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四月,北非突尼西亞前線。
風,是北非永恆的主宰者。它裹挾著粗糲的黃沙,永不停歇地抽打著一切。位於梅德寧防線後方、一處半地下掩體構成的臨時指揮所,也無法倖免。厚實的帆布門簾被狂風撕扯著,發出沉悶而持續的「噗噗」聲響,彷彿無形巨掌在拍擊。細密的沙礫無孔不入,從門簾的縫隙、從通氣孔的邊緣頑強地滲透進來,在地圖桌、電台設備、甚至人們的睫毛鬍鬚上,鍍上一層薄薄的金黃。
指揮所內,燈光昏暗。幾盞依靠野戰發電機供電的燈泡,在沾滿沙塵的燈罩下,投射出搖曳不定的昏黃光暈。空氣中瀰漫著塵土、汗液、劣質菸草和機油混合的渾濁氣息。無線電通訊兵壓低的報告聲、電台發出的沙沙電流噪音,以及參謀軍官們圍在地圖桌旁壓抑的爭論聲,交織成前線特有的、令人神經緊繃的背景音。
埃爾溫·隆美爾陸軍元帥,就站在那張鋪滿整張桌面的巨大作戰地圖前。他微微佝僂著背,雙手撐在桌沿,那雙在戰場上銳利如鷹、被譽為能穿透沙暴看清敵軍動向的藍灰色眼睛,此刻卻顯得有些失焦,緊緊鎖定在地圖上標註著「英軍第8集團軍」和「美軍第2軍」的巨大藍色箭頭之上。這兩支鋼鐵洪流,正從東南和西南兩個方向,以無可阻擋之勢,向軸心國在突尼西亞最後的橋頭堡——這片被擠壓得越來越狹窄的區域——猛撲過來。代表德意聯軍的紅色防線,在藍色箭頭的衝擊下,顯得支離破碎,如同被巨浪反覆拍打的脆弱堤壩。
隆美爾的元帥制服外套隨意地敞開著,露出裡面的灰綠色野戰襯衫,領口處的風紀扣也解開了。他的臉龐,曾被北非熾烈的陽光和風沙雕刻得稜角分明,此刻卻覆蓋著一層深深的疲憊與灰敗。眼袋浮腫,顴骨下陷,緊抿的嘴唇乾裂起皮,嘴角兩道法令紋如同刀刻般深重。他已經很久沒有真正安睡過了。戰局的不利、補給的斷絕、義大利盟友令人絕望的低效,以及柏林最高統帥部那些脫離現實、不切實際的命令,像沉重的磨盤,日夜碾壓著他的神經。非洲軍團,這支他曾引以為傲、創造了輝煌戰績的鋼鐵雄師,如今已是傷痕累累,油料、彈藥、兵員,無一不缺,在盟軍絕對的空中優勢和物資碾壓下,正被一點點地耗盡最後的元氣。他凝視著地圖上那片代表己方最後陣地的、越來越小的紅色區域,感覺自己的心臟也如同那片陣地一般,正被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透不過氣來。
「元帥閣下,」一個低沉而帶著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指揮所內壓抑的氣氛。隆美爾的副官,赫爾曼·阿爾丁傑上尉,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側,微微傾身,壓低聲音報告,「柏林來的專機剛剛降落。送來一位密使,堅持要立刻面見您。他持有國內駐防軍參謀部簽發的最高等級通行令。」
隆美爾的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彷彿被細小的沙礫刺中。他沒有立刻回應,目光依舊膠著在地圖上那岌岌可危的防線上。柏林?在這種時候?國內駐防軍參謀部?一個陌生的組合,透著一絲不尋常的氣息。前線的炮火連天,士兵們在沙塵與硝煙中浴血,而柏林的官僚們,又在醞釀什麼?
「密使?」隆美爾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如同被砂紙打磨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前線即將崩潰,柏林的大人物們終於想起我們了?還是又有新的、無法完成的命令要下達?」他緩緩抬起頭,那雙略顯疲憊的眼睛轉向阿爾丁傑,目光深處卻閃過一絲鷹隼般的銳利,「人在哪裡?」
「在通訊室旁的臨時休息間等候,元帥閣下。」阿爾丁傑謹慎地回答,「他說…事關重大,只能單獨向您匯報。」
「單獨?」隆美爾的嘴角扯出一個沒有溫度的弧度,「好,讓他過來。我倒要看看,是什麼『重大』消息,值得在這種時候派專機飛越半個地中海。」他揮了揮手,示意參謀軍官們暫時離開地圖桌區域。軍官們迅速而安靜地退到指揮所的另一端,低聲繼續他們的討論,目光卻不時瞟向這邊。
幾分鐘後,阿爾丁傑引著一個人走了進來。來人很年輕,看起來頂多三十出頭,穿著筆挺的陸軍少校制服,但肩章和領章上的兵種標識卻被刻意摘除了,顯得有些突兀。他的臉龐線條冷硬,膚色是那種久居室內的蒼白,與前線將士被風沙和陽光灼傷的古銅色截然不同。他的眼神很特別,不是前線軍人常見的疲憊、狂熱或麻木,而是一種混合著高度緊張、強烈克制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激憤的東西。他步伐沉穩,走到隆美爾面前約兩米處停下,「啪」地一聲,靴跟用力併攏,行了一個標準到近乎刻板的軍禮。
「陸軍少校沃爾夫岡·哈特曼,奉國內駐防軍參謀部施陶芬貝格上校之命,向隆美爾元帥報到!」他的聲音清晰、有力,帶著一種刻意壓抑的顫抖,在相對安靜下來的指揮所裡顯得格外響亮。他刻意強調了「施陶芬貝格上校」這個名字。
隆美爾回了一個簡短的軍禮,銳利的目光如同手術刀般審視著眼前的年輕軍官。施陶芬貝格?這個名字他知道,克勞斯·馮·施陶芬貝格伯爵,一個才華橫溢卻因傷失去一隻眼睛和一隻手的貴族軍官,現在國內駐防軍擔任參謀。他派來的人?這本身就透著不尋常。國內駐防軍的職責是維持本土秩序和訓練預備役,與他這個遠在非洲的前線指揮官,理論上並無直接交集。
「施陶芬貝格上校?」隆美爾的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少校,請說明你的來意。前線戰事緊急,我沒有太多時間。」他刻意將「前線戰事緊急」幾個字咬得略重,目光掃過對方蒼白得不正常的臉。
哈特曼少校挺直著背脊,承受著元帥審視的目光。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迅速而警惕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目光在遠處的參謀軍官和通訊兵身上短暫停留。這個動作更加深了隆美爾心中的疑慮。
「元帥閣下,」哈特曼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幾乎成了耳語,但在風沙拍打帆布的間隙中,依然清晰可聞,「我的使命極度敏感,只能單獨向您本人匯報。施陶芬貝格上校強調,此事…關乎德意志的靈魂。」最後幾個字,他說得極其艱難,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眼中那股壓抑的激憤幾乎要噴薄而出。
「靈魂?」隆美爾的眉毛揚了起來,這個詞彙在殘酷的戰場上顯得如此突兀和虛幻。但他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某種不容置疑的沉重。他沉默了幾秒鐘,空氣彷彿凝固了,只有風沙的呼嘯和電台的雜音。終於,他對阿爾丁傑微微頷首。副官心領神會,立刻用眼神和手勢示意指揮所內的所有人員暫時退到隔壁的通訊室。沉重的帆布簾落下,隔絕了大部分視線和聲音,這個角落只剩下元帥和這位神秘的少校。
「現在,少校,」隆美爾的聲音冷靜得如同北非夜晚的沙漠,「這裡只有我和你。說吧,施陶芬貝格上校要你帶來什麼?是什麼東西,能『關乎德意志的靈魂』?」他刻意放緩了語速,目光緊緊鎖定哈特曼的每一個細微表情。
哈特曼少校深吸了一口氣,彷彿要潛入深水。他沒有說話,而是動作僵硬地、帶著一種近乎儀式般的沉重,從貼身的軍裝內袋裡,取出了一個薄薄的、沒有任何標記的牛皮紙信封。信封很普通,邊角甚至有些磨損。他雙手捧著信封,遞向隆美爾,指尖微微顫抖。
「元帥閣下,」他的聲音乾澀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這裡面的東西…請您…務必獨自查看。施陶芬貝格上校說…這是我們無法逃避的真相。是…我們所有人正在參與的…真相。」他低下頭,不再看隆美爾的眼睛,捧著信封的雙手卻固執地伸著,等待著。
隆美爾盯著那信封,又看了看年輕少校低垂的、緊繃的側臉。一種強烈的不安感,冰冷而滑膩,開始沿著他的脊椎緩緩爬升。他見過無數戰場上的慘狀,面對過絕境和死亡,但此刻,這份由一個陌生少校從柏林帶來、號稱關乎「靈魂」和「真相」的薄薄信封,卻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悸。他沉默著,伸出手,接過了信封。入手很輕,裡面似乎只有幾張紙片。
哈特曼少校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肩膀瞬間垮塌下來一點點,但立刻又強迫自己站直。「我的任務已完成,元帥閣下。請允許我告退,在指揮所外等候您的…任何吩咐。」他再次敬禮,動作依舊標準,卻帶著一種逃離般的急切。
隆美爾沒有挽留,只是微微點了下頭。哈特曼少校立刻轉身,步伐有些凌亂地掀開帆布簾,消失在通往外界的風沙之中。
指揮所的這個角落,徹底安靜下來。遠處通訊室隱約傳來模糊的對話聲,帆布簾外風沙的呼嘯聲持續不斷。隆美爾站在原地,低頭看著手中那個輕飄飄的信封。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一塊萬年寒冰。他走到地圖桌旁,將桌角一盞帶有綠色遮光罩的檯燈拉近了些。昏黃的光線集中起來,照亮了桌面上一小塊區域。他伸出食指,指甲劃過信封封口處的膠水痕跡,輕易地將其撕開。
裡面沒有信紙,沒有文件。只有幾張照片。
隆美爾將照片抽了出來,放在檯燈的光暈下。
第一眼,他以為是某處前線戰地醫院遭到轟炸後的慘狀。但下一秒,他的呼吸驟然停滯。
那不是戰場。
照片是黑白的,顆粒粗糙,顯然是偷拍或者匆忙拍攝的。但畫面中的景象,卻清晰得如同地獄的寫真,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邪惡寒氣,穿透紙張,直刺靈魂。
第一張:一片被鐵絲網圈起來的、泥濘不堪的開闊地。鐵絲網外,是稀疏的、毫無生氣的樹木。鐵絲網內…是屍體。不是一具兩具,而是層層疊疊、堆積如山的屍體!赤身裸體,或者僅掛著破爛布條,骨瘦嶙峋,如同被隨意丟棄的破爛玩偶。有的蜷縮著,有的張著空洞的嘴,有的四肢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數量之多,堆積之高,超出了戰場上任何一次慘烈戰鬥後的景象。那不是戰鬥造成的,那更像是…一個巨大的、處理廢棄物的垃圾場。而「廢棄物」,是人。
隆美爾的胃猛地一抽,一股酸液湧上喉嚨。他強行壓下,手指微微顫抖地翻到第二張照片。
第二張:巨大的、磚石砌成的方形建築,頂部矗立著幾根粗大的煙囪。煙囪裡正滾滾冒出濃烈得化不開的黑煙,如同怪獸噴吐的毒息,遮天蔽日。煙囪下方,建築物的門口,影影綽綽有穿著深色制服的人影在活動。照片一角,能看到敞開的厚重鐵門,裡面是深不見底的黑暗。空氣中彷彿能聞到那煙囪裡散發出來的、令人作嘔的…難以形容的焦臭味。這不是工廠,隆美爾直覺地知道。這邪惡的建築,散發著死亡和毀滅的氣息。
第三張:一個近景。一個穿著筆挺的黑色制服、戴著大簷帽的黨衛軍軍官。他沒有面對鏡頭,側著身子,一手隨意地插在褲袋裡,另一隻手…握著一根長長的、看起來像是金屬管或棍棒的東西。他的姿態很放鬆,甚至有點百無聊賴,像是在巡視自己的莊園。而在他的腳邊不遠處,是幾具蜷縮在泥濘中的屍體,同樣瘦骨嶙峋,同樣赤身露體。那軍官冷漠的眼神,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彷彿腳下的不是同胞的屍骸,而是礙眼的垃圾。
第四張:鐵絲網後,一群擠在一起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個個衣衫襤褸,形銷骨立。他們的眼睛空洞地望著鏡頭的方向,或者說,是望著鏡頭之外的某個虛空。那眼神裡沒有憤怒,沒有反抗,只有無盡的絕望和麻木,如同待宰的羔羊,已經被徹底抽走了靈魂。他們身後,是低矮陰森的營房輪廓。
「特雷布林卡……」 一個模糊的地名標注在照片背面,字跡潦草。
「噗通」一聲悶響。隆美爾沒有意識到自己後退了半步,身體重重地撞在了身後堅硬的地圖桌邊緣。劇烈的疼痛從腰部傳來,卻遠不及他心臟被無形巨錘猛擊所帶來的萬分之一痛楚。他感覺全身的血液在瞬間凍結,又在下一瞬瘋狂地衝向頭頂,耳膜裡充斥著自己血液奔流的轟鳴聲,蓋過了外界所有的聲響。胃裡翻江倒海,劇烈的痙攣讓他不得不猛地彎下腰,一隻手死死撐住桌沿,另一隻手緊緊攥著那幾張薄薄的紙片,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顫抖。
冷汗,冰冷黏膩的冷汗,如同無數條毒蛇,瞬間從他的額頭、鬢角、後背、腋下鑽出,爭先恐後地湧出毛孔。僅僅幾秒鐘,他貼身的軍用襯衫就被徹底浸透,緊緊地、冰涼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令人戰慄的寒意。他張開嘴,想要呼吸,卻感覺喉嚨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
眼前的景象開始旋轉、模糊。指揮所昏黃的燈光、粗糙的木桌、滿是標記的地圖…全都扭曲變形。取而代之的,是照片上那堆積如山的、扭曲的屍骸;是那滾滾冒著黑煙、散發著地獄氣息的煙囪;是黨衛軍軍官那張冷漠得沒有一絲人類情感的側臉;是鐵絲網後那一雙雙空洞絕望、失去所有光亮的眼睛!
「新秩序」…「千年帝國」…「優等民族」…「生存空間」…
這些曾經讓他熱血沸騰、願意為之付出一切去戰鬥的口號,此刻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帶著淋漓的鮮血和焚屍的惡臭,瘋狂地衝擊著他的耳膜,撕扯著他的神經!他為之浴血奮戰、犧牲了無數忠誠士兵的所謂「崇高事業」,其核心,其終極的體現,竟然是…這個?!
這不是戰爭!戰爭是軍人與軍人在戰場上的對決,是技戰術的較量,是國家意志的碰撞,雖然殘酷,但有規則,有底線,有軍人的榮譽!而照片上展示的,是什麼?是系統化的、工業化的、針對毫無反抗能力的平民——僅僅因為他們的出身!——進行的、徹底的、滅絕人性的屠殺!是赤裸裸的、最原始、最卑劣的獸行!是惡魔的行徑!
他曾以為自己站在歷史的正義一方,為德國的復興和榮耀而戰。他曾對元首描繪的宏偉藍圖深信不疑。他曾在無數次演講中,向他的士兵們灌輸著為祖國、為民族奮戰的信念。他,埃爾溫·隆美爾,沙漠之狐,帝國元帥,無數士兵眼中的傳奇和偶像…竟然是這滔天罪惡、這滅絕人性的地獄工廠的執行者!是惡魔的幫凶!
一股強烈的、無法抑制的噁心感猛地衝破喉嚨的封鎖。「嘔——!」隆美爾再也無法控制,猛地彎下腰,劇烈地乾嘔起來。胃裡空空如也,只有灼熱的酸液不斷湧上,灼燒著他的食道和喉嚨。他一手撐著膝蓋,一手死死抓住桌沿,身體因為劇烈的嘔吐反應而不斷抽搐。眼淚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湧出,混合著臉上的冷汗,狼狽地滴落在地圖桌粗糙的木紋上。
指揮所另一端的阿爾丁傑和其他軍官聽到了異常的動靜。帆布簾被猛地掀開,阿爾丁傑焦急的臉探了進來。「元帥閣下!您怎麼了?」他看到隆美爾彎腰劇烈乾嘔、臉色慘白如紙、渾身被冷汗浸透的模樣,大驚失色,立刻衝了進來。
隆美爾聽到聲音,用盡全身力氣猛地直起身體,同時將那幾張照片狠狠地攥成一團,死死地捏在手心,藏到身後。他不能讓任何人看到!至少現在不能!他劇烈地喘息著,試圖平復翻騰的氣血和幾乎要炸裂的頭顱。他抬起手,用沾滿冷汗和嘔吐物酸液的袖子粗暴地擦去臉上的淚水、鼻涕和汗水,動作近乎野蠻。
「出去!」隆美爾的聲音嘶啞得變了調,帶著一種野獸受傷般的低吼,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暴戾。他猛地轉頭,那雙布滿血絲、充斥著難以言喻的震驚、痛苦、憤怒和…巨大恐懼的眼睛,如同受傷的猛虎,死死地瞪著衝進來的阿爾丁傑和其他幾名軍官。
那眼神太過駭人,充滿了毀滅性的力量。阿爾丁傑從未見過元帥如此失態,如此…崩潰。他嚇得立刻停住腳步,身後的軍官們也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命令你們…出去!立刻!」隆美爾的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冰的刀鋒,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壓。
「可是,元帥閣下,您的身體…」阿爾丁傑擔憂地看著隆美爾慘無人色的臉和微微顫抖的身體。
「出去!」隆美爾的咆哮聲如同驚雷,在狹小的空間裡炸響,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邊緣感,「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許進來!」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眼神兇狠得像是要擇人而噬。
阿爾丁傑再不敢多言,立刻行禮:「是!元帥閣下!」他迅速拉著其他同樣驚愕的軍官,退了出去,重新放下了帆布簾。隔著簾子,他們能聽到裡面傳來元帥壓抑的、如同拉風箱般粗重的喘息聲,以及…一種極度痛苦下才能發出的、如同野獸嗚咽般的低沉嘶鳴。
當簾子落下的瞬間,隆美爾強撐的氣勢瞬間崩塌。他踉蹌著後退兩步,脊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粗糙的混凝土牆壁上。那堅硬的觸感帶來一絲短暫的刺激,讓他沒有立刻滑倒在地。他背靠著牆壁,身體因為劇烈的情緒衝擊和生理上的極度不適而無法控制地顫抖著,如同寒風中最後一片枯葉。他緩緩地、顫抖著,再次攤開那隻緊握的、指節發白的手掌。掌心被汗水浸透的、皺巴巴的照片,如同地獄的符咒,靜靜地躺在那裡。
他低下頭,目光再次觸及那堆積如山的屍骸,那滾滾的黑煙,那冷漠的側臉,那絕望的眼神…
「畜生…」一個低沉、沙啞、充滿了無盡痛苦和憎惡的詞彙,從他顫抖的嘴唇中擠出,輕微得如同嘆息,卻蘊含著毀滅的力量,「一群…披著人皮的…畜生…」
他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觀、整個信仰體系,在這一刻被這幾張薄薄的照片徹底、無情地、殘暴地碾碎了!他為之奮鬥的一切,他引以為傲的戰功,他對元首的忠誠…全都變成了一個巨大而醜陋的笑話!一個沾滿了無辜者鮮血和骨灰的、令人作嘔的笑話!
一種冰冷的、被徹底欺騙和玷污的感覺,如同北非夜晚最刺骨的寒流,瞬間席捲了他的四肢百骸,深入骨髓,凍結了血液。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傻瓜,一個被精心編織的謊言蒙蔽了雙眼、心甘情願為惡魔驅使的工具!他為這個政權流過血,他的士兵們為這個政權付出了生命!而這一切,竟然是為了服務照片中那種滅絕人性的工廠?為了製造這種…連野獸都不屑為之的恐怖景象?
巨大的恥辱感和滔天的憤怒,如同岩漿般在他體內奔湧,幾乎要將他從內部焚燒殆盡。他猛地揚起手,想要將這幾張該死的照片撕得粉碎,彷彿這樣就能撕碎那令人窒息的地獄景象!但就在紙張即將被撕裂的瞬間,他的動作僵住了。不能撕!這是證據!這是惡魔行徑的鐵證!是扇在他臉上、讓他徹底清醒的耳光!他需要它!他必須記住這一切!這深入骨髓的恥辱和憤怒,將成為他…未來行動的唯一驅動力!
他頹然地放下手,將那幾張皺巴巴、沾滿他冷汗的照片,近乎虔誠地、又帶著無盡痛苦地,一張一張,小心翼翼地展平。然後,他將它們重新疊好,動作緩慢而沉重,彷彿在處理世上最危險也最珍貴的物品。他將照片放回那個同樣被汗水浸軟的牛皮紙信封,然後,將這個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信封,深深地、緊緊地塞進了自己軍裝上衣左側,最貼近心臟的那個內袋裡。隔著布料,他彷彿能感受到那來自地獄的冰冷和灼熱,正無情地炙烤著他的胸膛。
他需要空氣!需要離開這個充滿謊言、充滿失敗氣息、此刻又瀰漫著他內心崩塌後塵埃的狹窄空間!隆美爾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彷彿要將肺葉都撐破。他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讓自己離開依靠的冰冷牆壁,一步一步,踉蹌卻堅決地走向指揮所那扇被帆布簾遮擋的、通往外面世界的門。
「嘩啦——」他粗暴地掀開厚重的帆布簾。瞬間,更加猛烈的風沙如同無數細小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他的臉上、身上。那粗糲的觸感,反而帶來一種殘酷的真實感。午後刺眼的、帶著白熾光暈的陽光,毫無遮擋地傾瀉下來,讓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片刻後才適應過來。
眼前,是北非戰場熟悉而遼闊的景象。無垠的黃褐色沙漠,在熾熱的陽光下蒸騰著扭曲的熱浪,一直延伸到天際線,與同樣泛著灰黃色的天空融為一體。遠處,幾道稀薄的黑煙歪歪扭扭地升上天空,那是被擊毀的坦克或車輛殘骸仍在燃燒。更遠的地方,隱約傳來沉悶的、間歇性的炮聲,如同大地沉悶的嘆息。
近處,指揮所周圍,是忙碌而疲憊的士兵。他們穿著被沙塵染成土黃色的軍服,臉上沾滿污垢,嘴唇乾裂。有人在加固掩體,沙袋被沉重的腳步拖拽著;有人在搬運彈藥箱,動作遲緩而機械;幾個傷兵靠坐在牆角,裹著骯髒的繃帶,眼神空洞地望著天空。空氣中瀰漫著硝煙、塵土、汗臭和劣質油脂混合的氣息。一片肅殺、壓抑、看不到希望的景象。
隆美爾站在指揮所門口,任由狂風撕扯著他敞開的元帥外套,吹亂他花白的鬢髮。他深深地、貪婪地呼吸著這混雜著沙塵和硝煙的空氣,彷彿要將胸中那股來自照片的地獄惡臭徹底驅散。他睜大眼睛,目光緩緩掃過這片他曾經縱橫馳騁、創造輝煌、如今卻深陷泥潭的戰場。看著那些在風沙和炮火中掙扎求存的士兵,那些年輕或不再年輕的臉龐上刻滿的疲憊與麻木。
就在幾個小時前,他看著他們,心中充斥的是戰局不利的焦慮、對柏林官僚的憤怒、以及一種近乎悲壯的、準備與這片沙漠共存亡的決絕。而此刻,同樣的景象,卻帶來了截然不同的、如同岩漿般灼燒靈魂的聯想。
他腦海中不可抑制地浮現出照片上那些堆積如山的、骨瘦嶙峋的屍體。那些屍體,也曾是活生生的人!他們也曾擁有家庭、夢想、喜怒哀樂!他們…和眼前這些在風沙中艱難搬運沙袋、在炮火中蜷縮在戰壕裡的德國士兵,有什麼本質的不同?僅僅因為…他們是猶太人?這是何等荒謬、何等邪惡的標準!
而自己,竟然曾是這個邪惡標準的維護者!是這個滅絕機器運轉鏈條上…關鍵的一環!他指揮的每一次勝利,消耗的盟軍資源,拖延的戰爭時間…從某種意義上,都是在為那座冒著滾滾黑煙的焚屍爐…添柴加火!
「為了德意志…為了元首…」士兵們曾經高喊的口號,此刻在隆美爾聽來,如同最惡毒的諷刺。為了這樣的德意志?為了那個下令建造特雷布林卡的元首?他感覺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腳下一個趔趄。他猛地伸出雙手,死死抓住指揮所門框那粗糙的木質邊緣。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深深陷入木頭,指甲幾乎要翻裂開來,關節處傳來鑽心的疼痛,但他渾然不覺。這點皮肉的痛苦,與他內心那被徹底撕裂、被地獄之火焚燒的痛楚相比,微不足道。
他必須牢牢抓住點什麼!抓住這現實的、堅硬的、粗糙的門框!否則,他感覺自己會被那洶湧而來的、由恥辱、憤怒、背叛感和自我厭惡匯聚成的黑色洪流徹底沖垮、吞噬!
冷汗再次浸濕了他剛剛被風吹乾些許的鬢角。他的臉色由慘白轉為一種死灰般的顏色,嘴唇緊抿著,沒有一絲血色。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破舊的風箱在艱難拉動。那雙曾經銳利、充滿鬥志的藍灰色眼睛,此刻卻布滿了猩紅的血絲,眼神空洞而破碎地望著遠方沙漠的地平線,彷彿想穿透那層層疊疊的沙丘,望向遙遠的東方,望向那個名為特雷布林卡的地獄。又或者,他什麼也沒看,只是被內心的風暴徹底席捲。
時間彷彿凝固了。指揮所周圍的士兵們都察覺到了元帥的異常。他站在門口,像一尊被風沙侵蝕的雕像,一動不動,只有身體無法抑制的輕微顫抖和那死死抓住門框、青筋暴起的雙手,顯示著他內心的驚濤駭浪。士兵們面面相覷,交換著困惑和擔憂的眼神,卻無人敢上前詢問。空氣中瀰漫著一股不安的寂靜,只有風沙永不停歇的呼嘯。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個身影從指揮所側後方匆匆走來,腳步在沙地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來人同樣穿著德軍制服,肩上佩戴著軍醫上校的肩章,臂章上有著醒目的紅十字標誌。他看起來五十多歲,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沉穩而銳利,帶著醫生特有的冷靜和洞察力。他是隆美爾的私人軍醫兼保健官,馮·海默爾上校(Dr. med. Horst von Heimler),一位深得隆美爾信任的老部下,跟隨他從法國打到北非。
馮·海默爾顯然已經從阿爾丁傑或其他軍官那裡得知了元帥的異常狀況。他快步走到隆美爾身邊,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用專業的目光迅速而仔細地觀察著隆美爾的狀態:慘白死灰的臉色、布滿血絲的雙眼、被冷汗浸透的鬢角和衣領、劇烈起伏的胸膛、死死抓住門框而關節發白、微微顫抖的雙手…這絕非僅僅是戰場疲勞或舊傷復發的症狀。這是一種深層次的、劇烈的情緒衝擊和生理應激反應。
「元帥閣下,」馮·海默爾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他微微側身,擋住了部分可能投向元帥的士兵視線,「請允許我為您檢查一下。您看起來…非常不適。」他的措辭很謹慎,沒有使用「糟糕」之類的詞彙。
隆美爾彷彿沒有聽到。他的目光依舊空洞地望著遠方,身體的顫抖沒有絲毫減緩。他全部的意志力都用來對抗內心那幾乎要將他撕裂的風暴。
馮·海默爾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站在隆美爾側前方半步的位置,耐心地等待著。他從隨身攜帶的醫藥箱裡,動作輕柔地取出聽診器,握在手中,但並沒有立刻使用。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只有風聲呼嘯。
終於,隆美爾那劇烈起伏的胸膛稍稍平緩了一些,抓著門框的手指也微微鬆動了一點點。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將目光從遙遠的地平線上收回,轉動僵硬的脖子,看向身邊的軍醫。那眼神依舊破碎,充滿了血絲,但似乎有了一絲聚焦。他看著馮·海默爾,彷彿在確認眼前這個人是真實存在的。
「海默爾…」隆美爾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擠壓出來,帶著無盡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你…在這裡。」
「是的,元帥閣下。我一直都在。」馮·海默爾的聲音依舊平穩,但眼神中透著深切的關切,「您需要休息,需要檢查。您的狀態…非常令人擔憂。」
隆美爾的嘴角扯動了一下,似乎想做出一個苦笑的表情,但最終沒有成功。他沒有回應軍醫的提議,反而問了一個看似不相干的問題,聲音低沉而緩慢:「海默爾…你相信…我們正在做的事業…是正義的嗎?」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軍醫的眼睛,彷彿要穿透那鏡片,直達對方靈魂深處。這個問題,在殘酷的戰場上,顯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時宜,卻又如此沉重。
馮·海默爾鏡片後的目光瞬間凝滯了。他顯然沒有料到元帥會在這種場合、這種狀態下,問出這樣一個直指核心、近乎危險的問題。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靜靜地回望著隆美爾那雙布滿血絲、充滿了巨大痛苦和尋求某種確認的眼睛。指揮所周圍的風沙似乎也小了一些,空氣凝滯得可怕。
幾秒鐘的沉默,漫長得如同幾個世紀。
馮·海默爾深吸了一口氣,沒有直接回答隆美爾的問題,而是以一種極其專業、公事公辦的口吻,清晰而冷靜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地傳入隆美爾耳中:
「元帥閣下,關於您背部的舊傷…我們上次在的黎波里拍攝的X光片,以及柏林方面傳回的最新專家會診意見,已經有結果了。」他頓了頓,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四周,確認沒有閒雜人等靠得太近,才繼續說道,語速平緩卻帶著某種強調,「影像顯示,您第七和第八胸椎連接處的陳舊性損傷,周圍組織出現了…複雜的增生和鈣化跡象。情況…比預想的要嚴重得多。柏林軍醫總監部的專家們一致認為,這種情況存在相當的風險,尤其在劇烈運動或持續勞累後,可能導致神經壓迫甚至…不可預測的癱瘓風險。」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給隆美爾消化信息的時間,同時也在觀察著元帥的反應。隆美爾的眼神依舊破碎,但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閃動。
馮·海默爾推了推鼻樑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反射出一道冷光。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卻更加清晰有力:「因此,柏林最高統帥部醫療部門的正式建議是:鑒於前線惡劣的環境和您傷情的複雜性、潛在風險性,強烈建議您…立即脫離北非戰區,返回德國本土,進行全面的、深入的檢查和…系統性的休養治療。他們認為,這是…必要的,也是…迫切的。」
他說完最後一個字,便不再言語。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目光坦然地迎視著隆美爾震驚、痛苦、迷茫、卻又似乎燃起一絲異樣火光的複雜眼神。
「舊傷…復發?」隆美爾喃喃地重複著這幾個字,聲音嘶啞。他的背部確實有舊傷,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留下的,但多年來除了偶爾陰雨天氣酸痛,從未嚴重影響過他。此刻,馮·海默爾卻用如此專業、如此篤定的語氣,描述了如此「複雜」和「危險」的狀況,甚至抬出了柏林軍醫總監部的「一致意見」和「正式建議」!
這太巧了!巧得令人心驚!就在他剛剛被那幾張來自地獄的照片徹底擊垮,內心充滿了無盡的恥辱、憤怒和對未來的茫然無措之時,這個他一直信任的軍醫,帶來了柏林要求他「立即脫離前線」、「返回本土」的醫療建議!
這僅僅是醫療建議嗎?還是…一個訊號?一個契機?一個…來自某個看不見的角落、試圖將他從這艘即將沉沒的破船上拉走的…橄欖枝?
隆美爾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猛地爆發出驚人的銳利光芒,如同即將熄滅的炭火被突然投入了純氧。他不再像剛才那樣空洞失神,而是如同受傷但警覺的獵豹,死死地盯住馮·海默爾的臉,不放過對方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他試圖從那張戴著金絲眼鏡、總是保持著醫生職業性冷靜的臉上,解讀出隱藏在「舊傷復發」這個醫學診斷背後的…真實意圖。
馮·海默爾的表情依舊沉穩。他迎著隆美爾銳利如刀的審視目光,眼神沒有絲毫閃躲。然而,在隆美爾那穿透性的注視下,馮·海默爾那雙隱藏在鏡片後的眼睛深處,似乎極其短暫地閃過一絲…不同於尋常醫囑的、更深層次的東西。那不是對傷情的擔憂,而更像是一種…沉重的暗示?一種…等待回應的詢問?或者…是一種確認?那眼神轉瞬即逝,快得讓人抓不住,卻如同黑暗中劃過的一道微弱電光,被處於極度敏感狀態的隆美爾精準地捕捉到了!
這絕非單純的醫療報告!隆美爾的心臟在胸腔裡猛烈地撞擊著。柏林要求他回去?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在他內心世界崩塌、充滿了對整個體制最深刻懷疑和憎惡的時刻?這「舊傷復發」的診斷,是巧合?是陷阱?還是…某種同類發出的、試圖聯絡的信號?
無數念頭在隆美爾被風暴席捲過的大腦中瘋狂閃現、碰撞。他再次低頭,目光彷彿能穿透軍裝的布料,感受到左胸內袋裡那個信封的灼熱存在。特雷布林卡…那堆積如山的屍骸…那滾滾的黑煙…那冷漠的側臉…那絕望的眼神…這一切,他還能假裝沒看見嗎?他還能繼續留在這裡,為了那個下令製造這一切地獄的政權,指揮著這些忠誠的士兵走向毫無意義的毀滅嗎?
不!絕不!一股冰冷的、帶著毀滅氣息的決絕,如同北非沙漠夜晚的寒流,瞬間壓倒了他內心所有的迷茫、痛苦和恐懼!
他猛地抬起頭,再次看向馮·海默爾。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破碎,不再迷茫,不再僅僅是痛苦。那裡面燃燒著一種近乎毀滅的火焰,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一種在絕望深淵中抓住唯一一根稻草的瘋狂!他的臉色依舊慘白,但下頜的線條卻繃緊如鋼鐵,嘴唇抿成了一條毫無妥協餘地的直線。
「海默爾,」隆美爾的聲音依舊嘶啞,卻不再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鋼鐵中淬煉出來,帶著冰冷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力量,「安排行程。」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如同實質般刺向軍醫的雙眼,彷彿要將自己的意志直接烙印進去,「以最快的速度。另外…」
他向前微微傾身,聲音壓得極低,低到只有近在咫尺的馮·海默爾才能勉強聽清。那聲音裡,蘊含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危險的迫切和決心:「我需要一份…更詳細的『醫療報告』。不僅僅是關於我的背傷。我需要一份…關於『柏林』某些特定部位…『健康狀況』的報告。特別是…那些『腫瘤』的位置、擴散程度、以及…『治療方案』的可能性。越詳細越好!明白嗎?」
「腫瘤」…「擴散程度」…「治療方案」…
這些詞彙從一位帝國元帥口中說出,指向的絕非醫學意義上的疾病!這是一個試探!一個明確無誤的、極其危險的政治信號!隆美爾在問:柏林最高層的狀況如何?那些盤踞在權力核心的惡魔(腫瘤),他們的勢力(擴散程度)有多大?有沒有可能…清除掉他們(治療方案)?
馮·海默爾的身體,在隆美爾說出「腫瘤」二字時,微不可察地僵直了那麼一瞬間。他鏡片後的眼神劇烈地閃爍了一下,不再是之前的暗示,而是瞬間充滿了震驚!隨即,那震驚如同退潮般迅速斂去,被一種極致的凝重和…某種終於等到回應的、如釋重負的沉重感所取代。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彷彿要將北非渾濁的空氣連同這份沉重的使命一起吸入肺腑。他沒有看隆美爾,目光似乎落在了隆美爾身後那片被風沙模糊的戰場上,又似乎穿透了時空,望向了遙遠的柏林。他那總是保持著職業性冷靜的臉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出極其複雜的表情——那是混合著巨大風險帶來的恐懼、對即將踏入未知深淵的憂慮、以及…一種終於找到同路人的、近乎悲壯的決然。
幾秒鐘的沉默,比剛才更加沉重。風沙呼嘯著,捲起指揮所周圍的沙塵,形成一個個小小的旋渦。
終於,馮·海默爾將目光重新聚焦在隆美爾那雙燃燒著毀滅與重生火焰的眼睛上。他沒有說話,只是極其緩慢、極其鄭重地,點了一下頭。動作的幅度很小,卻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那點頭,沉重如山,清晰無比。
一個無聲的盟約,在這瀰漫著硝煙、塵土和絕望氣息的北非戰場邊緣,在一個即將崩潰的前線指揮所門前,在風沙的呼嘯見證下,悄然締結。覺醒的元帥,和他忠誠的軍醫,目光交匯的瞬間,彼此都已明白:返回柏林,不再是休養,而是一場直指惡魔心臟的戰爭的開始。一場關乎德意志靈魂存亡的、不成功便成仁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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