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三十三章

三粒屎回到府中時，天色已轉暗。他先去前院與守門的說兩句閒話，才提著書袋穿過長廊往後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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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屋，只見紀小姐正倚在榻上歇著，身旁擺了半碗涼茶，芙桃在幫她捏肩，碧瑤正往炭盆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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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呢？」紀小姐睜眼，語氣不急不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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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挪了挪脖子，有些不好意思：「書……沒買成，被一個書呆子搶去借了。他說明日午時還回來，小的會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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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眉梢動了一下，似有責意，卻沒說什麼，只問：「是個什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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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李，名瓘。瘦得跟竹竿似的，頭髮亂得像窩了鳥巢，一張嘴全是書，說自己跟紀家還有點故……故人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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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聽完，忽然輕輕笑了聲：「這人……倒挺有趣。」那笑容像是掠過湖面的風，一瞬拂過，卻把水面吹得微微蕩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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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不再追問，只吩咐芙桃倒茶，神情比往日放鬆些許，連眉眼都溫柔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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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在一旁，忽然覺得，那書呆子大概不是什麼能簡單甩開的角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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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未亮，他便起了身，簡單梳洗過後吃了點芋粥，就按約定往書肆趕去。到了「雙文齋」時，天剛好泛起魚肚白，他一眼掃過書架和櫃檯，李瓘卻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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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見他來了，頗有些幸災樂禍地說：「那位李公子昨天晚上還過來借了幾本書，可今日到現在沒影。我猜啊，他又泡進書海裏出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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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蹙眉，忍住沒發火。他曉得這人若真跑了倒罷，可那模樣看來不像是個說話不算數的人。他沉了口氣，索性自己跑一趟——直奔那破文昌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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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來，平陽街頭漸漸熱鬧，賣早點的吆喝聲、挑水匠的腳步聲、人家後院裏傳來雞叫犬吠，全是尋常人家的聲音，聽起來卻叫人心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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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的文昌祠多年無人打理，外牆早已斑駁剝落，青石階上長著雜草，院門前幾棵老樹歪著身子遮了半面牆，乍一看還以為是那家乞丐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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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翻過石階，穿過陰翳斑駁的院落，剛走到門前，便聞得一股書紙混著霉氣的味道，微刺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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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門進屋，一眼便見那書屋中堆滿了破書舊紙，幾乎沒處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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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光線昏暗，只有靠窗一角透著些微天光，李瓘就坐在那光裏，埋首於書卷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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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神直直地盯著那本《鐵衣女俠》，嘴角微翹，彷彿在與誰說話似的，竟連三粒屎進屋都沒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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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走近幾步，清了清喉嚨：「李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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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這才一驚回頭，眼中滿是倦意，神情卻仍沉浸其中：「你來了……這書，我昨晚通宵看完了。我總覺得那女俠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種……一種心氣。這世上真有這樣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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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語氣淡淡地：「我不管有沒有，書該還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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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便要伸手去拿，李瓘本能一縮，把書抱緊了些：「我……我還想再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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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吧。」三粒屎語氣冷了些：「一宿你也看夠了，我家小姐還在等。你說話算話，我才沒找你算搶書的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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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臉上顯出幾分窘迫，低下頭：「我知道，只是……唉……你說，你有沒有遇過那種人，單憑一句話就像釘子似的釘在你心口，讓你怎麼都拔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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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挑眉：「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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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低聲道：「若我不去，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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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頓住，忽然有些明白這書呆子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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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過真刀實槍的廝殺，那些生死關頭、挺身而出的瞬間，和書裏的「義」雖有距離，但也的確相通。這書呆子，也許就卡在這一念之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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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於嘆口氣，把書抽了出來收回懷中，聲音依舊不溫不火：「這是話本，不是兵書，不是律令，也不是你人生的答案。你若真想懂江湖，不是埋在書裏看，是去走、去闖。你又不是女俠，也沒劍，就別硬往裏面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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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眼神怔怔，過了好一會才低聲說：「我知道了……你說得對。我也……不能一直這樣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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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拍拍李瓘的肩：「趁早醒過來，不算晚。你若真有志氣，以後別讓我來教訓你。下一次希望是我報喜說你中了舉人，那才算沒白看這麼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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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緩緩點頭，那眼神裏的癡氣與混亂終於退去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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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轉身要走，剛跨出門檻，背後忽聽李瓘大聲喊道：「三粒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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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住腳步，回頭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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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站在門口，神情認真得不像個常年窩書堆裡的人：「若有一日我成了名，送你千金，再送你一匹最好的馬。那時我請你看書，你別搶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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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笑了聲，揚手擺了擺：「我可不陪你傻，別說得好像是我搶你的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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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步出院門，天光已大亮，街上晨市漸旺，炊煙升起，世界一如昨日，卻又彷彿有所不同。他低頭看著懷中那本《鐵衣女俠》，不由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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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紀府，小姐正坐在窗前讀冊，看見他回來，略一抬眼：「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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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取出遞上：「回來了。他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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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接過翻了翻，笑了一聲：「書角都被翻得捲起來了，看來他看得很認真。」她的語氣裏竟帶著一絲讚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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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在一旁，不說話，只覺這書與人似乎都沾了點難解的江湖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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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之後，他時常想起那個住在破廟裏的書呆子，與他眼裏那位永遠走不出的女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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