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時間之外說愛我 - 初遇

張昕星照往常走進校門，一邊揉著昨晚通宵解不出的物理題。數學讓她覺得安全，像是世界上唯一可解的東西，雖然她總是沒辦法算對。

「今天不會出意外吧？」她在走上社辦樓梯前這樣想。然後像儀式般，深呼吸三次，把書包的帶子拉緊。

今天，是她當上副社長的第一天。她不知道，這是地獄的開始，也是，她第一次真正面對「群體」的開始。

走進會議室時，社長張語婕和坐在她右側的活動長林詩妍同時朝她打了聲招呼：「哈囉！」

昕星也喵叫似地回了聲：「嗨。」

語婕打破短暫的沉默，問道：「你是哪班的？」

「六班。」

「那剛好你跟林詩妍還有李芷涵的班級隔沒幾間耶。」

李芷涵是社團的教學長，也是社團的主心骨，對天文最了解——也是張昕星從高一以來的朋友。

正說著，李芷涵姍姍來遲，匆匆趕到。

「對不起，我剛剛在帶小朋友上英文活動，晚一點下課。」

語婕招呼她坐下，然後宣布今天的會議主題。

「既然大家都到了，我們來討論迎新活動要辦什麼、還有要不要找其他社團合作。」

語婕和詩妍熱烈地交換著意見，昕星則安靜地坐在一旁，看著她們自然而然地互動、笑談，心裡有些悶悶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融入這樣的節奏。她不是那種會在社團裡搶風頭的人，卻又莫名成為副社長，像是一顆被拋進恆星系的小小隕石，還沒找到屬於自己的軌道。

芷涵則一邊聽，一邊拿出平板紀錄重點，整個畫面像某種奇妙的星象運行，讓昕星有些出神。

討論大約持續到五點。

因為林詩妍家有門禁，大家一起走下山。

他們搭上同一班公車，一站一站地將彼此送回生活的軌道。每個人下車時都說了再見，但神情裡藏著不同的心思。

林詩妍先下車，然後是張語婕。

接著是張昕星。

最後，是李芷涵。

昕星坐在車上，窗外的光慢慢退去。她仍處在迷霧裡，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選上當副社長。她覺得自己沒那個能力，也不懂為什麼學姐會相信她。

回到家後，她像往常一樣，第一件事就是尋找她家的貓──嚕嚕。

那隻陪伴了她好幾年的貓，最近因為癌症與癲癇一直住在客廳的角落，有幾個她熟悉的休息地點。

她一個個找過去，卻沒有看見嚕嚕的身影。

「嚕嚕呢？」她轉頭問姐姐張楚萱。

「牠今天癲癇發作……我們已經拖很久了，媽媽帶牠去安樂了。」

昕星沉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間。

她知道這天終究會來，自從醫生說癌細胞擴散到胃，她就知道。但她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快到她連一聲goodbye kiss都來不及說——今天早上，她差點遲到，匆匆出門，忘了告別。

她沒有流淚，也說不出話。

她只知道，這是她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

這天，她聽著窗外淅瀝的雨聲直到清晨，耳邊像有什麼在敲門，又像誰都沒來。天快亮了，陽光從窗簾縫隙偷溜進房裡，在她眼皮上留下微溫的光斑。她翻了個身，才發現自己一夜沒闔眼。

時間像濕漉漉的布條纏在身上，一邊勒緊，一邊往前拉。她知道自己該起身了，書包還沒收、制服還皺著，但她就是無法停止那一種莫名的奔跑感——像是自己逼著自己不能慢下來，否則會被什麼捲走。

張昕星照例走進校園，耳機裡的音樂沒開，她卻習慣了戴著它，好像這樣世界就會小一點、安靜一點。她剛轉來六班，還不確定誰的目光是溫柔的、誰的語氣是可以靠近的，只能微笑著撐起沒事的樣子。

但心底還是有一小塊柔軟的地方，在偷偷期待。期待有人在下課後追上她，問一句：「你還好嗎？」期待有人在分組活動時說：「昕星，我們一組吧。」她什麼都沒說出口，卻希望有人讀懂那些沒說出口的東西。

張昕星在社團迎新活動中負責製作新生的名牌。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zTo5iOx7A

從傍晚一直坐到夕陽西下，當斜陽的光線照在她還沒完成的那張名牌時，她才驚覺時間過得那麼快。

大家開始收尾，社辦變得安靜又淺黃。她這才有空認真看看這個屬於「我們」的地方。

她繞著教室慢慢走了一圈。

書櫃一角堆著泛黃的期末報告，牆上貼著歷年社團評鑑的獎狀。

每一任學長姐的筆跡與貼紙，都像某種默契的遺言。

她忽然覺得肩膀很重——像是承接了太多人努力維繫下來的什麼東西。

張語婕叫住她：「走啦，昕星！」

她被嚇了一跳，猛地抬起頭。

原來所有人都站在門口等她了。

她慌忙收拾東西，跟上那群人，然後被安靜地接納進隊伍中。

她感覺心裡湧起一股暖流，好像某個遙遠的星球終於找到自己的恆星。

他們並排走出校門。

操場邊的風有點涼，天空剛轉深藍，像快要揭開的夜。

昕星忽然問：「學校的望遠鏡只有鏡筒嗎？之前參加別的學校合辦的活動時，看起來還有個可以操控方向的設備。」

李芷涵語氣有點無力：「我們社團本來就快倒了，學校哪有經費買那些啊？別的學校有天文台欸，我們連目鏡去哪了都找不到……」

這句話像打開了某種共鳴。

「沒錯！階梯的防滑貼也沒貼好。」

「真的，外聘老師的補助還得社團評鑑第一名才有欸。」

原本安靜的隊伍，因為找到共同可以抱怨的出口而七嘴八舌了起來。

那晚，張昕星回到家，才終於可以一個人躺在床上。

她曾經很愛這樣的夜晚——可以玩遊戲、拼拼圖、聽音樂……她總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小孩，什麼都有，也最懂得怎麼一個人過得很好。

但現在的她，無法長時間待在自己的空間裡。

只要燈一關，嚕嚕就會浮現。

她無法抵抗這種突如其來的回憶，像墜進一個深不見底的海洋。

她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在掙扎，還是早就放棄了掙扎。

她發現——沒人發現她正在下沉。

沒有人因為嚕嚕的離開而哭泣。

就連她一直以為和她一樣愛嚕嚕的姐姐，也從未在她面前流過一滴淚。

她覺得自己的心靈，像被成千上萬的蟲子一點一點啃噬。

腐爛的，不是記憶，而是無人理解的寂寞。

她側過身，發現又是一個無眠的夜晚。

第二天清晨，她很早就起床了。沒有鬧鐘，沒有人叫。

她背著小包，走向學校舊頂樓的觀測平台。

那是一個冷清的空間，只有老舊的鐵門和嶄新太陽能板，過去和現在交錯的觀星基地。

她坐在平台邊的水泥地上，風從四面八方鑽進來，夾著不知何來的煙味。

天空還沒亮，星星卻慢慢退場了。

她看著那稀薄的星光，突然說：

「你現在會在哪裡呢？」

沒有人回應，也沒有風的聲音。

她再說一次，幾乎是輕輕吐出來的：

「我還是想你。」

就在此時，一個陌生的男聲從背後響起：

「你想誰？這裡只有天文社才有鑰匙。」

張昕星猛地一震，整個人像被一道閃電擊中。她轉過身——

欄杆邊，一個男生靠著站著，制服袖口捲起，右手還戴著棕色膠手套，看起來剛整理完什麼器材。嘴角微翹，但眼神警惕。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uoNX9nhoD

她脫口而出：「我是天文社副社長。你是誰？我沒看過你。」

那男生眉頭一挑，似乎被逗樂，又像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等等……等等等等。」他像被某個錯覺震住，一連舉起雙手：「妳剛剛說妳是副社長？」

她不想再扯這個莫名其妙的劇本，轉身就走。

「欸欸欸，同學，把話說清楚再走哇。」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8rOA0AYlB
他一句話叫住她。

她腳步突然停住了。

那道熟悉的、早該生鏽脫漆的鐵門——現在居然乾淨光亮，沒有塗鴉，鎖鏈在晨風中輕輕碰撞，發出金屬聲響。

她的脖子後面開始冒冷汗。這不是夢，但也不是2025。

她轉過頭，聲音壓得極低：

「我是天文社副社長。那你是誰？」

男生看她終於正視自己，稍微放鬆了語氣。

「天文社副社長，劉桂晟。」

昕星瞪著他。

她不由自主地低喃：「……你在演哪齣？」

「我才想問妳咧。」他手指比了比自己，「我是第一屆副社長，天文社是我和螃蟹一起創的欸。」

她吸了一口氣，開始冷靜下來看四周。星圖欄整齊得像剛貼上、設備箱上連塵都沒有——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rixN3Ormr

她問：「現在西元幾年？」

「2019，不然咧？」

他答得自然，好像她才是問出奇怪問題的那個人。

太陽剛剛從地平線露出臉，光線掃過平台，也掃過劉桂晟半張臉。那是一種她沒見過的純粹。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du54OTeNw
不，是——太熟悉了，熟悉到讓她胸口一窒。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Lv8PmjD4A

一瞬間，天旋地轉。

她感覺整個空間像被一股無形力量拉扯——風、光線、聲音全部消失。眼前一黑。

再度睜眼時，她站在熟悉的觀測平台前。鐵門破損，星圖皺皺的，連遠處電線杆的鳥巢也在風中晃動。

2025回來了，像從一場夢裡驚醒——只是她的手，還有剛才緊握時留下的棕色膠手套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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