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五十四章

平陽之亂，終究只是驚雷未落，大雨初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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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南門外的亂民雖號稱上千，實則不過數百之眾。大多是餓了多日的莊戶人，扛鋤拿叉、拖兒帶女而來，起初還喊著「求水求糧」，真打起來卻沒幾人敢衝上來。奈何久無法子，絕望之下，才有人開始攀牆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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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陽本就民心不穩，這一亂像一顆石子擲入淺塘，驚得滿城風浪，城牆上的兵還沒站穩，城裏已滿街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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舖戶急關，酒肆傾倒，百姓拎包抱孩，往北門急奔；連府衙都一度上鎖，衙役逃得七七八八，只餘門口兩面旗子在風中拍打，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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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軍初戰失措，倒是三粒屎與王猛率領幾十名紀府護衛、街頭壯丁，硬是守住了南門。那一夜，城頭火光四起，亂民趁著夜色衝陣，兩人一前一後，刀劈瓦擲，渾身是傷，卻沒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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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一把破刀早已捨不得丟，刃身幾處裂紋隱見鐵芯，卻偏偏趁手。他在牆角守得久了，連風聲都能聽出幾分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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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軍一個躍牆，他便一記膝撞砸去，再反手抹過脖頸，血一噴，倒下的是人，也是他這些年拚命混過來的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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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退，王猛也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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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民中有人想衝進來，就聽「砰」一聲，王猛一個揮刀，那人腦袋便沒了半邊，倒下時還咕嚕地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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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從窗縫、屋簷偷偷望出去，看見血流如線，白日裏賣糖的老翁此刻拿著鐵鍋站在後巷，嘴裏喊「撐住！」，手卻抖得厲害，腿邊的狗已逃遠，他還不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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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卯時過後，城北終於傳來號角，援軍抵達。那是府州派來的驃騎軍，清一色青甲快馬，進城後不歇腳，立刻從北街抄近道，直插南門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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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人不多，但訓練有素，馬蹄一踏上亂民的骨與血，便再不留情。有人說他們持弩如林，百步之內穿透亂軍大旗；也有人說他們先斬亂首，再放火燒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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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一夜之間斬首百餘，餘者潰散如鳥。據說有幾個亂首逃進山林，後來在城南發現幾堆焦屍，也不知是自焚還是被人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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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了，仗也算打完。但天亮時，城牆上還飄著火燻味與血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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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靠著牆邊坐著，腿上泥血斑斑，手裏握著半截刀，嘴角還掛著灰。這一夜他沒睡過，沒閉眼，連腰間的繃帶都是王猛給他捆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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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往嘴裏灌了幾口涼水，才發現膝蓋皮開肉綻，肩頭也腫得發紫。那是昨晚有亂軍扔磚砸中，他強撐著沒倒。現在身子一鬆，疼得發抖，他沒哼，只抬頭笑笑，朝王猛擠了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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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蹲在他旁邊，一臉疲憊地喘氣：「你是真不要命啊。昨日有個亂民抄斧子要砍你後腰，你還追著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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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把水袋往他懷裏一丟，淡淡道：「不是你叫的麼？怕他跑回去報信，帶更多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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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一聽差點翻白眼：「你倒像個將軍了！人家都衝到牆頭了，還要報什麼信？報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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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都笑了，但笑聲沒幾分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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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內外，到處是戰後的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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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門外的坡地被火燒過，焦土之間散落著斷旗、破鞋與乾涸的血跡。牆根下的瓦片上還有斷肢未清，幾名官兵嘔吐不停，一邊撿屍一邊垂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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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口店舖的窗戶被砸開，還掛著未收的布匹與燒焦的紙燈，像一場沒演完的戲。茶肆後院還殘留著昨夜冒煙的柴堆，一隻貓從簷下跳出，腳底踩著焦黑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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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知府衙前的石獅子也斷了一隻耳，兩側的牌樓被趁火打劫的推翻，留下一堆殘柱斜立在路中，像跛腳的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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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府雖未遭波及，卻也驚魂未定。小公子當夜哭喊不停，紀夫人急得一夜無眠，病了一場。府中丫鬟下人有的逃了、有的躲進柴房，亂作一團，碧瑤與芙桃連夜安撫，自己眼圈都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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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卻是沒亂過。第二日，她便穿了素衣，在府中一間間查點下人、調整安置，指使廚房煮了大鍋粥送去街坊。她自己也不睡，站在廂門口披著裘衣，握著一疊紙條，親自安排醫藥、柴火與白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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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府人心本就因流亡而散，如今反倒因她這一舉，更加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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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私下說：「小姐這氣度，倒像當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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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三粒屎，則成了城中最熱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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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茶客在樓上拍桌驚呼：「你們可知道？南門那仗，一個護院頂在最前！姓什麼來著……三個字，三粒屎！」有孩子學他模樣，挽起袖子跳在門檻上，大喊：「誰敢進來，問過我大刀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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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他手底一把斷刀砍飛三人，有人說他一人把斷旗插在牆頭，亂民見了不敢再攻。傳得神乎其神，說得三粒屎自己都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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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說：「都是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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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卻拍拍他肩頭：「吹就吹唄，誰讓你真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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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亂事雖止，心裏的繃緊，卻沒那麼快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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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之後，他睡覺總是夢見火光，夢見城下人群沒了臉，嘴裏喊著討一口吃的，眼裏卻只有刀槍。在夢裏他自己也在砍人，一刀接一刀，直到手臂斷了，還想握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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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半夜驚醒，汗濕透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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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過來時看見他坐在院中，臉色蒼白，也不說話，只遞給他一盞熱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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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過去，手指微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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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的。」她低聲說，「小姐說，明日總會比昨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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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點了點頭，喝下那碗湯，沒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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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已熄，血已乾，仗是打完了。可在這片尚未安穩的城裏，每個人心中，還有場沒散的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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