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六章

天色剛泛白，朝霧尚未散去，塘面泛著一層銀光，偶有微波盪漾。塘面靜得過分，浮草貼著水皮，一圈圈小小的水紋，像是被小魚吐出的氣泡，緩緩張開又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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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邊聚了不少人。張家的鄉丁站得筆直，胸前橫著木棒，臉色冷硬，像是在看一樁差事；而鄉民們則三三兩兩圍著竹籠，有人踮腳觀望，有人抽著煙，有人低聲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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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昨夜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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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人低頭吐口煙：「張老爺親自帶人來的，說是她與三粒屎聯手害了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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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前那副氣派，如今倒也……落魄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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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別說，這女人從前也是風頭人物啊，怎麼會鬧到這步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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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子死得蹊蹺，她牽連最大，誰救得了？」話語像晨霧裏浮動的蚊蟲，一時半刻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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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籠裏蜷著一個女人。是鄧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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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渾身濕透，長髮黏在臉上，嘴唇發白，身子發顫得像落進冷水的貓，指節緊握，顫抖間牽動手腕上的粗麻繩，血肉與污泥交纏一塊。她的腳踝也被綁著，一動難移，像是要將她與這口籠一同沉進塘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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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衣襟散亂，半邊肩裸露，瘀痕蜿蜒至鎖骨，青紫混著淡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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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民有人垂下眼，有人轉頭避開，但也有人忍不住看了又看，咂舌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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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娘們從前嘴硬得很，如今也這副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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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還記得她在村口罵過自家三粒屎癩皮狗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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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了……」有人咬牙搖頭，有人低笑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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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這回下了死手，不想留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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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命這麼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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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輕，是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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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是有名的俏婦，雖不溫婉，卻明豔照人，如今卻憔悴得彷彿一夜老去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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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口，聲音沙啞：「老爺……」那聲音低沉破碎，沒多少氣力，卻仍往外擠，「我真沒做……求您讓我說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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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爺站在塘邊，拄著柺杖，一身青衫整整齊齊，頭髮一絲不亂。他臉上無喜無怒，靜靜地看著籠中那女人，像是看一塊壞了的肉，不值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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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動，只說了一句：「穩點。」柺杖輕點地面，「篤」的一聲，在這水霧氤氳中卻像打在心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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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壯漢會意，齊力一推，竹籠「砰」地撞上岸邊的石塊，籠身劇震，濺起點點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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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氏肩頭猛地一抖，縮成一團，唇角顫著，卻死咬著沒喊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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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爺側首，聲音冰冷：「你家有我兒的東西，人也死在你床邊，你還要怎麼狡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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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氏眼中血絲暴起，渾身濕冷，她的聲音顫抖：「是他……是他自己闖進我家……我……我根本沒見著他活著……」話說到一半，她忽然噎住，嘴唇張開，卻再也吐不出一個字，像是胸口堵著什麼沉重的東西，一壓就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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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爺不動聲色，旁邊的家丁張三水開口，語氣乾脆：「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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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壯漢抬起竹籠，步伐穩當，將籠推入水中。「咚」的一聲，水面被猛然撕裂，水花四濺，塘邊幾隻鴨子驚得嘎嘎亂叫，亂飛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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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籠沉得很慢，水面波紋一圈圈擴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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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氏沒有叫，也沒掙扎，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最後一次將這世間空氣吸進肺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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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著天，望著霧氣中那一線將明未明的微光，像是在等誰。可什麼也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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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平靜下來，只剩幾個氣泡浮起，轉眼即碎。塘邊泥水與浮草混作一片，有什麼東西隨著水波慢慢翻滾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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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銀耳墜，在泥裏閃著微弱的光，是她戴在左耳的那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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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三粒屎送她的。那時他從集市上挑了半天，才挑中這對耳墜。銀的成分不多，三十文一對，是市井粗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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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閃，戴上好看。」他笑嘻嘻地捧著，遞到她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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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嫌他瞎花錢，也嫌款式老土，嘴裏罵著：「傻了你啊？」手卻收下，還鬼使神差真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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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那只耳墜靜靜地躺在淤泥裏，像是她最後留在人世的一點痕跡。沒人注意，也沒人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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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邊有人吐了一口煙，道：「走吧，看完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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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漸散，霧氣仍濃，水鳥歸靜，空氣裏只剩濕草的氣味與池水的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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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深處，霧氣未散。一條泥濘小路通向亂石後的低地，雜草叢生，草葉上掛著露珠。遠處偶有鳥鳴，像是破碎的笛聲，從林中斷斷續續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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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靠在一塊大石旁，渾身是泥，血污早已乾涸成殘塊，蹭在衣角與指縫。他的雙眼空洞，神色茫然，柴刀橫握在腿上，刀刃缺了口，指節緊緊繃著，像是抓著什麼不敢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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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見遠處傳來腳步聲與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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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史家的那個鄧氏沉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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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張家下令的，說她與三粒屎合謀害了張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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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也是自找的，那女人太剛硬，不知怎麼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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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沒動，像是沒聽見。可他指尖卻一寸寸插入泥土，指縫濕滑，泥水滲進傷口，痛得他臉色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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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信。她死了？就這麼死了？一句話，一口籠，說沉就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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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腦海裏浮出她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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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披頭散髮，叉腰罵人，罵他懶、罵他窮、罵他沒個樣，可又在夜裏坐在門邊，一邊打瞌睡一邊說：「別老去鬼混了，你要是死外頭了，我都不撿你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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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時沒當真。如今她死了，屍體也沒人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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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她抱著肚子說：「八成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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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他只覺得羞怒，扯開她的手：「你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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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了，卻仍舊罵他：「死窮鬼，虧你還有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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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信。現在他信了。那眼神，是慌，是膽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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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喃喃：「八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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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頭貼上石面，冰冷滲入皮膚。熱淚一滴滴落進泥裏，誰也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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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閉上眼，彷彿能聽見她在他背後大罵的聲音，又尖又響，穿過濃霧：「三粒屎，你再給我在外面混，我就打斷你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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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他對自己不理不睬，連飯都不給自己吃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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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知道，那人再也回不來了。那不是什麼幫兇，是他名義上的娘子，再怎麼說也罪不至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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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睜開眼，慢慢撐起身，手肘一撐，傷口崩開，血滲出來，濕黏黏，和泥漿糊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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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柴刀掛在手中，晃了晃，像是要掉下來。他往霧裏走，步伐蹣跚，一步步踏在濕滑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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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賊……」他低聲開口，「你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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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中傳來一聲鳥鳴，刺耳得像警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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