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五月的柏林,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粘稠而沉重的壓抑感,如同陰雨來臨前令人窒息的低氣壓。這座曾經充滿活力與野心的帝國心臟,如今已被戰爭的陰影和恐怖的統治浸透得變了顏色。街道上,行人步履匆匆,面容緊繃,眼神低垂,不敢與陌生人過多對視。無處不在的納粹黨旗和巨大的宣傳海報,用刺目的紅黑兩色和狂熱的口號,覆蓋著建築物的牆壁,宣揚著勝利與元首的偉大,卻掩蓋不住物資短缺帶來的蕭索和蓋世太保無形監視帶來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尖銳的警笛聲偶爾劃破城市沉悶的空氣,總能引來一陣壓抑的騷動和更深的沉默。整座城市,像一個巨大的、精密運轉的恐怖機器,每一個齒輪都在恐懼和服從的潤滑下咬合著。
埃爾溫·隆美爾元帥的座車——一輛不起眼的黑色奔馳轎車,掛著普通的軍用牌照——悄無聲息地駛入夏洛滕堡區一條僻靜的街道。車窗貼著深色的防窺膜,將車內與外面灰濛蒙的世界隔絕開來。車內,隆美爾靠坐在後排,身上不再是筆挺的元帥制服,而是一套質地考究卻款式低調的深灰色便裝。他的臉色依舊帶著幾分旅途的疲憊和舊傷的陰影,但與一個多月前在突尼斯指揮所崩潰時相比,已判若兩人。那雙藍灰色的眼睛,深邃而銳利,如同經過淬煉的寒冰,沉靜地注視著窗外掠過的、被戰爭和獨裁扭曲的城市景象。眼底深處,再無迷茫與崩潰,只有一種磐石般的堅定和時刻保持的警覺。
坐在他身旁的,是馮·海默爾上校。軍醫同樣身著便服,膝上放著一個看起來沉甸甸的黑色醫療箱。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沉穩,金絲眼鏡後的目光冷靜地掃視著街道兩側的建築和偶爾出現的行人,如同最精密的雷達,評估著任何可能的威脅。他的手,看似隨意地搭在醫療箱上,但隆美爾知道,那箱子裡,絕不僅僅是聽診器和藥瓶。在夾層中,藏著一份比武器更重要的東西——馮·海默爾抵達柏林後,通過秘密渠道獲取的、關於「黑色樂隊」反抗組織核心成員的詳細情報、聯絡方式以及對黨衛軍、蓋世太保在柏林力量分布的初步評估報告。
「元帥閣下,」馮·海默爾的聲音壓得很低,在引擎低沉的運行聲中幾乎微不可聞,「我們快到了。地點是格魯內瓦爾德森林邊緣的一處私人診所,名義上是退役軍醫貝克爾博士的產業。診所今天『停業消毒』。安全屋在診所地下室,入口隱蔽,有獨立通風系統和隔音處理。貝克爾博士…是我們的人,絕對可靠。」他簡潔地匯報著,每一個細節都經過了反覆核驗。
隆美爾微微頷首,沒有說話。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左手無名指上的結婚戒指,感受著那冰涼金屬的觸感。露西和曼弗雷德此刻應該在烏爾姆的家中,對他在柏林的真實處境一無所知。一股對家人的歉疚和保護欲湧上心頭,但立刻被他強行壓下。情感是奢侈品,尤其是在踏入這個深淵的時刻。
轎車在一棟爬滿常春藤、外表毫不起眼的兩層磚石建築前緩緩停下。建築門口的銅牌上刻著「貝克爾博士診所」的字樣,窗戶緊閉,窗簾低垂,確實顯得異常安靜。司機——一位表情木然、眼神卻銳利如鷹的國防軍老兵(同樣是海默爾精心挑選的可靠之人)——迅速下車,警惕地掃視四周後,才為後排打開車門。
馮·海默爾率先下車,提著他的醫療箱,像一位出診的醫生,自然地走向診所緊閉的大門。他沒有按門鈴,而是用一種特定的節奏,輕輕叩擊了三下門板。片刻後,門無聲地打開一條縫隙,一張戴著圓框眼鏡、頭髮花白、略顯緊張的臉探了出來。是貝克爾博士。他與海默爾交換了一個迅速而隱蔽的眼神,確認無誤後,才將門完全打開,示意他們快點進去。
隆美爾壓低帽檐,快步閃入門內。一股濃烈的消毒水混合著陳舊書籍和淡淡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診所一樓的前廳光線昏暗,擺設簡單,只有一張接待桌和幾把椅子,顯得空空蕩蕩。貝克爾博士沒有寒暄,只是緊張地對隆美爾微微躬身致意,便迅速引領著他們穿過前廳,走向一條通往後方、光線更暗的走廊。走廊盡頭,是一間存放藥品和雜物的儲藏室。
貝克爾博士挪開幾個沉重的紙箱,露出牆角一塊看似與周圍無異的地板。他用腳尖在邊緣某處用力一踩,只聽一聲輕微的「咔噠」聲,一塊大約一米見方的地板竟緩緩向下打開,露出一個黑洞洞的、僅容一人通過的入口,一道陡峭的金屬樓梯向下延伸。
「下面請,元帥閣下,海默爾上校。」貝克爾博士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指了指洞口,「史圖爾普納格爾將軍…已經在等候了。」
一股更為濃重的、混合著塵土和封閉空間特有的陰冷氣息從洞口湧出。隆美爾沒有絲毫猶豫,接過海默爾遞過來的一支小型手電筒,率先踏上了冰冷的金屬樓梯。馮·海默爾緊隨其後,貝克爾博士則留在上面,小心地將地板復位,並將紙箱推回原處,一切恢復如常。儲藏室的門被輕輕關上,沉重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他們,只有手電筒微弱的光柱刺破濃墨,照亮腳下狹窄陡峭的台階和兩側粗糙的水泥牆壁。腳步踏在金屬樓梯上,發出空洞而沉悶的迴響,在狹小的空間裡被無限放大,敲打著緊繃的神經。
向下走了大約兩層樓的高度,樓梯到了盡頭。前方是一扇厚重的、包裹著鐵皮的木門。門上沒有把手,只有一個小小的窺視孔。馮·海默爾上前一步,用指關節在門板上以一種特定的、兩長三短的節奏敲擊起來。節奏精準,如同密碼。
門內沉寂了幾秒鐘。隆美爾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跳動著,腎上腺素在血管中奔流,帶來一種混合著高度戒備和巨大期待的戰慄。這扇門後,將決定他未來的道路,甚至德國的命運。
「咔噠…嘎吱…」沉重的門鎖從內部被打開的聲音響起。接著,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厚重的鐵皮木門被緩緩向內拉開一道縫隙。一道比手電筒更為穩定、略顯昏黃的光線從門縫裡瀉出。
開門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穿著便服的中年男子。他面容剛毅,眼神銳利如鷹,警惕地掃視著門外的黑暗和站在光暈邊緣的隆美爾與海默爾。他的右手看似隨意地垂在身側,但隆美爾的戰場直覺立刻捕捉到,那隻手距離腰間鼓脹的位置非常近——那裡藏著武器。這是個護衛,或者說,是安全屋的警戒者。
當他的目光落在隆美爾臉上時,那銳利的眼神中瞬間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震驚,隨即被一種巨大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激動和敬畏所取代。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身體,嘴唇微動,似乎想喊出「元帥閣下」,但立刻意識到環境的危險,硬生生將話語壓了回去,只是用盡全身力氣,極其鄭重地、無聲地向隆美爾行了一個標準的注目禮。然後,他側身讓開通道,做出一個「請進」的手勢,動作帶著無比的恭敬。
隆美爾微微點頭,邁步走進了門內。馮·海默爾緊隨其後。那名護衛迅速而無聲地將沉重的鐵門重新關上、鎖死。
門內的景象映入眼簾。
這是一個大約二十平方米的地下室。牆壁和天花板都經過了粗糙的隔音和加固處理,裸露著部分水泥和木樑結構。空氣有些混濁,帶著泥土、舊傢俱和淡淡的雪茄煙草的氣息。唯一的照明來源是天花板上懸掛的一盞瓦數不高的白熾燈泡,發出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著角落的黑暗。房間中央擺放著一張沉重的、佈滿劃痕的橡木長桌,桌上鋪著一張巨大的歐洲地圖,幾支鉛筆散落其上。桌旁圍著幾把樣式不一的椅子。牆角堆放著一些木箱和桶裝飲用水。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此刻從桌旁主位上緩緩站起身來的那個人。
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蒼老許多,大約五十多歲,身材不算高大,甚至略顯瘦削,穿著一件熨燙平整但明顯有些年頭的深色便裝西服。他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卻掩蓋不住鬢角的大片霜白。臉龐線條深刻,顴骨高聳,眼窩深陷,臉色是一種長期缺乏睡眠和承受巨大壓力導致的灰敗與憔悴。深刻的法令紋如同刀刻,從鼻翼兩側一直延伸到緊抿的嘴角,刻畫著無盡的憂慮和沉重。然而,這張飽經風霜、寫滿疲憊的臉上,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那是一種混合著巨大痛苦、深刻焦慮、卻又燃燒著不屈意志和鋼鐵般決心的眼神!疲憊的軀殼裡,彷彿囚禁著一個不肯熄滅的靈魂。
卡爾-海因里希·馮·史圖爾普納格爾(Karl-Heinrich von Stülpnagel)將軍。預備役將領,前法國佔領區德軍司令,因健康原因(或者說,因對納粹政策日益強烈的不滿和抵觸)而被調回柏林,擔任一個相對清閒的顧問職務。隆美爾知道他,一位以嚴謹、正直和戰略眼光著稱的資深軍官。但眼前的史圖爾普納格爾,與他記憶中那個意氣風發的將領形象,相去甚遠。戰爭和內心的煎熬,已經將他折磨得形銷骨立。
史圖爾普納格爾將軍的目光,如同兩道實質的光束,瞬間聚焦在隆美爾身上。那眼神中,有震驚,有難以置信,有瞬間湧起的巨大希望,更有如同找到失散多年戰友般的深切激動!他沒有說話,只是用那雙燃燒著複雜火焰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著隆美爾,彷彿要確認這不是一個幻覺。他的嘴唇微微顫抖著,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
整個地下室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寂靜。只有頭頂白熾燈泡發出的輕微電流嗡嗡聲。空氣彷彿凝固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站在史圖爾普納格爾身後的另外兩名男子(一位是穿著考究便服、氣質儒雅的中年人;另一位則身材健碩,面容冷峻,顯然也是護衛)也屏住了呼吸,目光在兩位將軍之間來回逡巡。
終於,史圖爾普納格爾將軍動了。他沒有敬禮——在這裡,任何軍禮都可能成為致命的破綻。他向前邁了一步,僅僅一步,卻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伸出右手,那隻手瘦削,指節分明,帶著輕微的顫抖。
「隆美爾元帥…」史圖爾普納格爾的聲音響起,低沉、沙啞,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極度壓抑的激動和難以言喻的沉重,「我…我們…沒想到…您真的…來了。」他的話語有些艱澀,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壓出來。
隆美爾看著那隻伸出的、微微顫抖的手,又抬頭迎上史圖爾普納格爾那雙燃燒著痛苦與希望的眼睛。他沒有立刻去握那隻手。眼前的景象——這位被折磨得憔悴不堪卻意志如鋼的將軍,這個隱藏在柏林心臟地帶最深處、如同墓穴般的安全屋——比任何言語都更強烈地印證了馮·海默爾之前的描述:反抗的力量存在,但他們在黑暗中掙扎,在巨大的壓力下瀕臨窒息!
他緩緩地、堅定地伸出自己的右手,用力地握住了史圖爾普納格爾冰涼而顫抖的手。兩隻手握在一起的瞬間,一種無形的電流彷彿在兩人之間流過。這不是禮節性的握手,而是一種盟誓,一種在深淵邊緣確認彼此存在的儀式!
「史圖爾普納格爾將軍,」隆美爾的聲音同樣低沉,卻帶著一種鋼鐵般的沉穩和力量,穿透了地下室的沉悶空氣,「我看到了…特雷布林卡。」他開門見山,沒有絲毫寒暄或試探,直接點燃了那最黑暗、最禁忌的核心!「哈特曼少校帶來的照片…它們改變了一切。」他沒有迴避自己曾經的「幫凶」身份,語氣中帶著一種坦然的、自我鞭撻的沉重。
「特雷布林卡…」史圖爾普納格爾將軍重複著這個地名,握著隆美爾的手猛地收緊了一下,彷彿被這個詞彙灼傷。他灰敗的臉上瞬間湧起一股巨大的悲憤和痛苦,深陷的眼窩中似乎有水光閃動,但立刻被他強行壓下。「那…只是冰山一角!元帥閣下!只是…地獄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入口!」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激憤和顫抖,如同受傷野獸的悲鳴,「整個歐洲!從波蘭到烏克蘭,從白俄羅斯到巴爾幹…到處都在流血!流的不是軍人的血!是手無寸鐵的平民的血!是僅僅因為他們的出身、他們的信仰,就被系統化、工業化屠殺的…無辜者的血!」
他的話語像一把把冰冷的匕首,刺向在場每一個人的心臟。他猛地掙開隆美爾的手,轉身幾步走到那張鋪著歐洲地圖的長桌旁。他的手指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著,重重地點在地圖上東歐廣袤的區域。
「他們!那些黨衛軍的特別行動隊(Einsatzgruppen)!」史圖爾普納格爾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痛苦而扭曲,「跟在我們國防軍身後!跟在我們浴血奮戰、為帝國開疆拓土的士兵身後!他們幹了什麼?!」他猛地一拳砸在地圖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震得桌上的鉛筆跳動了一下。「他們幹的是滅絕!是屠村!是集體處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像牲口一樣被驅趕到溝渠邊,然後…」他哽住了,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彷彿無法再說出那令人髮指的畫面。他閉上眼睛,身體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臉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著。那位氣質儒雅的中年人(奧爾布里希特上校)擔憂地上前一步,輕輕扶住了他的手臂。
史圖爾普納格爾深吸了幾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情緒,再次睜開眼睛時,那裡面只剩下無盡的悲涼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沉重。「我的士兵們…他們在前線流血犧牲,為了什麼?為了保衛祖國?為了開拓生存空間?不!他們是在為那些屠夫…掃清障礙!是在為那冒著滾滾黑煙的焚屍爐…提供燃料!我們…我們所有人…都成了這滔天罪惡的…共犯!」他轉過身,再次面對隆美爾,那雙燃燒著痛苦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元帥閣下!這就是我們正在參與的戰爭!這就是元首和希姆萊為我們描繪的『新秩序』!一個建立在無辜者屍山血海上的…地獄秩序!」
史圖爾普納格爾的話語,如同最猛烈的炮火,轟擊著隆美爾的靈魂。雖然他已經看過照片,雖然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當這些由一位親歷前線高級將領、用如此悲憤和絕望的語氣描述的、系統化的、大規模的暴行細節,赤裸裸地呈現在面前時,那種衝擊力依舊是毀滅性的!隆美爾的臉色變得更加陰沉,下頜的線條繃緊如鋼鐵。他放在身側的手,再次不自覺地攥成了拳頭。他腦海中那幾張來自特雷布林卡的照片,瞬間與史圖爾普納格爾描述的東線慘狀疊加在一起,構成了一幅更加龐大、更加血腥、更加令人窒息的地獄全景圖!
「所以…你們聚集在這裡。」隆美爾的聲音低沉而沙啞,打破了地下室令人窒息的沉默,也將話題從對暴行的控訴拉回到了現實行動的層面。他的目光掃過史圖爾普納格爾、奧爾布里希特,以及站在陰影中的護衛,「『黑色樂隊』(Schwarze Kapelle)…馮·海默爾上校告訴了我這個名字。你們…就是試圖終結這場噩夢的人?」
史圖爾普納格爾點了點頭,臉上的悲憤稍稍收斂,被一種深沉的責任感和凝重取代。「是的,元帥閣下。『黑色樂隊』…一個鬆散但目標一致的群體。軍官、外交官、學者、神職人員…所有看清了真相、良知尚未泯滅、不願與惡魔同流合污的人。」他指了指身旁的奧爾布里希特,「這是弗里德里希·奧爾布里希特(Friedrich Olbricht)上校,國內駐防軍參謀長,我們的…行動協調中樞。」奧爾布里希特向隆美爾微微頷首致意,眼神中帶著審慎的評估和同樣的凝重。
「我們策劃過…不止一次。」史圖爾普納格爾的聲音帶著苦澀,「但每一次,都因為時機、力量、或者…內部的猶豫和洩密,而流產。每一次失敗,都意味著更多同志的血…和惡魔更深的警覺。」他看向隆美爾,那雙疲憊卻明亮的眼睛裡,燃燒著近乎孤注一擲的期盼:「我們有意志,有決心,有…一些分散的力量。但我們缺乏…一把足夠鋒利、足夠強韌的劍!一把能在關鍵時刻,刺破謊言的帷幕,斬斷惡魔頭顱的劍!我們需要力量!需要威望!需要一位…能凝聚軍隊內部所有清醒力量、能在關鍵時刻給予致命一擊的領袖!」
他的話語直白而迫切,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隆美爾身上。「我們需要您,隆美爾元帥!您的威望,您的軍事才能,您在軍隊和民眾心中無可替代的地位!您是唯一能將鬆散的『黑色樂隊』凝聚成真正戰鬥力量的人!您是我們…最後的希望!」最後幾個字,他說得無比沉重,帶著一種將全部身家性命託付出去的決絕。
空氣再次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隆美爾身上。奧爾布里希特、海默爾、護衛、包括史圖爾普納格爾自己,都在等待著他的回答。這是一個決定性的時刻。加入他們,意味著踏上不歸路,意味著與整個納粹國家機器為敵,意味著個人和家族的毀滅風險陡增萬倍!
隆美爾沉默著。他緩緩走到長桌旁,低頭注視著那張巨大的歐洲地圖。上面標註著縱橫交錯的戰線、資源點、交通樞紐…也標註著無數無名的、被鮮血浸透的土地。他的目光,彷彿穿透了紙張,看到了照片上的屍山血海,聽到了史圖爾普納格爾描述的槍聲和哭喊。
他抬起頭,目光緩緩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從史圖爾普納格爾那飽經風霜、充滿期盼的臉,到奧爾布里希特沉穩中帶著緊張的眼神,再到海默爾那永遠冷靜專注的面容,最後落回地圖上。
「拯救生命…是第一步。」隆美爾終於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清晰地迴盪在狹小的地下室裡,「但遠遠不夠。」他抬起手,手指重重地點在地圖上代表柏林的位置,然後劃了一個圈,彷彿將整個心臟地帶圈在其中。「惡魔的巢穴…在這裡!我們需要的,不是零星的破壞,不是絕望的反抗。我們需要的,是一個計劃!一個能徹底終結這場瘋狂、將德意志從毀滅深淵邊緣拉回來的計劃!一個…斬首計劃!」
「斬首計劃!」史圖爾普納格爾和奧爾布里希特同時低聲重複,眼神瞬間變得無比銳利!這正是他們的核心目標,但從隆美爾口中如此清晰、如此決絕地說出來,帶來的震撼和力量感是無與倫比的!
「是的,徹底終結!」隆美爾的語氣帶著一種戰場指揮官下達總攻命令時的冷酷與不容置疑,「但要成功斬首,我們需要時間!需要空間!需要資源!更需要…讓那頭惡魔和守護他的鬣狗們…暫時移開緊盯在我們身上的眼睛!」他的話語如同精密的齒輪,開始咬合。
他轉向史圖爾普納格爾和奧爾布里希特,眼神銳利如刀:「我即將被任命為南線德軍總司令,負責意大利防禦。這是我們的機會!」他拿起桌上一支藍色鉛筆,在地圖上代表北非突尼西亞的位置畫了一個大大的叉。「北非…即將崩潰。軸心國在那裡的失敗,已成定局。混亂和潰敗…不可避免。」
他的藍色鉛筆尖離開突尼西亞,向北移動,落在意大利半島,最終停在薩勒諾附近的海域。「而我們,將在這場必然的敗局塵埃中…製造一個『奇蹟』!」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構築虛擬戰場的篤定,「一個足以讓元首那雙貪婪而多疑的眼睛死死盯住的『奇蹟』!代號——『海妖之牆』(Sirenenwall)!」
「『海妖之牆』?」史圖爾普納格爾和奧爾布里希特異口同聲,帶著疑惑和強烈的好奇。
「一個『偶然』繳獲的盟軍絕密計劃!」隆美爾的嘴角浮現一絲冰冷的笑意,如同沙漠之狐在佈置陷阱,「一種利用聲波、磁場和水壓感應的組合,在近海形成毀滅性屏障的『神奇武器』!它殘缺不全,但潛力無限!它將是我返回意大利後,最重要的『護身符』和『煙幕彈』!」他快速而清晰地解釋了整個虛構計劃的核心——利用希特勒對「神奇武器」的痴迷,為自己爭取關注度、資源調配權和行動自由。
史圖爾普納格爾眼中瞬間爆發出巨大的驚喜和欽佩!「妙!太妙了!隆美爾元帥!用一個虛構的『奇蹟』,吸引惡魔全部的注意力!這簡直是…天才的戰術欺騙!」他激動地低聲讚歎。奧爾布里希特也連連點頭,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但這只是煙幕!」隆美爾的語氣陡然轉為凝重和務實,藍色鉛筆尖離開了「海妖之牆」,轉而用紅色鉛筆,在意大利南部山區重重地畫了一個圈。「在這煙幕之下,我們需要建立真正的力量!在這裡——一個隱蔽的『研發中心』。對外,它是『海妖之牆』的技術核心。對內…」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鋼鐵般的決絕,「它將是我們的『兵工廠』和『訓練營』!」
他看向奧爾布里希特:「奧爾布里希特上校,你掌握國內駐防軍的預備役調動和部分後勤。我需要你,以『項目安保』、『技術支援』、『特殊測試』等名義,秘密篩選、調動人員進入這個中心!人員分兩類:」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UxwYeshxV
1. **技術專家:** 「精通武器、爆破、通訊、醫療、偽造…各行各業!關鍵是:他們必須痛恨納粹!必須可靠!尤其是那些…被列入死亡名單的猶太裔頂尖人才!他們是未來的火種,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並轉移到這裡!」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uJcaFI8PW
2. **軍事骨幹:** 「忠誠、可靠、經驗豐富的軍官和士官!重點是那些在東線親眼目睹過黨衛軍暴行、徹底幻滅的人!那些良知未泯、願意為新德國而戰的人!他們將在那裡,利用『海妖之牆』申請到的資源,秘密生產我們需要的武器,訓練我們的核心行動隊——一支代號『利刃』(Schneide)的尖刀小隊!」
隆美爾的計劃清晰、大膽、環環相扣。利用職權建立基地,在元首關注的「煙幕」項目掩護下,秘密集結人才和訓練武力!史圖爾普納格爾和奧爾布里希特聽得心潮澎湃,同時也感到肩上的擔子沉重無比。
「還有,」隆美爾的紅色鉛筆尖再次指向薩勒諾海域,「當盟軍登陸意大利時(他們一定會登陸),『海妖之牆』將進行一場『轟轟烈烈』的『實戰測試』!它會『英勇』戰鬥,然後…『壯烈』沉沒!」他看著史圖爾普納格爾,「失敗的結果,會讓元首失望,但也會讓那些懷疑我的人暫時閉嘴。而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變得如同寒潭般深邃銳利,「在這場『表演』掀起的混亂帷幕下,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前線和那該死的『海妖』上時…」他的紅色鉛筆尖,如同滴血的匕首,猛地戳向地圖上代表意大利後方的位置,「我們的『利刃』,將在黑暗中最先出鞘!目標——清除那些像跗骨之蛆一樣監視著我們的黨衛軍情報站和蓋世太保據點!剪除柏林的耳目!為我們後續的…『斬首行動』…掃清障礙!為最終通向柏林的道路…開闢空間!」
「聲東擊西!」奧爾布里希特忍不住低聲驚呼,眼中充滿了對這位戰術大師的欽佩,「利用虛假的武器測試失敗作為掩護,發動真正的內部清除行動!這…這太冒險了,但也太精妙了!」
「風險?」隆美爾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那眼神如同北非沙漠夜晚的寒星,冰冷而堅硬,「從我們踏入這個房間起,我們就已經將腦袋別在了褲腰帶上!不反抗,就是和惡魔一起下地獄!反抗,或許還能拉著惡魔一起下地獄!風險?我們別無選擇!只能成功!」他的話語帶著一種毀滅性的決絕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史圖爾普納格爾將軍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灰敗憔悴的臉上,因為激動和巨大的希望而泛起了一絲不正常的紅暈。他那雙疲憊卻明亮的眼睛,此刻燃燒著前所未有的光芒!他看著隆美爾,看著這位剛剛從地獄歸來、卻已然成為反抗核心的「沙漠之狐」,彷彿看到了德意志深淵中唯一的光亮。
「隆美爾元帥…」史圖爾普納格爾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充滿了一種近乎顫抖的激動和無比的堅定,「『沙漠之狐』…終於要獵殺他此生最大的獵物了!」他上前一步,再次向隆美爾伸出右手,這一次,他的手穩如磐石,「『黑色樂隊』…將成為您最堅韌的弓弦!我們所有人,我們所有的資源、所有的情報、所有的忠誠…都將毫無保留地支持您!為了德意志!為了…良知!」
隆美爾沒有任何猶豫,再次用力地握住了那隻冰冷卻充滿力量的手。這一次,是同盟的正式締結!是反抗戰爭的真正宣戰!
「為了德意志!為了良知!」隆美爾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如同戰鼓擂響。
「為了德意志!為了良知!」奧爾布里希特、馮·海默爾,以及陰影中的護衛,都低聲而堅定地重複著這句誓言。聲音雖然壓抑,卻如同地火在奔湧,在這深埋於柏林地下的狹小空間裡匯聚成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量!
昏黃的燈光下,幾隻手緊緊相握,在地圖上投下堅定的剪影。那張標註著「海妖之牆」和「利刃」的歐洲地圖,此刻不再是戰場的縮影,而是反抗者刺向惡魔心臟的作戰藍圖。柏林暗影下的結盟,如同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將在這座恐怖之都的中心,激起足以淹沒一切的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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