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五十五章

暮春之後，盛夏將至，天氣漸熱，雨水卻一直不來。田地乾得起了裂紋，地皮翹起一層層如魚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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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子埋下去沒幾日便焦了根，早起耕種的農人便乾脆停了牛，跪在田邊磕頭，雙掌合十，口唇微動，望天不語。有人私下說這年景怕是要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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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雖設了粥棚，發了糧票，但那些白米還沒進到肚子裏，便有人守在街口，拿磚頭、拿棍棒，攔下來就搶。護著米袋的老者被打翻在地，血混著灰塵落在石板縫裏，沒人扶他。幾個孩子從旁邊跑過去，搶了散落的米粒，蹲下來塞進嘴裏，連嚼都不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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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怨聲四起，民心依舊惶惶，但對三粒屎來說，這些離他漸漸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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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日子，卻一日比一日充實。白日裏，他奔走於紀府內外：紀夫人病中，他送湯端藥；庫房清點，他爬倉計糧；布行進貨，他背袋討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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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冊攤在膝上，他慢慢學著看字；貨單與織料細節，他用手摸了又摸，反覆比對。中午沒空閒，有時就蹲在角門邊，一邊吃著饅頭，一邊聽管帳的在那講斤兩與行情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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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匹蜀錦，去年一尺九百文，今年可就破千了。別人多少也要賺些，你倒是別還價還得這麼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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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咬著饅頭笑：「我不是還價，我是節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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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帳斜睨他一眼：「你可真不把自己當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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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答話，只悶著頭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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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遇上打掃的芙桃，也忍不住低聲咕噥：「這人真不會偷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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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黃昏時分，他從外頭進門，剛卸下肩上重擔，正端水洗手，便見紀小姐抱著披風從院中走過，側頭吩咐：「明日得早些起，我要去南市布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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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只答「好」，眼神沒有逡巡，卻把她手中那件淡青繡雲紋的披風牢牢記下了尺寸與花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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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他則照舊去北城那間武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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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時那幾天老漢見有身影鬼鬼祟祟進來，差點一掃帚打下去，想動手才看清是他。後來看這人日日來掃，練拳也不斷，打掃比練拳還勤，倒比以前更勤了，偶爾會啐一口：「也不全是軟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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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不愛多話，罵人倒是一套一套的。「你這馬步是踩蟻不成？站都站不穩，還想練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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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不回嘴，繼續照著來。練拳時已能站穩馬步，一式一式打得沉穩。雨水沒落，他的汗倒是下得多，回到府中時衣服濕了兩遍，背心裏都是鹽漬。他手上起了繭，背上肌肉也緊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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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吹過巷口時，他站在院中練完最後一式，回頭看到牆角那盞燈還亮著，老漢沒走，正在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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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道：「你這步伐，今天比昨日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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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說謝，只是低頭，重新站回擺起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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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復一日，沒人催他，也沒人誇他，他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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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夜回府，已近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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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城的武館練拳練到手指發麻，三粒屎一路走回府中，衣襟濕了一片，腳步卻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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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小巷穿過，夜風吹動牆頭藤花，花香未散。街頭小販攤早已收起，只有不遠處偶爾一兩聲犬吠，響了又沒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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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初的夜風略帶暑氣，吹在人臉上倒也不覺悶熱，只是一身的塵土汗漬，讓他一走進熟悉的院門，便忍不住想長長吐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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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剛踏入側門，還未換下腳上的鞋履，眼角餘光就瞥見花廳前那處石凳上，坐著個纖細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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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籠光如豆，幾乎只剩一點餘燼，微微搖晃著將她的側影映得恍惚。她穿著一件深色襖子，袖口露出一點繡線。披風搭在肩頭，腳邊放著一本書，沒合起來，頁邊翻得微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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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三粒屎腳步一頓，聲音壓得極低，彷彿怕驚擾了這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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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抬眼，並未驚訝，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目光落在他臂膀與後背上，停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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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等你。」語氣淡然，卻如一縷清風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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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怔了一下，低頭看看自己一身狼狽，再下意識摸了摸背上的瘤子，那裏方才練拳時不小心撞到樑柱，還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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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瘤子……近來可有疼痛？」她問得不快不慢，像是早就想開口，又強忍到此刻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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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露出個有些彆扭的笑，想掩飾那一點狼狽與不安：「無礙的，這種東西跟了我這麼多年了，像背了個命根子似的，甩都甩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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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語氣輕，帶著點調笑，又像是習慣了這麼多年，用自嘲來先擋住別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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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沒馬上接話，只是眉頭微蹙，像是有些話想說，又在嘴邊轉了轉，終究只是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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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讓芙桃去請了城東那位老脈師，明日他會來一趟。你也去讓他瞧瞧罷。」她語氣極輕，卻帶著不容推辭的決心，並非命令，而是一種……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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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桌旁那盞燈火剛好閃了一下，跳了幾下後又穩住，將她眼中那點光照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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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本能地想推拒，他向來不愛勞煩旁人。身上這顆瘤子，從小到大被人嫌惡得多了，也習慣了，也養成他往日好狠鬥勇的習慣，可是如今，一切都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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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沉吟了片刻，眼神不經意掃過她腳邊那本攤開的書，書頁在夜風中緩慢掀動，頁邊被翻得微捲。他忽地開口，語氣很輕：「你等我，是為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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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輕輕搖頭，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只是……你這些日子太辛苦，我心裏知道，卻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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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喉頭像是被什麼堵了一下。他習慣了別人不提起，也習慣了自己悶著頭做，從沒想過她會為了這些守著燈火坐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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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還是點點頭：「沒事的，我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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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這才點頭，一聲不響地合上那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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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籠火光正好熄滅，只餘月光覆在兩人肩上，像是將這靜謐的一夜，也籠罩在無聲的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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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明亮如洗，照得院中青石板泛著銀光。石桌上那本書被風輕輕翻開，停在一頁詩上：「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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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了一會，沒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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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桂花枝輕搖，遠處似有犬吠聲，聲音剛響起又被風卷走。他想，城是守住了，人也活下來了，只是不知道這樣的寧靜，還能維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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