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四十六章

那日傍晚，天氣悶焗，晚風裏還夾著一絲燥氣，讓人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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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坐在書房角落的羅漢床上，裙擺鋪得平平整整，一手拿著繡針，一手攤著沒繡完的荷包。那荷包是給子昂縫的，圖案卻極其細緻，是對雙棲小鴨，還繡了幾縷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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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神雖落在針線上，耳朵卻聽著芙桃半躺在旁，一邊搖扇一邊念新買的話本，什麼「蘇將軍與紅姑鬥智鬥情、誤中奸計」的戲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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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蘇將軍中了毒，暈倒在紅姑懷裏，紅姑哭得好傷心，還一口氣親了三次才把他救活——」芙桃念得眉飛色舞，自己都笑得停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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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面不改色，縫線卻明顯亂了幾根，輕聲嗔道：「這是什麼胡編亂造的玩意，也值得買回來唸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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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咕噥一聲：「我看小姐聽得也挺仔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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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嘴角微彎，沒答，只將繡針從一片小鴨羽毛邊緣挑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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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廊下，三粒屎蹲在石凳旁削木棍，他把院裏那盞破舊的燈架拆了，打算用根新木杆換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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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上動作麻利，刀片與木頭摩擦發出「喀喀」聲，碎木屑落滿一地，像是剛刨過的蘿蔔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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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邊削一邊哼著小調，是從前在廟口聽戲班子唱的段子，只記得一兩句，也不成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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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芙桃一回頭，驚呼一聲：「三哥，你背上的……越長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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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愣，刀尖一頓，險些削到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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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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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後背……衣服鼓起了一大塊，像……那個大瘤子又大了！」她語氣又驚又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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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聞聲也抬頭，神情微動，繡針頓住，將荷包擱在案上，輕聲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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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支支吾吾地站起來，走進屋裏，小心翼翼地站在門邊，像個做錯事的小學生：「小姐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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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外衣脫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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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臉一紅，耳根直燒，有些不自在：「這……這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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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和碧瑤在旁邊憋笑，芙桃還故意轉過頭去，卻從指縫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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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則板著臉，語氣不容置疑：「叫你脫你就脫，這裏又沒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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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見躲不過，只得硬著頭皮把外衣掀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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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背原本瘦削，如今卻隆起一塊橢圓形的肉瘤，泛著淡紅，皮膚已與衣料磨得發亮，像是經年老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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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蹙起眉頭，輕輕伸手點在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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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刻一縮，悶哼：「哎呦……小的……小的沒事，這瘤子從小就有，也不痛不癢的，讓它長著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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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怎麼行？」小姐斜他一眼，語氣比平日多了幾分嚴肅與責備，「這要是那天惡化了呢？你這身子骨本就瘦，背上又長這麼個東西，那還能打得過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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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笑了笑：「賊人怕的不是我的背，是我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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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卻沒笑，目光凝在他背上許久，終於道：「碧瑤，去請林大夫來看看，不行就送去城南那家外科醫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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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連忙擺手：「不用啦，小姐，真沒事！那醫館一開口就是三五百文，小的這點月錢哪夠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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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沒回話，只淡淡道：「我的人，怎能讓你背著一個瘤滿街跑，教人看了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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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不疾不徐，卻帶著一股讓人無法違逆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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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像是突然被人拉進了什麼溫暖又拘謹的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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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日之後，小姐似乎真放在了心上，連晚飯都不讓他自己在廚房湊合，還讓芙桃做了些涼補湯水給他送過來。那湯裡還加了幾味他叫不出名的藥材，苦得他皺眉，可看小姐那眼神，只得硬著頭皮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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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他晚上巡完院子，回屋裏一看，牆角竟擺著一小缽敷藥，還放了張紙條：「藥膏，睡前擦一擦。」他嘴上嘀咕「這也太小題大做」，心裏卻暖得發燙，只當是天熱流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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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依舊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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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府裏添了幾株晚春的芍藥，是從街上請花農扛來的。小姐每日早晚都要繞過那一角去看看，看看那朵開得最好，那朵又蔫了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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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午後，她照例繞園一圈，三粒屎在後頭抱著小公子。小傢伙如今已能坐得穩，兩手亂揮，扯著他一撮頭髮笑得咯咯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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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歡你。」小姐忽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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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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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屁孩啊。他一見別人就哭，一見你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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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低頭瞅瞅懷裏的胖小子，笑道：「他是聰明人，知道我不會搶他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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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噗嗤一聲笑出來，笑完卻又靜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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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將來他長大了，會不會也練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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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定，」他想了想，「但若有人欺負他，小的幫他打回去便是。」這話說得隨意，卻落入小姐耳中，似乎多了幾分依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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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說話，只輕輕嗯了一聲，像是心底某處被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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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過園中芍藥，花瓣輕晃，有幾片落入池水，浮浮沉沉，與水中月影一同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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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三粒屎不知道的是，那晚小姐回房後，真的點了燈，翻出幾冊醫書，從《醫學雜說》一直翻到一本舊舊的《瘤疽醫說》，上頭畫的瘤子形態嚇人，書角還有燙跡，像是不小心掉進茶盞裏撈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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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讀得聚精會神，芙桃進來送夜湯都不敢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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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這是後廚新熬的白蘿蔔雞骨湯，說是去火最管用，您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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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點點頭，又問：「那外科醫館的林老先生，你幫我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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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笑道：「問了問了。他脾氣雖古怪，但醫術是不錯的，說那種瘤子若還未發紅發腫，倒也不算壞症。不過要是長得太大，最好切了，否則壓著筋脈，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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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嗯」了一聲，卻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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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嘴上雖不說，心裏卻早已打定主意，這瘤子，她要想法子幫他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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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為了紀府的面子，不是為了好看，也不是單單為了他能再打贏幾場架。只是，她不想他再被人笑話，更不想他因為這樣一個沉默多年的瘤，出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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