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望春閨記 - 卷一：選擇之始，第一章：庭前雪與席上春

「十八歲那年的上元夜，父親說，我的婚事，如同一件待估的古玩，只求個好價錢。

母親說，我的歸宿，是一盤關乎家族榮辱的棋局，落子需謹慎。

兄長說，那些王孫公子，多是繡花枕頭。

可他們誰也沒問過我，我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大周，上元佳節，夜。

沈府的年夜飯，擺在花團錦簇的暖閣裡。窗外是紛紛揚揚的落雪，映得廊下的紅燈籠愈發溫潤；窗內，銀炭火盆燒得正旺，空氣中瀰漫著屠蘇酒的醇香與菜餚的熱氣。

沈芷微安靜地坐在席間，為身旁的母親吳氏布菜，姿態嫻雅，一舉一動，都像是教科書裡走出來的仕女。她今年十八，已到了議親的年紀。

酒過三巡，父親沈湛，這位在禮部尚書任上素以嚴謹著稱的男人，終於放下了玉箸。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掃過芷微，語氣聽似隨意，實則是一錘定音的開場：

「芷微過了年便十八了，婚配之事，也該提上日程。這些日子，上門的媒人快把門檻踏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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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間的氣氛，瞬間由溫馨轉為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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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微的心，輕輕沉了一下。

母親吳氏接過話頭，她治家嚴謹，說話亦是四平八穩：「女兒家的婚事，是第二次投胎，關乎一生榮辱，更關乎家族顏面。我與你父親商議過，如今京中這幾位公子，倒可入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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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邊說，一邊用眼角餘光觀察著女兒的神色。

「翰林待詔謝景宣，詩名滿京華，與妳是文采相當；尚儀院的李承濬，少年老成，極有權謀之術；掌市舶的魏驍，家財萬貫，出手闊綽；文林館的紀無咎，孤高是孤高了些，卻是難得的詞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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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名字，如同一件件被貼上價碼的商品，在芷微耳邊流過。她垂著眸，看不出喜怒，只覺得那溫熱的酒，在腹中漸漸變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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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兄長沈懷風，這位在軍中歷練得一身剛直之氣的年輕軍官，忍不住輕嗤一聲，「文采相當的，手無縛雞之力；有權謀的，心裡九曲十八彎；家財萬貫的，身邊的鶯鶯燕燕比他家錢串子還長。也就那個紀無咎，還算個真人，可惜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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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鋒一轉，看向父親：「倒不如鎮北的賀將軍，我與他打過交道，是個說一不二、踏實可靠的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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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氏眉頭一皺：「胡說！賀將軍年長芷微一輪不止，又……」她沒說出口的是，賀仲山喪妻多年，家世雖高，卻非京中主流的文臣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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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靠有什麼用？可能給芷微錦衣玉食，高門榮寵？」沈湛一擺手，打斷了子女的爭論，最後看向芷微，下了結論：「總之，此事已定。妳自己，也可思量一二。選的只要不是那等敗絮其中、養不起妳這金貴身子的，為父也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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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得像是給了她選擇，實則早已畫好了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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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嫂吳蓉蓉見芷微臉色微白，忙笑著打圓場：「哎呀，大過年的，說這些做什麼。我們芷微還小呢，此事不急，不急。」她悄悄在桌下，拍了拍芷微的手背，傳來一陣溫暖的安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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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微對她回以一個淺笑，心中卻已是一片冰封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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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後，她藉口消食，獨自一人在內宅的迴廊裡緩行。雪花落在她的披風上，悄然融化，帶來一絲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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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西廂一處偏僻的院落時，她停住了腳步。

那扇門虛掩著，門鎖上積了薄灰。她記得，這是綠兒姑姑從前住的地方。那個父親從花樓帶回來的妾室，美得像一株雨後的海棠，卻在生下一個死胎後，血崩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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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後，院子便鎖了。裡面她用過的一切，那些精緻的妝匣、華美的衣衫、未繡完的鴛鴦帕，都被當作不祥之物，棄置在那裡，任由塵埃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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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被輕易地抹去了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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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微只朝裡瞥了一眼，看見月光下那些模糊的舊物輪廓，心底便猛地一悸。

綠兒姑姑有得選嗎？沒有。她的一生，都由父親的一念而起，也由一場宿命的災禍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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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自己呢？

謝景宣、李承濬、魏驍……這些名字，與綠兒姑姑的命運，本質上又有什麼不同？嫁給他們，不過是從沈家這座精緻的牢籠，換到另一座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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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不知何時停了。

一輪明月，從雲層後透出清輝，照得滿地霜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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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微站在廊下，任由寒風吹拂著她的臉頰。她在心裡，對自己，也對這漫天神佛，輕輕地、卻又無比堅定地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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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要自己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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