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五十九年,公元一九八四年。
對於統治著半個世界的大日本帝國而言,這是一個堪稱輝煌的時代。戰爭的硝煙早已散盡,帝國的太陽旗在每一個曾經抵抗而今順服的角落高高飄揚,向世界宣告著「八紘一宇」的神聖天命已然實現。在這片遼闊的版圖上,香港特別府,無疑是其中一顆最為璀璨,也最為奇特的明珠。
戰後初期,同樣由日本帝國所控制的中華民國南京政府曾經向東京力爭,希望取回香港,但由於其特殊戰略地位,香港並無併入前身為「中華民國」的華南民國,而是像朝鮮和台灣一樣,成為「大日本帝國外地」,直接隸屬東京。
這座城市,已不再是昔日那個龍蛇混雜、充滿草根活力的「東方之珠」。帝國的統治,在經歷了戰後初期二十年鐵腕高壓的血腥洗禮後,已然進化到一個更為精緻、也更為隱蔽的階段——這個被史學家稱為「菊與晶片」的時代。公開的暴力已不多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以文化與經濟為經緯,精心編織而成的、金碧輝煌的牢籠。
城市的氣息,便是這座牢籠最迷人的毒藥。亞熱帶獨有的、濕熱而黏稠的空氣中,既混雜著傳統粵式茶樓飄散出的、點心與普洱的溫潤香氣,又被無處不在的、精緻而冰冷的日式線香氣味所滲透、所規訓。
維多利亞港那優美的弧線依舊,但它的名字已被更換為更具大和氣息的「大和灣」。灣畔,曾經象徵著維多利亞女王權威的港督府,如今已被改建擴展,成為一座融合了西式宏偉與日式典雅的「帝冠樣式」建築——香港總督府的權力核心,以一種不容置喙的姿態,俯瞰著這片南方的海域。更遠處,直插雲霄的「昭和紀念塔」與依山而建的「明治神宮香港分宮」,在亞熱帶熾熱的日光下閃耀著冰冷而神聖的光芒,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這座城市的每一個人——無論是新來的征服者,還是土生土長的被統治者——他們現今的身份與歸屬 。
城市的語言系統也被重新編碼。街頭巷尾,官方的、體面的語言是日語。電車的報站聲、三越百貨裡傳出的歡迎語、學校中學童們的朗朗讀書聲,無一不是標準的東京口音。然而,在那些舊區如灣仔、深水埗的狹窄巷弄裡,在那些掛著褪色招牌、瀰漫著牛雜與潮濕氣息的茶樓後廚中,粵語,這種被官方貶低為「方言」的語言,依然如同生命力頑強的藤蔓,在牆角、在陰影中肆意生長。它存在於低聲的交談與市井的爭執中,保留著這座城市最後一絲不屈的、粗糙的脈搏。
而城市的配樂,則是無孔不入的日本City Pop。竹內瑪莉亞那首紅遍整個帝國的《Plastic Love》,從每一家咖啡館、每一間時裝店、每一部索尼隨身聽的耳機中流淌而出,那精緻、時尚、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都市憂鬱的旋律,成為一種強大的文化同化工具。它描繪了一種令人嚮往的、與日本現代性緊密相連的、無憂無慮的都市生活,是這座金色牢籠最誘人的背景音樂,用最溫柔的方式,麻醉著人們的反抗意志 。
雷宇軒的生活,就像這座城市一樣,被撕裂成截然不同的兩面,充滿了難以調和的矛盾。
二十八歲的他,是帝國宇宙物理學研究所最年輕、也是最出色的科學家,是「日華親善」政策下被成功同化的典範。這份工作為他帶來了優渥的薪酬、遠超普通華人的社會地位,以及接觸帝國最尖端科技的特權。他那清瘦修長的身影時常穿梭在研究所一塵不染、充滿未來感的走廊上,眼神總是那樣銳利而沉靜,彷彿能穿透一切俗世的紛擾,直視宇宙最深邃的本質。他可以輕易地操控著那些由三菱重工製造的、複雜而精密的深空探測儀,冷靜地分析著從數億光年外傳來的數據,臉上掛著一副專注到近乎麻木的表情。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帝國一件活生生的宣傳品。一個被征服的華人,憑藉其天賦,在帝國最頂尖的科研機構中嶄露頭角,這無疑是「大東亞共榮圈」制度優越性的最佳證明。
然而,在這副順從而專注的外表之下,在他的內心深處,卻燃燒著一團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火焰——那是對一切既定規則的厭惡,對無形枷鎖的憎恨,對真正自由的瘋狂渴望,以及一種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的、對束縛的忿恨 。
在這座巨大的、華麗的、令人窒息的牢籠裡,他唯一能放下所有戒備、傾訴心聲的對象,是松平健太。
健太與他同齡,是研究所的同事,也是他自小學時代起便認識的摯友。作為一名純正的日本人,健太本該是這個統治體系中的天之驕子,但他正直、重義氣的性格,讓他從未對宇軒抱持任何居高臨下的優越感。他們之間的友誼,奇蹟般地跨越了征服者與被征服者的鴻溝,成為彼此在這壓抑世界中唯一的慰藉 。
「宇軒,」在午休時分,研究所天台的吸煙區,健太遞給他一根七星牌香煙,自己也點上一根。他們倚著微涼的欄杆,俯瞰著腳下這座龐大而有序的城市。健太吐出一口煙圈,看著它被風吹散,狀似不經意地提醒道,「中村將軍下星期要來研究所視察,你那些『私人研究』,最好先清理乾淨。」他的語氣平淡,但眼神中的關切卻如同煙圈背後的天空一樣,清晰可見。
宇軒的直屬上司山田誠走了過來,他拍了拍宇軒的肩膀,臉上帶著公式化的笑容:「雷君,你的深空引力波探測報告寫得非常出色,所長對你讚譽有加。」
宇軒微微頷首,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份內之事而已,山田課長。」
山田誠的笑容加深了幾分,但眼神卻若有若無地掃過宇軒那雙過於銳利的眼睛:「年輕有為是好事,但也要懂得韜光養晦。帝國需要的是既有才華,又懂得規矩的棟樑之材。」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健太,「松平君,你說是嗎?」
這句話,既是讚賞,也是警告。宇軒的才華是帝國的資產,但前提是,這份才華必須被馴服,被框限在帝國所允許的範圍之內。他的價值,取決於他的順從。
健太立刻恭敬地鞠躬:「課長說的是。宇軒只是過於投入研究,我會提醒他的。」他用滴水不漏的姿態,為宇軒擋下了那份潛藏的壓力。
山田誠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待他走遠,宇軒才冷哼一聲,將煙蒂捻滅。「韜光養晦?我看是磨滅棱角吧。」
「宇軒,別這樣。」健太皺起眉頭,語氣中帶著一絲懇求,「山田課長也是為你好。在這個地方,鋒芒太露,不是好事。」
「讓他來好了。」宇軒吸了一口煙,任由辛辣的煙霧在肺中翻滾,隨後緩緩吐出。他沒有看健太,只是將目光投向遠方那座高聳入雲的昭和紀念塔,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嘲諷。「放心,我那些塗鴉,將軍閣下那樣的大人物是看不懂的。在他眼裡,那大概只是一些沒有意義的幾何圖案罷了。」
他的才華,是研究所裡那些日籍主管們既欣賞又頭痛的存在。他們需要宇軒那天馬行空、天才般的大腦來推進帝國的深空探測計劃——一項與現實歷史中日本「第五世代電腦系統」計劃遙相呼應、旨在鞏固帝國科技霸權的國家級項目——卻又時刻提防着他那潛藏在骨子裡、隨時可能失控的「非國民」思想。
他常常在無人的深夜,反鎖自己位於市郊高層公寓的門,拉上厚重的遮光窗簾,將整個世界隔絕在外。然後,他會關掉房間裡那台由索尼生產、正播放著竹內瑪莉亞那首靡靡之音《Plastic Love》的先進音響。城市的靡靡之音,對他而言,是一種比噪音更令人難以忍受的麻醉劑。
宇軒走上前,毫不猶豫地按下了停止鍵。
整個世界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接著,他從書架的最深處,抽出一本偽裝成帝國文學選集的厚皮書,書頁被挖空,裡面靜靜地躺著幾盤來自「舊世界」的、被嚴令禁止的西方古典樂磁帶 。
在巴赫的平均律那嚴謹、神聖而充滿數理邏輯的結構中,他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寧與秩序。帝國的秩序,是人為的、虛假的,是用權力與宣傳構建的;而巴赫音樂中的秩序,是宇宙的、永恆的,是建立在數學與和聲的普世真理之上。他並非追求混亂的無政府主義者,而是試圖用一種更高階的、更真實的秩序,來對抗這個世界的虛偽秩序。那音樂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他被壓抑的靈魂,讓他得以在絕對的孤獨中,審視自己真實的模樣 。
有時,他會攤開一本印著三菱財閥標誌的精美筆記本,在那光滑得沒有一絲瑕疵的紙頁上,用一支德國製的精密工程筆,不厭其煩地繪畫著象徵著無限與自由的星圖。那些複雜的軌道、未知的星雲、關於蟲洞與多維空間的猜想,是他逃離這座金色牢籠的唯一路徑,一條只存在於他腦海中的秘密航線 。
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起,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是三叔婆打來的。
「阿軒,明晚回來吃飯嗎?婆婆給你燉了蓮藕湯。」電話那頭,是慈祥而熟悉的、帶著濃重鄉音的粵語。
宇軒的心頭一暖。「好,我明晚回來。」
飯桌上,三叔婆不斷為宇軒夾菜,看著他狼吞虎嚥的樣子,臉上滿是慈愛的笑容。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她用筷子輕輕敲了敲宇軒的碗邊。
宇軒咽下一口飯,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婆婆,關於我爸爸媽媽的事......你能不能再多告訴我一些?」
三叔婆正在夾菜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臉上那慈祥的笑容也微微一僵。她將一塊排骨夾到宇軒碗裡,避開了他那充滿期盼的目光。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人要向前看。你現在有出息,在研究所工作,他們在天之靈,也會安息的。」
「但我想知道真相!」宇軒的聲音不由得提高了一些,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又放緩了語氣,「婆婆,我只是......只是想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我不想對他們的印象只可以停留在這個古老的家族玉佩上!」宇軒從胸口展示出那個他從小到大便佩戴在頸項上,與他父母唯一的連繫的信物。
「他們都是很好的人。」三叔婆的眼眶有些泛紅,她低下頭,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你也是個好孩子,那就足夠了。」
又是這句話。宇軒的心沉了下去,那片關於身世的巨大空白,再次被濃重的迷霧所籠罩。他看著三叔婆那佈滿皺紋的側臉,看著她眼中那抹一閃而過的、混雜著驕傲與悲傷的複雜神色,知道再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只能將滿腹的疑問,連同米飯一同咽下 。
這份潛藏的疏離感,這份關於身世的巨大空白,只有在蔡依婷的溫柔中,才得以暫時被填滿。
依婷是宇軒黑暗生活中的唯一一縷陽光。她在日資的三越百貨公司擔任會計,工作勤懇,為人務實而善良。她的人生目標清晰而簡單,那就是與宇軒一起,努力在這座巨大的、由他人掌控的城市裡,經營一份屬於自己的小小幸福。
「宇軒,你看,那邊新開的樓盤,聽說環境很好。」在灣仔以東海傍的明治公園的僻靜角落,依婷指著遠處一棟日式住宅區(團地)的廣告牌,眼中閃爍著憧憬的光芒 。
宇軒順著她的手指望去,臉上卻沒有太多表情。
依婷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心不在焉,她轉過身,輕輕拉住他的手,將頭靠在他的肩上。
「答應我,不要再想那些危險的事情了,好不好?」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懇求,「我們努力儲錢,等申請到團地的房子,就離開這裡的是是非非。我們結婚,像其他人一樣,組建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家庭。」
「依婷......」宇軒看著她那充滿期盼的、清澈的眼眸,心中一陣刺痛。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出息?」依婷的聲音有些委屈,「我只是......只是想和你安安穩穩地過日子。這個世界已經夠亂了,我不想再失去任何東西,尤其是你。」
「我沒有這麼想。」宇軒緊緊握住她微涼的手,心中充滿了愛意與無法言說的愧疚,「我只是......」
他想說些什麼,但話到嘴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他比誰都渴望依婷所描繪的那個未來,那份簡單、溫暖的幸福,對他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但每當他獨自一人凝視著深邃的星空,他便無法抑制地感到,自己的命運軌道,早已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設定好,註定無法如此平凡地航行。他對凡人幸福的渴望,與他那無法逃避的、探索宇宙真理的宿命,在他內心撕扯成一場無聲的戰爭 。
「我答應你。」他最終只能選擇最溫柔的謊言,低頭在她的額上輕輕一吻 。
他不知道,他所感受到的那股牽引力,並非來自虛無的幻想。他更不知道,一場即將到來的宇宙風暴,不僅會將他對平凡生活的最後一絲幻想徹底撕碎,更會將他捲入一個遠超他所有知識與想像的、關於世界、歷史與真實的巨大漩渦之中。
此刻,他只是在夜幕降臨後,獨自一人回到他那間位於市郊、簡潔得有些冷清的公寓。他站在露台上,沒有開燈,任由城市璀璨而虛假的霓虹光影將他的輪廓勾勒出來。三菱、住友、索尼......那些巨大的發光標誌,像一隻隻沉默的巨眼,俯視著這片土地,代表著財閥對這座城市經濟命脈的絕對掌控 。
他抬起頭,避開那些屬於帝國的、耀武揚威的建築,望向深邃、沉靜的夜空。
下方的城市,是帝國用權力與金錢構建的、虛假的、陸地上的秩序。而上方的星空,則是宇宙用物理與時間編織的、永恆的、真正的秩序。他轉身背對著城市的燈火,面向那無盡的黑暗,這是一個無聲的選擇,一次決絕的背棄。
在那裡,在無盡的黑暗與億萬顆星辰的閃爍之間,似乎隱藏著所有問題的答案。
也或者,隱藏著更多、更可怕的問題。他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微涼的空氣,彷彿想從中分辨出那一絲來自彼岸的、屬於真理的味道。而他不知道的是,深淵,也正在凝視著他。那來自星海彼方的呼喚,已然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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