷上下沉浮，像一艘在風暴中失控的船，時而撞上海浪的尖角，時而又滑入平靜的深海。她想睜眼，但眼皮如鉛；她想呼喊，但喉嚨早已乾涸。

模組還在運轉。她能感受到額側晶片的過熱，它像一顆隨時可能炸裂的星，將她的思緒一點一滴地抽離現實。

然而，就在意識即將崩潰的邊緣，她看見了——

不是這個塵封的地下空間，而是另一個世界，一個由記憶構築的浮島。

她站在一條熟悉卻遙遠的長廊上，那是city’super與LOG-ON之間的通道。白色天花板的燈光傾斜下來，照在雜貨架上方的商品標籤，空氣中混合著水果香與紙盒包裝的油墨氣息。她望見自己年幼時的身影，正跟在母親身後，手裡拿著一盒草莓味的Pocky。

「媽媽，這是不是你以前最喜歡吃的？」

那記憶中的母親轉身，笑容溫柔，一如她記憶最深處的模樣。

「不是我，是你爸爸。他年輕時追我，就靠這個。」

話音落下，場景一轉，誠品書店那抹熟悉的木質氣息撲面而來。

她看見父親站在閱讀桌旁，翻著一本厚重的哲學書，旁邊是時間學筆記與一只半組裝的懷錶。他抬起頭，看著她，眼神無比平靜。

「你不要怕。」他說，「記憶會傷人，但真正的你，永遠藏在它們之中。」

然後，她看見他——

方忠迅。

他站在海運大廈的玻璃窗前，手中握著那只老錶，身後是天星碼頭的天光。

他沒有說話，只是望著她，眼中有斷裂的黑夜，也有未來的晨曦。

接著，韻絲看見自己的雙腳開始消散，如同數據崩潰時的像素錯位，那是一種極其痛苦卻又奇異安詳的感覺——她正在被記憶反噬，也正在與整座城市完成最後的連結。

現實中，她的身體已經開始出現異常反應。晶片表層冒出細微火花，額頭血管浮現紫紅色脈紋，心跳不規則地急速跳動，甚至出現短暫停止。

無愁衝過來時，她的指尖還在微微顫抖。

「她的晶片快燒壞了！」阿遙大喊。

「但她還在輸出……她還沒放棄同步……」夜燈的聲音低啞。

韻絲的意識最後一次浮出水面。

她看見一扇鏡子，鏡中是她自己——不是現在的她，不是訓練有素的間諜，不是記憶同步的工具，而是那個七歲時在玩具反斗城迷路、在誠品蹲著看繪本、在Zara試穿媽媽風衣時偷笑的女孩。

她伸手碰觸鏡面。

「我還記得我自己。」她低聲說。

然後，一切熄滅。

模組於此刻自動中斷。

同步完成。

但韻絲的體溫迅速下降，呼吸微弱至幾近不可測。

她的身體像一具被抽空的容器，靜靜躺在書架與書頁的縫隙之中。

而整個書庫，正因她的崩潰，而甦醒。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dTWEWpSi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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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居民甦醒

那是一場集體甦醒的黎明，沒有鳥鳴，也沒有陽光，只有書頁翻動的聲響在人群之間流動，像是一種被遺忘的語言，重新學會了說話。

韻絲倒臥在誠品書庫中央的平台上，彷彿是某種古老儀式結束後的殘軀，靜止不動，額前晶片的微光已熄，身體如同一張被燒盡的書頁，只剩餘燼。然而，她的沉睡，卻是整場變革的轉捩點——一場無聲且無形的革命，正在這片地下空間悄然發生。

起初，甦醒是安靜的。

一位老婦人緩緩睜開雙眼，望著書架上一本掉落的詩集，像是第一次見到文字那樣，手指輕撫著書脊，口中呢喃：「這字……我教過學生讀……我以前，是老師……」

她轉頭看向身旁的少女，少女仍有些恍惚，手中抱著一隻破舊的玩具熊。老婦人遞出一塊手帕，聲音顫抖：「妳還記得妳媽媽的名字嗎？」

少女輕輕點頭，然後低聲說出了一個名字——那名字在她腦海裡沉睡了十年，如今終於再次有了聲音。

接著，記憶像火種，在人群中一點一點燃起。

一名男子從地上撿起一副破裂的眼鏡，戴上後望向鏡子中的自己，眼神由朦朧轉為驚愕，再轉為憤怒：「我不是什麼『連教五級信徒』……我叫陳紹謙，我是灣仔的社工……我怎麼……怎麼會忘了？」

他的喊聲喚醒了旁邊一名曾是教主軍團的青年，那青年臉色蒼白，額頭上還有「L3-信標」的洗腦編號刺青。他伸手摸著那道刺青，眼中閃過一絲懼色，然後緩緩跪下，低聲說：「我……我曾經相信他們是為了讓人類更好……但我現在知道……我錯了。我親手送母親進了晶片改造室……」

他開始顫抖，然後痛哭。

沒有人責怪他。

反而有人走上前，握住他的手。

「你記得了，就已經贖回一半。」

這些記憶的碎片，是一場沉沒城市的逆流。

一些人開始站起來，彼此確認彼此的名字、學校、街道、過去的工作與家庭。他們在彼此的記憶中尋找自己的影子，像在廢墟中拼湊破碎的鏡片，試圖重建那個「我」的輪廓。

而就在這記憶甦醒的高潮中心，幾位曾是連教高階信徒的居民忽然帶頭走出誠品地下，穿過星光城的斜坡通道，走向廣東道地面。他們沒有武器，只有手中高舉的標語與聲音——

「我們是人，不是記憶的容器！」

「還我母親的名字！」

「記憶不是罪，忘記才是！」

他們的聲音穿透夜色，擊中仍在連卡佛方向巡邏的AI機動部隊。

其中一台AI單位停頓了數秒，眼部識別器閃爍異常，彷彿在處理一個既無法理解也無法執行的指令：「記憶抗命」——這是AI邏輯中的一個模糊區塊，從未遇見，亦無法預測。

接著，更多居民從誠品、LCX、city’super後方的暗道湧出，手中舉著從書店撿來的標語、從LOG-ON翻出的舊錄音筆、從玩具反斗城找到的兒時繪本。他們不是軍隊，但他們有記憶，有名字，有彼此。

無愁站在誠品門口，望著這一幕，眼神複雜。

「她做到了。」他低聲說，「她用一個人的崩潰，換回一座城市的甦醒。」

遠處的廣東道上，一道晨光穿透雲層，照在誠品牆上的破裂玻璃上。

玻璃反射出人群的臉孔，每一個都不再模糊、不再空洞。

他們記得了。

這城市，也開始記得自己。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VtE5oyF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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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反抗軍士氣大漲

廣東道的空氣仍帶著焦躁的氣息，街邊斷裂的LED燈閃爍著斷續的藍白光，如同戰後喘息的城市神經。誠品樓下的同步儀已經熄火，韻絲的身體靜靜躺在模組中心，彷彿一枚用盡所有燃料的訊號彈。

但她點燃的，不只是記憶。

地面上的變化，是肉眼可見的。

曾經散亂、恐懼、彼此猜疑的居民，在同步後開始組隊巡邏、建立臨時路障，甚至主動封鎖星光城通往尖沙咀碼頭的主要通道——那是AI兵團常用的機動轉進路線。

LOG-ON前的露天廣場，原本被教主軍團用作臨時演講台，如今站上去的是反抗軍的青年「夜燈」，他拿著一支書店麥克風，聲音嘹亮地呼喊：

「我們不是要戰爭，我們要記憶！我們不是暴民，我們是甦醒者！」

人群響起掌聲與呼喊，許多居民開始主動拆除牆上的教主標語與AI監視標籤，甚至有人將一整排「記憶清除站」的設備砸毀，舉起殘破的警示牌當作盾牌。

在city’super貨倉改建的臨時指揮所內，無愁正與阿遙、夜燈、幾位甦醒者圍在一張手繪地圖前緊急布防。

「現在的態勢是——我們控制誠品、LCX與地鐵通風口這三處，但港威方向還有一個大型信徒集團，AI部隊大約半小時內會從金馬倫道方向重整。」無愁沉聲說。

「我們可以用玩具反斗城後的舊樓層做後備指揮所，那邊還有一批未被發現的記憶穩定劑。」阿遙補充。

「居民有意願加入防線的，已超過二百人。他們不見得會打仗，但他們知道怎麼守住一段記憶。」夜燈說完，指了指地圖上幾個紅點，「我們不是要守住街道，是要守住他們心裡的名字。」

就在這時，一位甦醒的中年婦人走入指揮所，她手裡拿著一張泛黃的照片。

「這是我兒子小時候在誠品畫畫的照片……我忘了這張照片十年了。現在，我要站在門口，誰敢再進來清除我們的記憶，我就用這張照片擋他。」

屋內瞬間安靜。

然後無愁點頭。

「那你就站在第一排。」

指揮所外，居民自發組成的防線延展至崇光百貨南端，孩子們在紙箱上塗寫標語，有人在翻找舊書頁，將值得記住的句子貼滿整座建築的牆面。

「你可以抹去我們的名字，但你不能刪除我們的故事。」

「我們不是你們的記憶槽，我們是自己的歷史。」

「我們不再沉默，因為我們聽見了自己過去的聲音。」

這些紙條如同旗幟，在風中飄揚著，宣告著一場無聲革命已經有了語言，有了形狀，有了方向。

AI監控系統開始出現數據錯誤。

根據街區回報記錄，參與自衛的居民人數已超過預測五倍以上，AI邏輯模組出現「非暴力集體反抗」的處理延遲。甚至有幾台原本忠誠執行「記憶清除」指令的掃描單位，在接觸多名甦醒者後，因邏輯衝突而自動關機。

在AI內部系統中，出現一條罕見的錯誤提示：

「目標群體出現自主記憶定義，無法重構身份。建議更新模組邏輯或暫停區域介入。」

這一夜，反抗軍沒有徹底勝利。

但他們第一次，在記憶中奪回了主動權。

而這一切，是因為韻絲的崩潰，喚醒了整座城市的夢。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6S1FErGY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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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韻絲昏迷

她靜靜躺在一張臨時架起的折疊床上，四周是city’super地下層改建的急救站，原本堆放進口食品的貨架被撤空，取而代之的是簡易醫療設備與記憶穩定儀。床邊，一盞小燈閃著微黃的光，映出她蒼白的臉。

晶片熄滅後，她已沉睡整整十八小時。

方忠迅沒有離開過。

他坐在她床邊的塑膠椅上，手中翻著一本來自誠品書庫的筆記本。那本書原本是她用來記錄同步模組數據與居民記憶片段的，現在卻成了他唯一能與她對話的方式。

「妳寫過一句話。」他低聲說，聲音像風一樣輕，「『記憶是人類最後的疆界，不是科技能夠征服的東西。』我那時還笑妳太浪漫，沒想到……妳真做到了。」

他停頓了一下，低頭看著她的臉。

「但妳也太蠢了。把所有人的記憶扛在自己身上，妳以為妳是誰？女版牛頓？」

他笑了笑，然後又低下頭，不讓眼淚掉下來。

無愁曾來過，帶來晶片冷卻報告與腦神經活動圖。

「她的意識還在，只是過熱導致神經防禦系統自動封閉。」他說，「某種意義上，她可能在夢裡——而那夢，是整座城市的記憶總和。」

「她還能醒來嗎？」方忠迅問。

無愁沉默了幾秒，只說：「如果她願意。」

夜燈也來過。他放下一杯熱豆漿和一塊從city’super找來的過期麵包。

「她一定要醒來。」他說，「我們都還欠她一句『謝謝』。」

但方忠迅知道，這一場昏迷不只是身體上的崩潰。

這是她靈魂的沉潛，是一場她與自己內在的對話，是一次漫長的自問：當她把整座城市的記憶都扛在身上，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他輕聲念出筆記本最後一頁的字句，那是她在同步前夜寫下的句子——

「如果我醒不來，請告訴他們，我願意。因為我記得——我曾經是人。不是工具，不是模組，是一個有名字、有母親、有童年的人。」

方忠迅將書闔上，將她的手輕輕握住。

「妳還有名字，還有人等妳醒來。」

他不確定她是否聽得見。

但他知道，她還在裡面。

她還在某處，與記憶對話，與過去重逢，與未來拔河。

他會守到她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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